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Aeon)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
若说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则全不识心者也。且问天下之人,谁人无心?谁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的心?君如不信,则观天下之耳,天下之目,谁人曾换过赤子之耳以为耳,换过赤子之目以为目也哉?
——《近溪子集》卷数
童年是进化史的产物,是“幼态持续”的结果。儿童本质上是赤子、“天人”、“自然人”。童心主义乃古代中国哲学的内核,是古代中国人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思想。尼采与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的支援和阐释,揭示了儿童的存在论统治地位。儿童本位不只是现代教育学的基本原则,也是建设现代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的根本法则。儿童、儿童世界与儿童研究均是复杂的隐喻系统。童年哲学或成“未来哲学”体系的核心,并将有助于促成中国哲学的复兴。
童年的本质是什么?它是进化史的产物,是一种自然意志、自然设计、自然趋向、自然目的的体现。先秦《中庸》开篇即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我们身上的“自然”是谁给的?是上天给的,是上天的命令。天命不可违,于是,率性之谓道。追寻天命,领受天命,遵循天性,让天性充分地表达,这就是我们应当坚守的理论和路线。从方法论上讲,这就是俗话所说“有门儿”(寻得门径)、“上路子”(找到了正确的途径)。
儿童的成长就是天性的展开。儿童的成长背后,是上天的意志,是造物主的意志。换句话说,儿童的成长其实就是自然律令,是自然意志,是自然设计,是自然趋向,是自然目的。儿童的本质是赤子、“天人”、“自然人”。
英国大作家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之口赞美人类的伟大:“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可视为文艺复兴时期对人之伟大的伟大发现。而清代袁枚却唱颂看似微不足道的苔藓,讴歌苔藓伟大的生命力。“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袁枚:《苔》)即使苔花没有白日的照耀,它也顽强地绽放,而且是美丽而骄傲地绽放。儿童也是这样,儿童成长是无法逆转的。只要是正常的生命,只要有正常的自然的、物质的、文化的环境,儿童就会长大成人。牡丹也好,苔藓也好,儿童也好,它们体现的是自然的意志、自然的目的、自然的力量。
儿童或童年的本质是天命、天性,是“上天”“造物主”的命令,是进化史的创造,是个体生命朝向自然目的而对世界和自我的不懈超越与提升。
这部分内容是谈古代中国人对儿童的发现、对童年的认识。
一个真实的儿童,他不断以新的形象呈现在成人的面前,每天都值得你景仰、敬仰。至少在福禄培尔、蒙台梭利、丰子恺等人那里是如此。儿童的高贵、丰富和创生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在这个问题上,儿童心理学还远远没有真正接近精灵一般的儿童形象。
先秦时期,中国哲学有多个学派,有所谓“百家争鸣”。后来,中国哲学最大的学派是儒道释这三家。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他主张“复归于婴儿”。在老子看来,成人要不断向曾经是的那个婴儿复归,人生才能达到一种最好的状态、最好的境界。老子还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第五十五篇)可见,老子认为,赤子体现着至德、至精、至和,赤子拥有“常”“明”“祥”“强”等优点。尤其了不得的是,老子发现了这一规律:“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这显然是将幼年与成年作比,认为年幼符合大道,而“物壮则老”不是好路正道,不走好路正道必然摔跤、翻车,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我们或许会发现这种道理似曾相识。是的,20世纪兴起的幼态持续学说,其核心就是老子的这种思想。幼态持续学说认为,与万物相比,人类独有的进化方式便是舍弃年老的性状而选择年幼的性状。