几乎没有哪本讨论物理学哲学的书不讨论物理学对象是否实在的问题。物理学是否提供关于实在的理论?是否在揭示世界的结构及其作用方式?实在论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他们的立场又有很大区别。粗分,一些论者是防御性的,针对反实在论者坚持物理学理论的实在性。另有一些论者持物理主义还原论立场,主张只有物理学对象是实在的,唯有物理学才认识实在,常识所认识的世界不是实在世界。反实在论者的立场同样是形形色色。粗分,一大批论者从物理学理论的“操作性”出发否认物理学对象的实在性。另一批是所谓“强纲领”的社会建构主义者,主张科学无非是一种意识形态。还原论者可视作实在论中的极端派,社会建构主义可视作反实在论中的极端派。我们在导论里谈到过社会建构主义。关于还原论,我打算在另一种上下文中讨论。我所讨论的问题是物理学理论是否只是操作理论,抑或事关实在。本节中“实在论”和“反实在论”是在这一限定意义上使用的。
有些科学家、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把物理学理论视作约定、建构、操作理论,另一些努力证明物理学对象的实在性。前一个阵营被称作反科学实在论者,包括劳丹(Larry Laudan)、弗拉森(Bas C.van Fraassen)等。库恩一般也列入这一阵营。[54]后一个阵营被称作科学实在论者,包括亨佩尔、普特南、塞拉斯、厄尔南·麦克姆林等。[55]
两个阵营的争论有时剑拔弩张。在一本题为“Scientific Realism”的论文集里,尽管大多数作者是或者至少自视为实在论者,鹰派反实在论者Arthur Fine还是凿凿声称:“实在论死了。……的确,最近又出现了一些哲学文著,要支起实在论这个僵死的躯壳,给它吹入新的生命。但我相信这些努力到头来只能被视为并理解为哀悼过程的第一场,对死亡这一事实拒不承认的那一场。”[56]争论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关于科学实在性的争论包括极为多端的议题,本节并不介入那些具体的争端,而是提供几个一般性的建议,希望这些建议能搭建起探讨这个问题的一个新的平台,从这个平台上瞭望,很多争论的端绪会变得更清楚一点儿。
反实在论者让我们注意,科学在不断改变面貌,从前得出的“科学结论”经常被否定。我们凭什么认为今天的科学结论恰恰就正确反映了客观实在呢?何况,我们不能轻易把这个不断否定的过程视作线性进步,不断地接近实在。很多人赞同库恩的主张,认为科学发展有时是革命性的,是不可共度的范式的转变,于是更谈不上不同科学理论的唯一客观基础了。例如,科学理论中很多看似指称性的名词其所指的东西经常变换得那么剧烈,很难让人相信它们各自始终指的是同一个东西。
实在论的论证也是多种多样。这些论证有时各行其是,有时互相合作。这里不列举形形色色的论证,主要谈一套相互联系的论证。
这套论证的主要路线是:从不同角度建立起来的理论能够互相印证,例如我们根据某种理论计算出了地球周长,而这种计算的结果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所验证。如果这些理论的对象不是实在,很难设想它们会碰巧得出同样的结论。
这个论证对我们的直觉有相当的号召力。但怎样来把握这种直觉上的号召力呢?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论证和我们的日常经验如何印证实在加以比较。在日常生活中,对实在的常见怀疑是幻觉和假象。看着像个鸭梨又怕看花了眼,我摸一摸,我尝一尝,如果不同的感官都告诉我那是鸭梨,那它就的确是个鸭梨。幻象和假象恐怕不会同时满足各个感官的期待。在可类比的意义上,只有实在能使来自不同领域的物理定律互相协调互相依赖。
不过,这个类比会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感官印证实在的力量不是并列的,触觉更多印证实在。摸着冰凉坚硬,那是个金属制品,吃起来是木瓜味道,那它是木瓜不是鸭梨。这样类比下来,我们要问,得出同样结论的不同理论究竟是并列的互相印证呢,抑或是某种更基本的理论印证了另一个理论?
