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摆脱了感性的外在推理有它的代价,那就是丧失直观。圆锥曲线运动被分解为两个直线运动的综合,这有助于计算。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单一的曲线运动,而不是两个直线运动。我们的自然理解始终依赖直观,数学语言则迫使我们进入一种新的理解,这里要求的是“数学理解力”,这是一种特殊的理解力。
一项原理被分解成了若干基本的逻辑步后,一位初学者也可以对照演算规则逐步检验整个证明是否正确。他无须对该原理有什么理解。学习数学和逻辑演算所需要的理解体现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在这里,有所理解大致是说,一个学生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可以分解为这些逻辑步,换言之,他明白这些分离的逻辑步为什么合在一起就证明了该结论。因此,他能收到举一反三之效,把另一个问题分解为和这些逻辑步对应的东西,从而一步步加以证明,或者能指出某一证明过程中出现了缺陷、错误。基于这种理解,他甚至还可能提出对某一证明过程加以简化或改进的方案。
笛卡儿赞叹几何学证明是那样简单易解,然而齐曼却另有高见:“数学推理的实质是它的每一小部分很容易理解,而合在一起则很难理解。”[53]一小步一小步的理解在技术性上构成一个总体的理解,但那不是直观意义上的整体理解。数理演算的理解与理解一个哲学命题、理解道德准则、理解一首诗是大不相同的理解,任何一个被要求去修一门理科的文科学生都会有强烈的体会,反过来,只习惯数理理解的学生可能觉得诗或哲理十分难解。
数学理解,我会说那是一种技术性的理解,一种通过专业训练培养起来的理解。你不理解前一个定理,就无法理解下一个定理。读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也需要有所准备,需要一般的良好理解力,还需要认真耐心的阅读习惯、对希腊文化的一般了解,还得有点儿想象力,但你不需要什么技术性上的准备。你认真阅读了,你会有或深或浅的理解,无论深浅,这些都是直接的理解。“理解”这个词就包含着直接性。通常理解不是按照固定的代数法则演进,各种理解互相渗透。对亚里士多德来说,无论是研究物理还是研究动物还是研究城邦,都是要增加对世界整体的理解。技术性的理解却不是这样,我可以在某一领域达到极高的数学理解,但我却缺乏对其他事物的一般理解。
在技术性统治的时代,数理类型的理解被视作最高的理解,这不啻颠三倒四。在数量关系中,感性内容被清洗掉了,而我们平常所谓理解,始终是包含着感觉的理解,可以说,越富有感觉,就理解得越深厚。数学固然可以在一个抽象的意义上描述物质的结构,并且得出正确的预言,但是我们却不能通过数量来直接理解这个世界。前面说到,虽然希腊人的数学相当发达,但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却几乎不使用数学。这一点反映了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哲学-科学是在何种意义上寻求世界的真理。古代哲学-科学之寻求真理,是在寻求一个可以被理解的世界。这个“理解”,是指蕴含丰富感性的理解,这是数学所不能达到的。前面说到,现在,各门学科,包括社会学科甚至人文历史学科,都在争先恐后引进数学模式,以便成为真正的科学。经济学比社会学、政治学更科学,因为它包含更多的数学硬核。在近代的意义上,经济学也许越来越科学,但从希腊的哲学-科学来看,经济学对人的经济活动和社会活动越来越无所理解。
自然理解才是本然的因此也是最深厚的理解。如卢瑟福所说,如果我们不能以一种简单的非技术的方式解释一个结果,我们就还没有真正弄懂它。据大卫·L.古德斯坦和格里·纽吉堡尔说,费曼曾打算给大学一年级学生开一次讲座,解释自旋等于1/2的粒子为什么服从费米-狄拉克统计,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费曼说:“我没法把它简化到大学一年级的水平。这意味着实际上我们并不理解它。”[54]
法拉第曾写信问麦克斯韦,他是否能用普通语言来表达其数学工作的结论,以使非数学家能够理解他的工作并因此受益。克莱因在引述这封信后说道:“遗憾的是,法拉第的这个要求直到今天仍得不到满足。”[55]这是当然的,我们一开始采用数学语言,就是因为它不受自然理解的束缚,通达某些我们由于感性限制所不能了解的真实。数学语言的长处和短处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数学语言之所以适合于长程的严格推理,恰因为它不受弥漫感受性的约束,恰因为它不是由感觉(意义)引领进行推理的。如果数学语言充满了意义,它将失去它的根本长处,即可借以进行长程的严格推理。
数学描述完美符合定义的抽象的存在,但这个存在却被剥夺了其他属性。这是反对把数学应用于社会科学的最基本的理由之一。齐曼问道:IQ相加的算术运算能有什么意义呢?87+133=110+110在智力范围内没有对应物。[56]塔西奇直白说:“图灵机这种抽象的计算机被专门设计来捕捉我能够计算的所有对象,但不是我能够做的所有事情。图灵肯定没有把他的模式运用到对人类婚庆仪式的详细研究之中。”[57]就像语言不能穷尽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的生动与丰富,数学语言触及不到很多日常事实。它就事物之可测量的维度加以述说。数学的普遍性绝不是数学的普遍适用性,例如,“对于探讨科学的实际变化的历史学家来说,数学是一个不良先例,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推广的例子。”[58]
回过头来看,声称数学具有普遍性是浮面之见。数学的确建立了某种普遍的联系,然而它破坏了另一种统一的联系。我们在数字中看到了炮弹、地球和行星运动的一致性,而不是在感觉、经验之中。世界不再是统一到人的象中,而是统一到数字中。[59]如柯瓦雷所言,感性的世界瓦解了,代之以“理智的统一性”,[60]库恩应和道:“最后,分崩离析的亚里士多德宇宙被一种全面而融贯的世界观所取代,人类自然概念的发展进入了新的篇章。”[61]
