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徐师曾《文体明辨序》)古人谈读书“文莫先于辨体,体正而后意以经之,气以贯之,辞以饰之”。可见,“体者,文之干也。”《兰亭集序》,从文体上看,是一篇“序”,这决定了文章构建的基本规范和法式。
所谓“序”,亦称“叙”,或称“引”,又名“序言”“前言”“引言”,是放在著作正文之前的文章。孔安国有云“序者,所以叙作者之意也”,“序”往往用来说明书籍著述或出版意旨、编次体例和作者情况,也可以对作家作品进行评论,对有关问题进行研究阐发。
根据《晋书·王羲之传》中介绍,王羲之和少长群贤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修禊事,在这次集会中,大家写了很多诗,汇集成文之后,他“自为之序,以申其志”。在《兰亭集序》一文中,作者也说“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可以使“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两相对照,此“序”文的写作目的就十分清楚了,对相应文句的理解,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其次,从表达方式上看,序言有的近似论说文,有的近似记叙文,有的还很像抒情散文。古代文人在一起宴饮时喜欢作诗,然后把这些诗编成一个集子,并且推出德高才盛的人为集子作序。这样的序,往往抒情成分比较多。但其中的抒情,又建立在叙事和描写的基础之上。情感得以宣泄之后,还常常会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有议论说理的成分。《兰亭集序》在这一点上就比较典型。
文中依次交代兰亭集会的情况,创作时的心情以及事后的感慨。具体来说,第1段先叙事,交代修禊的节典,描写会稽山阴兰亭的环境以及人物的活动。第2段再言情,由快然自足,渐渐“情随事迁”,转为人生易逝,“岂不痛哉”的伤怀。第3段则畅想古今,进一步阐述生命短暂之悲伤,解释创作的缘起。
从序言常见的形式规范着手,可以比较轻松地明确文本的结构框架:景——事——情——理。所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就像是盖房子夯实基础搭建架子,做衣服剪裁布料缝缀连接一样。以此类推,阅读后世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就相对简单。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这篇短文是桃花丛中欢宴的纪实,抒情、叙事、议论融为一体,而人生短暂、需及时行乐的情怀是全篇的主干。同为宴会诗作的诗集序言,文体的规范形式使得我们对文本的解读有了一条便捷之路。(www.xing528.com)
可见,运用文体思维,梳理好文章的行文思路,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探究文本更深层的内容特性和时代的文化指向。王羲之通过这篇《兰亭集序》表达了怎样的生命意识?这种思想情怀与他所处的时代有何关联?
魏晋时期政权更迭,战乱频仍,士人对生死颇为通脱,但在嘉会愉悦之间,往往深感时光易逝,乐事难留,故而喜而复悲,乐极生悲。欢聚必散,总是引起人生的感慨和思考。这是兰亭聚会诗作的主旋律,也是这篇序言的情感发展脉络。
王羲之辞官之后就到会稽山阴游山玩水。《晋书·王羲之传》载他“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这与他在《兰亭集序》中所言“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是非常接近的情感。这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深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一方面喜新,一方面又念旧。时间流逝带来的陈迹变化,让人心有感慨。况且寿命长短听凭造化,最后归结于死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谁又能无动于衷,不感到悲痛呢!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似乎归于虚妄,但深于情者,却能够深深体察这生命存在过的美好。就像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所言:“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深哀是因为真乐。因为真爱生命,在失去的时候才特别痛苦。
为了慰藉自己,王羲之找到了一条道路,一种方法,来救赎个体的短暂生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尽管世事变迁,但我们的兴怀的诱因和内容是一样的。昔人,今人,后人,感慨相通、契合。“个人的生命虽不免殒殁于无尽的时间之中,但透过此一集体存在、同情共感的信念,投入整体的历史生命中,则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峙与相呼应。”(张淑香《抒情传统的本体意识》)可见个人的生命可以通过一种情感的共鸣,通过一种共通的情怀融入到时间的长河中去,做到物与我皆无尽。
这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不断从事文学创作的深层心理因素,也是中国抒情传统的源头——一种强固的集体共同存在的感通意识。《兰亭集序》作为一本诗集的序文,其抒情性质与理论性质相互支撑、验证,给文学为“不朽之盛事”提供了一种绝佳的诠释。这种抒情意识,正是文学创作的信念所在。文学有联系沟通所有人类情感和生命的作用,文学的创作有使人超越时空局限获得精神永恒的力量——由“共时”穿入“历时”,从过去与未来寻求超越时间性的集体的共存的理想。正如“兰亭集会”最初为了“修禊事也”,庆典的目的就是祛除清涤,让生命获得吉祥,得以升华。
从具体的个人化的抒情内容,到时代的情感基调,再到文学创作的动力源头,《兰亭集序》向我们展示出了一篇序言的丰富内涵。
此外,从语言上解读,诗序和文序的写作,也会受到当时流行文风的一定影响。魏晋时代,骈体文完全形成。这一时期骈体文的共同特色是:句法整齐,间或夹杂散句;词句注意辞藻,但色彩尚不浓艳;用典平易,并不刻意为之。形式优美,也注意到内容的充实。《兰亭集序》受到这种文风的影响,对仗整齐,句意排比,如“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两两相对,音韵和谐,却无斧凿之痕。描写暮春兰亭的景物,“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语言清新、朴素自然。议论的文字也简洁深刻却不生僻,“齐彭殇”的典故浅显易懂。这样朴素的行文既保持了汉建安以来的特色,也具有一种飘逸流畅、自然清新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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