除了不同理论之间的互相印证,类似的印证也可以出现在同一个理论内部。一个理论往往能连贯地解释很多物质变化,而能够把不同现象进行整合解释的理论应当是真的,否则很难设想它碰巧适用于多种现象。
在这条论证路线上,预测成为一个关键。如果一个或一批由理论推导出来的结论能够由实测和实验加以验证,该理论即是真实的。例如,元素周期表所预言的某些新的元素后来被发现了,这应当说保证了理论的真实性。按常情想,不合乎现实就不可能做出稳定的正确预测。如果一个理论是脱离了实在的主观建构,系统的成功预测,用普特南的话说,就成了奇迹了。
用正确预测来论证理论实在性现在大概是最被倚重的方法。但反实在论者不为所动。有些论者否认预测在选择理论时的重要性,他们指出,能提供正确预测的理论有时会被证明为假,如滞止膜理论。这类事实有很重要的意义,但它们是否可以用于反驳实在论则十分可疑。如果你论证有的理论尽管能够正确预测却仍然是假的,你似乎已经承认了在别处有判定理论真假的标准。如果没有任何理论可能为真,单挑出滞止膜理论来说它是假的就没有意义了。
更多论者承认正确预言是我们选择某一理论的重要依据,但不承认它支持了科学实在论。正确预测表明的是理论的正确性,而非表明了理论的实在性。例如,模型的较高的预测力也可能来自模型的更高程度的理想化,这使得相关模型在对资料的符合和模型的简单性两者之间达成适当平衡。从而,较高的预测能力仍然只能在操作意义上保证较优的模型,并不能保证模型“反映”了实在。[57]
一般说来,反实在论更多诉诸技术性的分析,实在论者则较多诉诸直觉,我是说,他们尽可以在技术性层面上与反实在论争论,但是最后还是会诉诸直觉。这一点并不奇怪。在我看来,实在,说来说去首先是一个常识观念。海森堡说:“任何理解最终必须根据自然语言,因为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确实地接触到实在。”[58]这里他提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连贯性、成功预测这些特点是否证实了实在性?按常情想,似乎是这样。但它们似乎仍然不能算充分的证明。例如,库恩也注意到科学理论的一个标准是能连贯地解释很多物质变化,“各种现象都落入了理论秩序”,但他不愿由此得出实在论结论,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这种对于概念图式的信奉是科学中的一种普遍现象,而且看上去是不可缺少的。”
看来,物理理论是否在对待实在始终存有疑问。这一点不仅可以从有那么多反实在论者看到,而且,实在论者不断尝试通过种种途径来论证物理学的实在性,似乎也表明这里的确有疑问。也许,如帕斯卡和迪昂所称,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最终也无能证明实在论的信念。(www.xing528.com)
我也相信,即使把实在论者的所有论证合在一起,它们恐怕也没有为物理学理论的实在性提供充分的形式证明。然而,要紧的是,这一点并不一定使得物理学理论的实在性变得可疑。实在性也许根本不是我们能够“充分证明”的。这里首先需要问的倒是:人们为什么觉得物理学的实在性需要证明?这牵涉到一个一般的问题和一个特殊的问题:实在性在何种情况下需要证明?怎么一来,物理学的实在性就成了问题?
我们知道,近代哲学是从笛卡儿的怀疑一切开始的。在笛卡儿那里,世界的实在成为一件需要证明的事情。否认外部世界的实在性,或者反过来证明外部世界的实在性,耗费了很多哲人的很多心思。康德认为,在他之前尚没有人提供过令人信服的证明,并把这件事称为“哲学和一般人类理性的耻辱”[59]。他本人于是提出了一个显然自认为满意的证明。海德格尔讨论康德证明的时候说的一段话被广泛引用:“‘哲学的耻辱’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这个证明,而在于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着、尝试着这样的证明。”[60]G.E.摩尔也曾多次提供外部世界存在的证明,在《外部世界的证明》这一讲演中,他举起自己的双手说“这里有一只手”“这里还有另一只手”,从而“证明”了外部事物的存在。他的证明比康德简单得多,“素朴”得多。摩尔当然承认这不是“逻辑证明”,但他坚持说,他确实知道这些命题为真,而有些真理是人们确实知道但却不能提供逻辑证明的。维特根斯坦在其晚期笔记《论确实性》中系统考察了摩尔的论证方式。维特根斯坦的大意是说,怀疑总是特定的怀疑,怀疑是需要理由的[61]。这不是一个告诫,而是一种描述,即是说,没有理由的怀疑没有意义,没有理由的怀疑我们听不懂。例如你走到我面前用右手指着左手说,我怀疑这只手是否存在,我会听不懂你怀疑的是什么(32节等处)。我们的确可以想象一种语境,在其中你这话是有意义的,例如你虽然眼睛看着这只左手,但你却指挥不了它,它触到任何东西都没有感觉,等等。这是一种有意义的怀疑,从而也是一种有可能被消除的怀疑(372节等处)。
怀疑总是特定的怀疑,对实在的证明总是针对某个特定怀疑的。从而,我们就能够接受J.L.奥斯汀的论断,“实在”不是一种正面属性,而是一种对否定实在的反驳。“‘但这是真的吗?这是实在的吗?’这类怀疑或质问总有一个、必定有一个特定的缘故,”我们有时会疑问这只金翅雀是不是真的(real),怀疑这片绿洲是不是错觉,“……给定语境,我们有时(通常)明白这个问题提示的是哪类答案:金翅雀也许是个标本,但没人会设想它是海市蜃楼,一片沙漠绿洲也许是海市蜃楼,但没人会提议它是个标本”。[62]因此,关于实在性的证明总是有限的证明,总是针对特定怀疑的证明。消除了特定的怀疑,就“证毕”了。如果要求我们超出特定的怀疑而对实在性提供终极证明,那么无论是物理学对象的实在性还是任何东西的实在性,我们都将无能为力。
对物理学对象实在性的怀疑必须是一种特定的怀疑,才是可讨论的。这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关涉到科学内部的特定怀疑,第二层关涉到相对于日常物体而言的对整体物理学对象的怀疑。在这里,提问的角度并非:理论怎么一来就敢于声称实在?而是:相对于日常世界,是哪些因素使得物理学的实在性成了问题?
