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是到处可见的两分法的一例。波斯教把万物分成光明的和黑暗的,恩培多克勒分出友爱和憎恶,中国则有阴阳。我们可以简单地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事物分成两大类,人分男女、君臣、贵贱,天分昼夜、阴晴、寒暑。如果阴阳只是所有这些两分的总称,那么阴阳并没有什么理论意义。“天地日月有阳有阴也罢了,树叶也要分出阴阳来,朝上的一面是阳,朝下的一面是阴。”翠缕问:那扇子呢?扇子正面是阳,反面是阴。这算什么理论呢?
阴阳也可以被理解为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有冷就有热,有高就有矮,有因这个概念就有果这个概念,有集体这个概念就有个体这个概念。这种形式方面的二元性由于缺乏结构,也是不可能基以构建理论的。关于阴阳的概念思辨必然是空洞的。
阴阳之能成其为理论,既不在于它只是从现象上着眼把万物分成两大类,也不在于它提示了概念在形式方面的二元性,而在于它被视作元素或原理。从纯形式方面着眼,概念只会是成对的或曰二元的,而元素可以是一种、两种、五种、一百零六种。另一方面,元素的分类不同于万物的分类:元素不是事物的类,而是事物的始基。元素不等于事物,泰勒斯认万物的始基为水,但万物并不直接就是水。始基通过某些机制构成万物,造就芸芸万象。“万物负阴而抱阳”指陈任何一物中都含有阴阳这两种始基,不是像翠缕所能理解的那样,单在于把天下万物分成一半阴一半阳。
阴阳一开始被理解为自身包含构造机制的元素,伯阳父论地震可视作这种原始阴阳理论的范例:“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43]元素一开始通常被理解为自含动力的东西,进一步发育的理论则倾向于把元素和促动元素活动的力量或机制区分开来。我们可以在恩培多克勒那里看到元素和动力分开的例子:友爱和憎恶不是元素,他另有水、土、气、火四大元素,友爱和憎恶是使这些元素聚合或分离的力量。与此相似,当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结合以后,五行扮演了元素的角色,阴阳则转而成为力量和机制。机制中最简单的也是最自然的一种是先后顺序。[44]阴阳观念和时序观念从一开始就紧密联结在一起,所谓“阳至而阴,阴至而阳”。
须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元素和力量结合在一起的始基,抑或是分离开来的元素和力量,都是隐藏在现象-事物背后的。互相发生感应的现象是在同一平面上的,与此不同,原理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需要被揭示、被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才是世界的真际。那个隐藏在事物现象背后的东西,那个在不同事物现象领域中不变的东西,那个不能直接看到而只能由理智把捉的东西,是数、秩序、结构。[45]把现实和现实背后的隐秘结构区分开来,是理论态度的最基本的特征。史湘云话说:“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难怪翠缕不解:“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怎么个样儿?”[46]非读书人,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听了这些没影没形的东西,真个越听越糊涂。然而,隐秘的元素通过不可见的机制造就芸芸万象,这是理论阐释的特征。
把现象-事物和隐藏在其后的东西区分开来,把隐藏在其后的东西区分为元素和促动元素活动的力量,这当然是我们事后才明确看到的。在早期的理论中,这些区分不是那样确切。初级的元素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现象上的相似,因此显得像是简单的归类游戏:一个元素和一类事物现象对应,像是这类事物现象的名称。但作为这种归类工作的纲领,二这个数目是太少了,显得有点单调,不足以形成丰富的结构。[47]更常见的是三元素到七元素,这些数目对思辨归类游戏来说是适当的数目。在恩培多克勒等希腊思想家那里流行四元素说,在中国最流行的则是五行说。
五行最早出在《尚书·洪范》,指水、火、木、金、土。继而有五色、五声、五味、五官、五体、五谷、五畜、五帝、五方——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中央戍己土、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后有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五行相克、五德终始说等。人性也分为五端,仁义礼智信。
五行说一开始像是个归类游戏。归类的根据,在于现象的相似性或其他的现象联系。春配东,因为中国的春天多东风;南方热,和火归在一类;水火相对,北南相对,就把水和北归在一类。万物在春夏欣欣向荣,和德政、德性连在一起,秋冬肃杀,和用刑连在一起,据此不难领会为什么《黄帝四经》称刑阴而德阳,故春夏为德,秋冬为刑。这些内容的感应特点很明显。这些感应的因素虽然没有严格的科学根据,但是有很强的感性方面的支持。如果我们自己拿春夏秋冬来和阴阳对,大概也会用春夏来对阳、秋冬来对阴,拿春夏秋冬来和对德与刑对,大概同样会用德对春夏、刑对秋冬。这是些自然的想法,和现象感性的认知方式有密切的联系。