【注释】
[1]T.丹齐克,《数——科学的语言》,苏仲湘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2]迪昂,《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李醒民译,华夏出版社,1999,121页。
[3]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243页。
[4]转引自网上Stanly L.Jaki,A Late Awaikening to Gödel in Physics.
[5]转引自马祖毅.《中国翻译史》,上,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474页。
[6]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前言第6页。
[7]柏拉图,《国家篇》,525b、527b。这里采用的是王晓朝的译文,见《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525页、527页。
[8]《左传·僖公十五年》。
[9]李零,《中国方术考》,第二版,东方出版社,2001,35页。
[11]薛定谔,《自然与古希腊》,颜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38—39页。
[12]文德尔班,《历史与自然科学》,载于洪谦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商务印书馆,1964,60页。
[13]莱昂·罗斑,《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陈修斋译,段德智修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61页。
[14]4或正方形代表正义这一观念通过square这样的语词保留到现在。
[15]“4”和正义不是单纯现象相似意义上的相似;“4”是两个平等的数的乘积,自乘和互相酬报在概念上亲缘。总的说来,在毕达哥拉斯学派那里,数与现象的对应更多是结构性上的对应。张祥龙在《数学与形而上学的起源》一文中多次强调了这一点:毕达哥拉斯借以论证万物与数相似的”最根本的理由是结构性的”,”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主流唯理论的开端这里,〔也〕有一种结构推演的精神在发挥关键性作用”。张祥龙,《数学与形而上学的起源》,载于《云南大学学报》,2002年第二期。这一点判定了,从理论形态上说,毕达哥拉斯理论比五行理论要成熟得多。
[16]《庄子·渔父》。
[17]伊恩·斯图尔特,《自然之数》,潘涛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98页。
[18]林德伯格,《西方科学的起源》,王珺等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91页
[19]史蒂芬·巴克尔,《数学哲学》,韩光焘译,肖阳校,三联书店,1989,114页。
[20]斯科特,《数学史》,侯德润、张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69页。
[21]斯科特,《数学史》,侯德润、张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4页。
[22]许倬云,《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82页。
[23]许倬云,《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85页。印度古代的数学我一无所知。而就我所知,中国古代数学如《九章算术》及刘徽注中都包含有抽象证明。但若以《几何原本》来衡量,仍可认为以上史家的断论大致成立。
[24]E.A.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徐向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77页。
[25]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07页。
[26]S.温伯格,《终极理论之梦》,李泳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5页。(www.xing528.com)
[27]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84页。
[28]海德格尔,《近代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孙周兴译,载于《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三联书店,1996,856页。
[29]斯科特,《数学史》,侯德润、张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14页。
[30]迪昂,《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李醒民译,华夏出版社,1999,22—23页。所讨论的段落参见英译本,Duhem & Pierre,The 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4,19—21页。
[31]同上书,127页。
[32]这一点下几章将继续阐论。