可见老子已经参透造物主的秘密,或者,造物主造人时便遵循了老子的这一思想:“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与老子一样,孟子认为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一个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伟大的人,圣贤就是没有失去赤子之心的人。后来明代罗汝芳将孟子这句话阐释为“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即赤子之心如果没有被破坏,如果能原原本本地保留在那里,这个赤子成年后就是圣贤。罗汝芳的朋友李贽在其《童心说》中写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童心者“自在”“自出”“自文”也。这是将“童心”视为文化之本源,而且“童心”自身是本有、自成、主动地自我实现。这样一颗自然之心、一颗本真的心,在李贽看来,其自身能发出光发出热,是人性的伟大资源,是一切人文世界的伟大资源。在李贽看来,童心自有丰润的内蕴、意涵,那“出于童心焉者”自有其智慧、华彩、光辉。李贽认为他的“童心”概念即罗汝芳之“赤子之心”,罗汝芳之“赤子之心”概念即其“童心”。李贽《童心说》及其相关的社会、文化、伦理、政治观念将“赤子之心”说推向更高位置。
禅宗也有类似的思想。禅宗五祖弘忍为觅法嗣,乃命弟子各呈一偈,以表达各自的禅悟。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在神秀看来,人身如同智慧之树,人心宛若明镜之台,应当时刻预防其受到外来的污染。这活脱脱就是孟子主义。
而惠能所作的偈子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初次读到惠能与神秀针锋相对的偈子,感觉他确实要比神秀高出一筹;惠能的偈子在反驳神秀的同时,巧妙地表达了佛学四大皆空的思想。不过,后来我又以为,神秀的偈子既有生命又有智慧,对身心的肯定是其核心思想,而惠能的偈子所展现的智慧却超出生命;惠能的偈子是释家的,而神秀的偈子既是释家的,又是儒家的。神秀上述偈子将人的身心分别比作菩提树、明镜台,主张对其勤加保护,严防污染,这种思想与捍卫赤子之心的童心主义是一致的。
惠能真的认为“本来无一物”吗?他承认有本心、“性”或“自性”。
禅宗主张不失本心,认为只要能够识得自己的本心、自性,你就是天人师,就是佛。禅宗还认为,人心是佛,人人是佛。小孩子的心何处来?这个心不是外人给的。灵魂是本有的,我们的灵魂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哪个皇帝给的,不是哪个老师给的,是我们本来就有的。神秀有偈云:“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见《景德传灯录》卷四)这里“自心本有”的思想是非常伟大的。
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知识就是回忆”,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六祖慧能也有这样的观点。他在临终前这样说:“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他又说:“若能心中自见真,有真即是成佛因。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若能发现心中的天真、儿童般的天真,你便成佛。他还说,不见自性向外边寻佛,起心总是大痴人,就是一个大傻瓜。他讲的这个佛,他讲的这个自性,其实就是道家的婴儿,就是儒家的赤子、赤子之心。不只是儒家谈论赤子,道家也谈赤子。例如,《老子》有云:“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篇)可见老子如孟子一样,都认为赤子是极端丰饶而高妙的。
道家倡导复归于婴儿,儒家倡导不失赤子之心,禅宗倡导不忘本心初心、自见本性自性。儒道释三家都要求人回归到自己本有的状态,即本有的天真的丰富的状态。由此可知,中国的儒道释拥有共同的思想纲领,或者说,有一种共同的观念体系贯通儒道释三家。我把儒道释共有的思想纲领称为童心主义,当然也可称为赤子主义、天性主义、自性主义、天人主义或其他什么主义。我以为,童心主义是从先秦以来中国哲学的核心与精华,是古代中国人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思想贡献。
