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讨论日常概念和科学概念的异同,必须对概念这个词略加梳理。如很多大哲学家所坦承,概念这个概念很难把定。
最让人头痛的是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概念和语词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就我们平常的使用来看,有些词我们从来不称为概念,例如“秀兰”这样典型的名称,例如“哇”这样的感叹词,就此说来,语词和概念是两回事;另一些词,我们很自然地称之为概念,例如民主、善良、植物,在这些情况中,语词和概念似乎并无分别,我们既说“民主这个词”何如何如,也说“民主这个概念何如何如”。
要澄清概念和语词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我们不妨从专名和概念语词的区别说起。丘吉尔是个专名,首相是个概念语词。两者的第一个明显区别是:名称没有意义,概念有意义。我问你首相的意思是什么,你可以讲一通,我问你丘吉尔的意思是什么,你会回答,丘吉尔是个名字,它没什么意思。你可以给我讲一通丘吉尔这个人何如何如,但你不是在讲丘吉尔这个名字。
哲学家还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论名称和概念语词的区别:关于丘吉尔的知识是事实知识,而关于首相的知识是语义知识,丘吉尔嘴里总叼着雪茄,这是事实知识,首相是议会多数党领袖,这是语义知识。这个区分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还可以追问:首相是议会多数党领袖不也是一个事实吗?知道这一点不也是一个事实知识吗?
的确,无论关于丘吉尔还是关于首相,我们所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叫作事实。我们知道有关丘吉尔的很多事实,例如他长得胖胖的,嘴里总叼着雪茄,他是二战时的英国首相,二战后提出了“铁幕”这个说法。我们也知道有关首相的种种事实,例如(英国)首相是议会多数党领袖,首相是个很大的官儿,首相主要负责行政事务,经常在重要的国际会议上代表本国政府发言,等等。但是这两类事实,关于丘吉尔的事实和关于首相的事实,有一个重大的区别。有关丘吉尔的事实是一些分散的事实,而有关首相的事实却多多少少组成一个整体。丘吉尔长得胖胖的,这和他爱抽雪茄没什么联系,他爱抽雪茄,和他成为二战时的英国首相也没什么联系。关于首相的事实却不是这样。你是议会多数党的领袖,所以在政府里会被委派一个很大的官儿,因为你是很大的官,所以才有资格代表你的国家发言。关于首相的事实互相之间有联系,有内在联系,这些事实组成了一个整体。
正因为它们互相联系组成了一个整体,所以我们说,首相是个概念。有些事实结晶在首相这个概念中,成了我们理解社会、理解政府建制的一个枢纽。关于首相还有很多其他事实,例如这个职位最早诞生于哪一年,最近三届英国首相是哪些人,这些事实却不属于“首相”这个概念,我们关于这些事情的知识,仍然是“事实知识”,而不是语义知识。
很明显,人们说概念具有意义而名称没有意义,是和上面所讲的这些特点连在一起的。概念具有意义,这无非是说,我们借助概念来理解,概念使得事物具有意义。我们借助骄傲、傲慢、勇敢、坚韧、老牌帝国主义者这些概念来理解丘吉尔。我们也通过骄傲和勇敢来理解项羽,通过勇敢和坚韧来理解切·格瓦拉。我们对某个人、对某种事物有个概念,就是有了理解。
你说项羽勇敢我说项羽鲁莽,表现了你我对项羽有不同的理解。勇敢这个词不是用来指勇敢的行为、勇敢的品格,而是用来把某些行为、某些品格理解为勇敢的。我们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勇敢的意义,但我们无法在这个意义上谈论项羽的意义。专名之所以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不用它来定型我们的某种理解。反过来,如果一个专名定型了我们的某种理解,它就有意义,事后诸葛亮、诗坛拿破仑就是这样使用专名的。这样使用自然品类的名称就更常见了,蚕食、千金就是现成的例子。自然品类是东南西北的人、一代代的人都见到的,我们容易用它们的特点来形成概念。
蚕、金这样的自然品类名称同时也是概念词,是“有意义的”,但这个意义却不是这个自然品类的定义,而是某种我们借以形成概念的特征。这一点,我们拿金和钼相比就知道了。钼和金有一样多的属性,但钼却没有概念用法。(www.xing528.com)