现象的一一对应提示某种更多的东西,那就是各个领域的整体结构上的对应。我们在一个领域里发现了某种最简单的结构或曰现象样式,pattern,[48]就可以尝试把它套到另一领域中去。顺序、秩序是一种结构,一种简单的、简明的结构。春夏秋冬是有顺序的,东南西北也是有顺序的。一旦发现并掌握了这个顺序,我们就可以从世界的这一部分推断出另一部分。一旦春配了东,就可以从春夏秋冬和东南西北共有的顺序推断秋配西,然后配金,配刑,等等。事实上中国的秋天多西风,冬天多北风,于是,推断和经验、观察交织在一起互相支持。家和国共享一个现象样式,那么,从国无二主可以推断一个家庭里也应当有一个做主的人,连同对其他一些因素的考虑,这个主人当然是男性长辈。这个共同现象样式也是很有根据的,早期的国在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从家发展出来的。“国家”这个用语,一开始是个词组,直到近代才成为一个单表国的单词。宇宙和社会共享一个现象样式,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等等,因此,思想家们努力模仿宇宙秩序来建构社会秩序。当然这里的宇宙秩序有很多想象的成分,我们今天回顾,简直说不清到底人们是在用宇宙秩序来解说社会秩序,抑或是参照人间的既有秩序来设想宇宙秩序。
从上面的简述已经可以看到,五行的归类依据形式不一的好多原则,但大致上是在起点处根据已知现象事物的相似性,推及尚不了解或经验不及的事物。这种相似归类、据类外推的理论是“理论先行”的,类别的数目和各类的顺序一开始就设定了。所以顾颉刚说,这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归纳法,五行是通过演绎法来进行归类的。[49]《孟荀列传》这样说到邹衍:“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太史公说什么都要言不繁,切中肯綮:五行说先从眼下可知之事开始,利用类推,直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把事物归为五类,比起两分法来,显得比较丰富些。但这样的归类,也更容易比两分法牵强,难免削足适履。我们可能正好有“五”官,但声音该分成五声还是七声,颜色该分成五色还是七色,味道该分成五味还是十味,似乎没有确定的标准。更有明显与五不合的。七大行星,十二个月份。方位只有四个,如何塞进五行?东西南北中。加个“中”,似乎还说得通。但季节呢?只有春夏秋冬四季,又似乎没有“中”。一个办法,是在夏天之后又造出一个“季夏”来,四时就变成了五时。《管子·四时》更有奇妙的说法:“土德实辅四时出入。”这一“辅”,万金油似的,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但恰恰由于解释力太强,放之四海而皆准,就失去了解释力。至于孙子兵法说“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生死”[50]就不知是为五行强说,还是不以五行为然了。(www.xing528.com)
这样用简单的“演绎法”来进行归类难免任意。如果你主张三元素说,就可以分出天地人来,如果你主张四元素说,就可以分出天地神人来。总的说来,数目字越大,分类越容易牵强。例如邹衍关于赤县神州的说法,九九八十一分之一,人称海外奇谈。
阴阳和五行有不同来历,大概是邹衍把它们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理论,其中五行是元素,阴阳是动力。在我们今天看来,阴阳五行也许只是伪理论。但伪理论和真理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这种通俗理论包含了理论的很多要素。别的不说,阴阳五行之为理论,包含了借助推论建构起来的完整故事,天地人神、古往今来,莫不包括在内,形成了一种宏大叙事,司马迁说到邹衍,说“其语闳大不经”,这是含着批评的,但也指明了它宏大叙事的特征。
这种便宜的宏大叙事,似乎是对智性的愚弄,为正统儒士所不取,“官绅可以业余身份演运术数以启示民众,而绝不以此为正当学识、治生常业”[51]。众所周知,梁漱溟是顶推崇中国文化的,但说到阴阳五行理论,鄙夷溢于言表:“姜若泡黑了用,就说可以入肾,因为肾属水其色黑。诸如此类,很多很多。这种奇绝的推理,异样的逻辑,西方绝对不能容。”[52]但这种理论很容易取信于无知识的广大人众。实际上,所谓“民众理论”差不多都是这类东西。一分为二、民间血型理论、星座理论,皆属此类。老百姓而当了官、当了帝王,对这些东西尤为着迷。司马迁在《孟荀列传》中这样说到邹衍的影响:“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老百姓对理论通常没什么认真的兴趣,姑妄信之,而那些有志于天下的枭雄却往往觉得自己和天命有紧密的联系,于是对理论有一种认真的兴趣,当真会为理论家推衍出来的结论兴高采烈或惧然顾化。