[33]约翰·亨利(John Henry),Scientific Revolution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 Science,Palgrave Macmillan,2001,15页。
[34]罗杰·牛顿,《何为科学真理》,武际可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1,128页。
[35]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319页。
[36]斯宾诺莎,《笛卡儿哲学原理》,王荫庭,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1980,15页。
[37]康德,《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载于《康德著作全集》,李秋零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第四卷,479页。(在这个全集本中,《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译为《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根据》。)
[38]科恩,《科学中的革命》,鲁旭东、赵培杰、宋振山译,商务印书馆,1999,243页、245页。
[39]乔治·威廉姆斯,《适应与自然选择》,陈蓉霞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28页。
[40]托马斯·克伦普(Thomas Crump),《音乐的结构及其数字人类学根据》,郑元者译,载于《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5,第六期,89页。
[41]见斯蒂芬·科里尼为再版《两种文化》所写的导言,C.P.斯诺,《两种文化》,陈克艰、秦小虎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41页。
[42]科学从“硬”到“软“大致是这样排列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经济学、心理学,然后或是政治学、社会学,或是社会学、政治学。所根据的标准有1.高度发展的理论、高度编程化。2.量化。3.对理论、方法、问题的意义,个人成果的意义等具有高度共识。4.理论可做出预测。5.知识老化速度快,表明知识在积累。6.新知识增长快。参见史蒂芬·科尔,《科学的制造》,林建成,王毅译,上海人们出版社,2001,139页和136页。
[43]迪昂,《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李醒民译,华夏出版社,1999,127页。
[44]同上书,150页。
[45]转引自科恩,《科学中的革命》,鲁旭东、赵培杰、宋振山译,商务印书馆,1999,215页。
[46]约翰·齐曼,《可靠的知识》,赵振江译,商务印书馆,2003,20页。
[47]参见黑格尔《逻辑学》第一部第一编第二部分量论,特别参见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99—101、105。
[48]卡尔·亨佩尔,《论数学真理的本性》,载于保罗·贝纳塞拉夫/希拉里·普特南编,《数学哲学》,朱水林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454页。
[49]希尔伯特,《论无限》,载于保罗·贝纳塞拉夫/希拉里·普特南编,《数学哲学》,朱水林等译,商务印书馆,2003,226—227页。
[50]迪昂,《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李醒民译,华夏出版社,1999,71页。
[51]笛卡儿,《谈谈方法》,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05,16页。
[52]大致相当于斯特劳森所说的particulars,多有译作殊相的,但译作殊相似乎不如译作特殊事物。
[53]约翰·齐曼,《可靠的知识》,赵振江译,商务印书馆,2003,22页。
[54]P.R.费曼,《费曼讲物理入门》,秦克诚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前言,16页。我在一篇文章(胡作玄,《爱因斯坦与数学》,载于《中华读书报》,2005.11.30第十五版)中读到,爱因斯坦曾说:“自从数学家搞起相对论研究之后,我自己就不再懂它了。”
[55]M.克莱因,《西方文化中的数学》,张祖贵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317页。
[56]约翰·齐曼,《可靠的知识》,赵振江译,商务印书馆,2003,17页、165页。
[57]V.塔西奇,《后现代思想的数学根源》,蔡仲、戴建平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17页。
[58]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三联书店,2003,211页。
[59]参见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载于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华夏出版社,2005。
[60]柯瓦雷,《牛顿研究》,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6,19页。
[61]库恩,《哥白尼革命》,吴国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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