一个概念是一些经验事实的结晶。哪些结晶了哪些没结晶,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历史安排的,而且也没有明确的界线。金黄色是否包含在金子中,白色是否包含在雪中?如果天上飘下血红而滚烫的雪花状的东西,我们该叫它雪吗?实际上,(英国)首相是议会多数党领袖是首相的语义抑或是关于首相的事实知识,这一点并不清楚。莱尔太轻易地把它划到了语义知识一边。[1]有的读者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然而这些读者并非不了解首相的语义,他们对首相有个概念:首相是个很大的官儿,但比总统或总书记这种最大的官儿小一号,首相主要负责行政事务,等等。自然语言的概念不是一些四界分明清清楚楚的东西。
我们本来就是从世世代代处在身周的事物出发去理解整个世界的。我们尽可以划分概念和事实、经验,但不可忘记,我们的概念是在对事实的了解中形成的,我得知道皮特、丘吉尔、撒切尔这些人曾是英国的首相,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是怎样跟英国王室跟外国元首跟本国人民打交道的,我才会形成首相的概念。
名称有种种不同的类型,概念更有种种不同的类型,我们这里只是通过概念和名称的对照,对概念这个概念稍加梳理而已。大致可以说,概念是一些事实的结晶,结晶为一种较为稳定的理解图式,概念里包含着我们对世界的一般理解。
现在我们可以说一说语词和概念的关系了,某些互相联系在一起的经验和事实是概念的内容,这些内容及其联系我们称为概念。在(概念)语词中,这些内容和联系“上升成为语词”。概念语词以明确的形式表达了某些经验事实的特定联系。概念一端连结于我们的实际经验、切身体验,另一端连结于概念语词。在没有“礼”这个字的时候,人们并不是完全没有礼的概念,有了“礼”这个字,礼就是一个明确的概念。(概念)语词是概念的最终形式或最明确的形式。
语词是在实际经验中形成的,不是从我个人的经验中形成的,而是从一个语言共同体成千上万年的共同经验成形的。说到“我有个概念”,多多少少意味着,我从个人经验中形成概念。但概念若要获得明确的形式,就需要语词的引导。“上升为概念”是有方向的,这个方向就是体现在语词中的共同语族的理解。
弗雷格默认一个信条:两个词有区别,这个区别若不是指称有别就是意义有别这个信条自此被广泛接受。然而这是一个错误的信条。启明星和长庚星,陶潜和陶渊明,邓颖超和邓大姐、天宝元年和公元742年、water和水、水和H2O、勇敢和鲁莽,两两之间都有差别。这些差别形形色色。邓颖超和邓大姐这两个称呼所体现的差别是说话人社会身份的差别。water和水是两种语言的差别。水和H2O体现的是自然理解和科学体系间的差别。两个语词之间可以有不同种类的区别,只有一类差别是概念区别,这就是我们对所言说的事物具有不同的理解。陶潜和陶渊明这两个词的内容是有区别的,否则它们就不是两个词了。但这里的语词内容的区别不是概念内容的区别。把形形色色的差别统统叫作意义上的差别或语义差别,当然容易引起混乱。一般说来,概念内容是语词内容中最重要的东西。人们往往不区分语词内容和概念内容,相应地不区分表示概念的语词和概念,这通常是行得通的,但有时却会造成麻烦。要澄清麻烦的来源,要对语词、概念等等进行哲学考察,我们就需要更精细的眼光。
弗雷格说,启明星和长庚星指称相同而意义不同,然而,这里的“意义不同”不过宽泛地意味着语词内容不同,而不是概念区别。勇敢和鲁莽这样的差别才是概念内容上的差别。顺便说一下,启明星和长庚星指称相同,那么,勇敢和鲁莽这两个词的指称是否有差别呢?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了,而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水和H2O的区别单是一类区别,它们之间的区别既不是一般语词内容的区别,也不是一般概念内容的区别,而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语言系统的区别。这种区别正是我们本章要深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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