要说对宇宙人生提供整体解释的理论,阴阳五行是中国的主要理论传统。李约瑟从科学和理论的内在联系着眼,难怪会说邹衍是中国古代科学思想的真正创始者。然而,总的说来,阴阳五行这些东西是不入正统儒学法眼的,虽然从汉朝起,也有不少儒学议论里杂入了阴阳五行的因素。儒学是很理性的,对这种半神话式的理论原则上采取排斥态度。我一向认为,跟其他文明比起来,中华文明是个特别富有理性态度的传统。许倬云说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抱持理性态度的长久传统”,[53]这种理性态度,尤体现在中国的政治治理方面,中国两千年前就建立起了相当健全的官僚制度,一千多年前就建立起相当完备的科举选拔制度。余英时概括说,近代以前,“中国一半的政治和社会状况不但不比西方逊色,而且在很多方面还表现了较多的理性”[54]。又说,“中国传统的官僚制度无论在中央或地方的行政制度方面,都表现着高度的理性成分(rationality)”[55]。这些都是不刊之论。
不是说两千年来中国多美好,只是说在理知时代,跟绝大多数别的国家比,中国的文官、文人乃至平民百姓明显地更理性、更实事求是。在近代与西方遭遇之后,西方是强势的力量,不仅在经济力量、军事力量上是强势的,而且也是强势的文明,结果把我们这个“中央帝国”挤到了世界体系的边缘上,于是我们反省说我们的文明肯定有什么根本的缺陷。缺乏理性也是一条。这时候,“理性”不仅完全依西方标准来界定,而且特别由当时的西方标准来定,西方和我们差别最大的差不多就是科学了,我们就比西方人更倾向于用科学来界定理性。然而,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特定环境而言的,不能从本质主义的意义上谈论缺陷。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下,中国的民族性是有诸多需要改造的地方,但好多毛病是近百十年新添的,或竟是我们自己这一两代人种下的,我们应当就事论事,不宜动不动就追溯到汉唐春秋那里。
我说中国人特别富有注重经验的理性态度,主要是描述性的,不是评价性的。实际上,中国人注重经验和现实,还可以从反面看到。例如,中国没有史诗流传下来,中国远古的神话保留得很少。鲁迅、茅盾都强调过这个事实。我认为我们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尽管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但笼统说来都极理性,中国在轴心时期的转变特别彻底,理性态度占了绝对优势,几乎完全中断了史前史的神话传统。诸子时期留下了那么那么多东西,但其中没有完整的创世神话。庄子里面有不少神话,但其中多半不是继承下来的,而是编出来的,不如视作寓言。这种高度注重现实的理性态度的另一面就是缺少理论兴趣。在孔孟老庄杨墨的学说中,我们也看不到继承神话的关于世界的整体解释。先秦诸子不面对神话传统,没有用一种理性的整体解释取而代之的冲动。
先秦的各个学派都不怎么重视对宇宙的整体解释,后来成为中国主导传统的儒学尤其缺少对世界提供整体解释的理论兴趣,“从儒学史的发展看,安排世界的秩序才是中国思想的主流,至于怎样去解释世界反而不是儒学的精彩的所在”[56]。中国主流思想对宇宙论这类事情往往全不措意,所谓“唯圣人不求知天”[57]。结果,尽管阴阳五行理论不登大雅之堂,没有成为文化主流,但凡涉乎整体解释,仍只能到阴阳五行家那里去找。汉朝的儒学中掺进不少阴阳五行的东西。面对儒学和阴阳五行理论的合流,中国思想史上最富理性的思想家之一王充起而捍卫原始儒学的理性传统,他对各种流行理论的批判是毁灭性的。本来,理性人倾向于借重经验对神话、对过度概括、对各式各样的理论进行批判。王充自己并没有提供什么理论,因而也没有阻止阴阳五行式的理论继续流行,实际上,这类理论始终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主要理论形态。正如包括拉卡托斯在内的很多论者看到的:与波普尔所声称的相反,证伪并不能毁灭一个理论,只有一个新的、更成功的理论才能取代旧理论。神话和神话式理论不会因为不应验甚至不会因为正当而锐利的批判而消亡,是理性的理论取代了它们。
宋朝的理学或曰新儒学,受佛学的影响,或者说,为了要和佛学对抗,发展出了某些宇宙论方面的东西。但是和希腊的宇宙论及一般自然哲学对照一下就可以知道,理学的宇宙论并没有独立的理论建树,毋宁说是其一般道德-政治学说的延伸。中国士大夫传统始终缺乏真正的理论兴趣。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百年多年来,我们开始学习西方以来,各行各业都有能人,在技术性的领域里学习成绩尤其好,但理论创新方面却很弱,在物理学、数学、生物学领域是这样。按说,在历史理论、社会理论、人类学理论、政治理论等领域,基于中国漫长而丰富的历史、基于中国人的特殊生活方式和特殊经验,我们应当能有所贡献,但实际上,在这些领域中,中国人在理论建设方面一无作为。在上引梁漱溟议论阴阳五行那段话之后,他又说:“中国人讲学说理必要讲到神乎其神,诡秘不可以理论,才算能事。若与西方比看,固是论理的缺乏,而实在不只是论理的缺乏,竟是‘非论理的精神’太发达了。”[58]直到今天,中国人讲到理论,其范式还是阴阳五行那种类型,大而化之、闳大不经的一类。
先秦诸子极其理性,中国学术传统中缺乏理论兴趣,这两方面很可能互相关联。我们的神话系统没有得到完好的保存,我们不信宗教,我们设计了完善的官僚制度、科举制度,尽管思想、文学、艺术历久繁荣、技术创新一浪一浪,我们却没有形成强大的哲学-科学传统,这些事情看来是互相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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