某一理论所设的对象是否实在,这是科学内部的特定怀疑,是在科学内部得到解答的。某一假说是否真实,如何加以证实,也自有相关科学自己的标准。科学理论所设想的存在物也许不存在,某一假说也许是错误的,科学通过自身的发展去处理这些问题。科学理论所设的实体,有时被肯定为真实存在,有时被否定,例如热素、以太。科学理论所设想的联系,有时被证明为错误,有时则被肯定为真实。鱼鳔与脊椎动物的肺同类,这一开始也许只是“纯粹观念上的联系”,但经过物种谱系学的全面发展,经过基因学说的建立,这种同源性得到了充分证明,那不是博物学家编造出来的方便假说,而是自然的真实。夏佩尔曾就构成论的物质观表达过这层意思。他说,构成论的物质观并没有先天的必然性,它可能是错的,它需要得到证明,问题不在于科学是否是对实在的认识,而在于科学工作中的不同推论如何竞争。[63]
上节说到,科学理论以假说的形式提出,本来就是意在验证它是否真实。我们也曾说到,科学家很少承认自己的全部工作只是操作性的。科学家会就热素或黑洞是否存在发生争论,一如我们会就雪人或俄卡皮鹿是否存在发生争论。一个科学理论认定的某种东西可能并不存在,科学得出的任何结论总是可错的,假说可能被证伪,这些正是科学整体是在探求实在的最好佐证。
但假说是否真能获得充分的验证呢?我们现在是在讨论科学内部的特定怀疑,如何消除一种特定怀疑,是在科学内部得到解答的。不过,这里所涉及的实在问题和我们平常涉及的实在问题原则上是一样的。如果一种论证消除了特定的怀疑,其论证就是充分的。能够更连贯地解释世界,所预言的事情后来发现果然如此,等等,当然都是判定实在的方法。科学论证实在和我们平常论证实在的差别只在于,如何判定一个理论是否连贯地解释了某些特定的物质变化,某个新元素的发现是否确实等等,这些是专家们的事情,是科学内部的事情。
科学实在论的争论双方难免都会引用了大量的科学史证据,但我们不要被这些案例迷花了眼。其实,这一争论中所涉及的更多的是一般真理与实在的问题,而不是科学是否实在的问题。如果争论涉及的真是某一特定理论中的对象、假说等等,那么它们和一般的实在问题就没有直接的关系。
科学在不断改变面貌,从前得出的“科学结论”经常被否定。这根本不是科学的特点,无论哪一类认识,都会不断改变面貌,其结论都经常会被否定。
库恩的范式转变给人一种印象,觉得那是对实在论的更强烈的挑战。但即使像库恩后期那样,更多强调科学的逐渐演化而非革命性的变革,即使科学是在线性进步,粗糙的实在论也会碰上困难。什么是线性进步呢?是在不断接近实在吗?但若我们从来不知道实在真正是什么样子,我们怎么知道自己在接近它?如库恩本人在其后期反复强调的,这里的关键是重新澄清一般的实在观念,而不是在范式转变和渐进演化之间进行选择——这是一个科学史的内部问题,并不涉及一般的实在问题——我们能认识实在还是不断接近于对实在的认识还是根本不能认识实在?
科学理论中的名词是否实有指称?很多反实在论者指出,看似指称性的名词其所指的东西经常变换得那么剧烈,很难让人相信它们各自始终指的是同一个东西。语词指称的问题当然与实在问题相关,或不如说,它本来就是实在问题的一种特定形式。但这是一个一般的语言哲学问题,需要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加以澄清。日常语言中的指称性名词所指的东西也经常变换,例如“户”从前指称门,现在指称别的什么了。诚然,日常名称的指称变化一般是缓慢的,但这并不改变问题的实质。
说到预测尽管保障了理论的正确性却并不保障理论的实在性,我们要讨论的是正确和真实这两个概念的一般同异问题。
上述争端,以及其他许多争端,涉及的主要是一般实在概念问题,而不是科学史的专业问题。固然,从科学史角度来探讨这些问题,有可能做出别有新意的贡献,但我们分清问题的层次,很多争端会变得比较鲜明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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