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莫斯科大学的考试,几乎全是口试。主考教师通常要求学生记住他讲课的内容,越详细越好。如果这位老师的讲义没有出版,迎考用的唯一材料便是课堂笔记。当时靠着年轻手快,我居然能把老师的讲课详细记录下来,差不多除了咳嗽声外很少遗漏。甚至听累了处在半睡眠状态下也能手不停地写,只要下课立即整理,竟也能从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中辨识出词句来。考期一到,课堂笔记便成了宝贝,有时连苏联同学也来借。
即使这样,也不能万无一失。记得一次矿床学考试,主讲教授在听完我回答考签上的问题后,又追问:“第一堂课上我是怎么讲的?”我只好老实交代:“那天留学生开会,请假了。”老师虽打了个满分(5分),表情却十分不快。更典型的是区域地质考试,墙上挂一幅苏联地图,老师用笔一点:“在这里打钻,钻到的都是什么地层?”据说有位自知背诵无望的学生,把地层表密密麻麻地抄在小纸卷上作“小抄”带入考场。对付这样的考试,确实是学生的一场灾难。考完之后,照例是狠狠地玩一番,把装满脑子的这门课程尽快忘掉。
假如把莫斯科大学说成是死背书的书塾,那是不公正的。就说那两周一次的名人学术报告吧,几百人的大教室场场爆满,其气氛之热烈有甚于大剧院。记得一次斯特拉霍夫院士作报告正值他的生日,当场宣布把一座新发现的海山以他姓氏命名作为礼物,激起了满堂掌声——要知道这位多产的地质学家,多年来因疾病不能坐下,是靠站着写作的。可是,这些都与考试无关,而学生的好坏是由考试成绩评判的。因此,当教研室主任奥尔洛夫院士对我们说“考试得个3分(及格)就可以了,关键要把论文做好”时,总觉得是歪门邪道。中国古生物学代表团访苏,斯行健院士劝我们“在国外最重要的是把外语学好”,我们问为什么,他说:“可以看原版小说呀!”这话更令我觉得离谱。这些话含义之深,我过了几十年才理解。
青年人的思想比较活,其实用考试是框不住的。当时读了点哲学书,禁不住要追问“宇宙之外又是什么”。到莫斯科的第二天就遇上小偷,学起“联共党史”来也不免产生疑窦。然而这些又与考试、学习无关,学习是记住书上、课上的东西,考试是把它们“还给老师”。中国留学生即使下课开会,也还是学习,学习各种伟人的指示。假如自己的认识与此不同或者有所怀疑,就可能属于该批判的范畴。1960年学成归国的留学生集中学习时,在对我作重点帮助的大会上,出身好的同学责问道:“为什么我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到了工作岗位,我不懂为什么学习会上人人说相似的话而没有人提问题,听我汇报思想的领导反问道:“为什么都要像你这样想怪问题呢?”
今天看来,这些并不是怪问题;但当时喜欢多想,也无可厚非。独坐静思,其实是十分有趣且有益的。我喜欢在飞机上观赏云海变幻,真想步出机舱在白花花的云毯上漫步;也喜欢在大雨声中凝视窗外,想象自己栖身在水晶宫的一隅……更喜欢把种种思绪诉诸笔墨,这便是日记。
多少年来,记日记已成为一种爱好,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小将们想抓“反动教师”,把我多年日记搜去为止。尽管日后进驻的工军宣队归还日记时着实鼓励了我一番:“看得出你是个要求进步的青年。”但这段经历已经改变了我的习惯,从此日记只记“流水账”。
当然,思想活跃绝不是指胡思乱想。记得别洛乌索夫院士上课时说到有人向他投书,说是“发现”地球原来是颗大晶体,地面的山脉是晶体的棱角,而晶体的中心就在莫斯科。老师说,此人定是个疯子。其实这无非是个拍错了的马屁,恰恰说明思想的贫瘠,与思想活跃无关。(www.xing528.com)
图1 莫斯科大学主楼
20世纪70年代末期起,有机会与许多国家的同行相处,看到了不同的思考方法和教学方法。古生物学家把描述化石群和相应的现代动物群当作天职,但一位美国教授反问:“没有描述过的动物群,为什么就要去描述?”一位在荷兰退休的教授说他从来只愿做仅有60%把握的事,“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何必要我来做?”没有新意,便无所谓科学。对前人结论的怀疑,正是科学的起点。仔细观察那些真有成就的科学家,他们对问题的认识往往都要自己从头论证,从根上开始想问题,决不轻信前人。依此原则教育学生,重要的是教思想方法。当时在美国的范·安德尔教授说:“我上课从来只教问题,不教答案。”澳州的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沃克尔教授在与研究生讨论论文选题时说:“你年轻人自己没有想法,来找我这老头有什么用?”不少地方的学校,学生从专业、课程,到毕业年限、主考教师,都是自行选择的。这里姑且不去比较不同教学方法的优劣、得失,有一点是清楚的:独立思考,是研究科学、学习科学的起码要求。
图2 汪品先院士谈科学创新与思想活跃
朱夏院士的晚年,更加致力于人才培养。当我们谈到研究生学术思想不够活跃时,他说的“思想上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学生,又怎样能在科学上创新呢?”这句话,是不是正击中了我们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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