先秦老子、孟子的童心主义与古希腊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的思想遥相呼应。老子、孟子以后,中国的童心主义在皇权独尊的夹缝中顽强发展,到了明代罗汝芳和李贽那里达到高峰。尤其是在李贽那里,童心主义已经发展为具有现代性质的思想体系。李贽的下诏狱和被迫自戕,标志着童心主义在中国遭遇挫折。当此时,西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运动如火如荼,尤其是启蒙运动中卢梭等人的浪漫主义儿童观,被称为人类历史上“对儿童的发现”。而李贽具有现代气息的童心主义思想也引发了中国崇尚“性灵”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
李贽比卢梭早出生185年。比李贽晚近两百年的卢梭对西方的现代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在当时的中国,文化政治环境将李贽所代表的具有现代气息的童心主义思想扑灭殆尽,殊可惋惜。
古希腊有一些伟大的智者,他们曾经探寻宇宙的本原。赫拉克利特算是其中最伟大的哲人之一。他有一句话(残篇第五十二),原文是古希腊文,往往被译为:“时间是一个儿童,他在游戏;儿童是王者。”如何理解这句话?由于时间是世界的一个维度,所以我认为,既然时间是儿童,那么世界便是儿童,是游戏的儿童。后来我看到了海德格尔对这句话的翻译与解释。海德格尔直接将赫拉克利特这句话中通常译为“时间”的那个古希腊词译为“世界”。如此这般,我就不用曲解附会了,但我的附会是对的。
海德格尔的译文是:“‘世界(Aeon)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1]这就将整个世界的本质、整个宇宙的本质都还原为游戏的儿童。
赫拉克利特的“主宰是儿童”(也译作“儿童统治”“儿童是王者”)思想对西方思想史有特别的影响。尼采对赫拉克利特别有推崇,以至尼采被称为赫拉克利特主义者。尼采“精神的三变说”将儿童视为起点和目的,尼采的“同一者永恒轮回学说”将儿童视为轮回的轴心。这都是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思想的回应。除尼采外,海德格尔也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思想做过有力的回应。
在《根据律》系列讲座的结语收尾处,海德格尔清晰而有力地提出以下思想:儿童是天命置送者,儿童是游戏者,人的一生均被带入儿童的游戏中,将儿童的游戏或游戏的儿童视为存在的根据或所有存在者存在的根据,从而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释读为“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这一核心思想相呼应。
赫拉克利特在古希腊时期抛出“主宰是儿童”这块“石头”,经过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终于在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想“池塘”里溅出水花,听到反响。乍看之下,赫拉克利特的儿童主义在明确得到尼采、海德格尔呼应之前这两千多年间,儿童主义思想在西方思想史中存在断裂和空白。但若细细思量,实则不然。
著名的“柏拉图问题”是乔姆斯基声言其一生学术研究之归结,这一问题起源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知识就是回忆”的思想。这一思想的延续在西方哲学史里形成理性主义的思想线索,于依然在世的乔姆斯基那里得到最大的释放与显现。“柏拉图问题”有助于我们发现:儿童生来就是丰富的,童年是丰富的。因此,我曾用“柏拉图问题”来论证“童年何以如此丰饶”这一问题。可见,“柏拉图问题”是与儿童主义站在一边的,甚至可以说,“柏拉图问题”所呈现的就是儿童主义。
值得一说的还有,德国古典哲学肇始于康德的先验哲学,而康德的哲学受卢梭启发颇深。康德的书房仅挂有一幅画像,是卢梭的画像。卢梭在康德心中的地位、在康德哲学中的地位由此可见。后来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黑格尔的历史理性哲学、叔本华的自然意志哲学等,均与康德的先验哲学是一致的。而尼采哲学则与叔本华意志哲学有深刻关联。现象学家胡塞尔称现象学实质上是一种先验哲学。胡塞尔现象学对海德格尔有重要影响,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强调Ereignis(本有、自成、自生),其实也是一种先验哲学,左看像是一神论,右看像是泛神论,是一种超级神学,又是超级人本哲学;海德格尔又极为推崇诗人荷尔德林,将荷尔德林的诗作为哲学的模范文本,因此,海德格尔的哲学又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诗性哲学。以赛亚·伯林称“存在主义是浪漫主义的真正传人”,在海德格尔那里即可获得活生生的例证。
海德格尔在《根据律》结尾处提出的儿童主义思想是对赫拉克利特的直接呼应,其实也是对“柏拉图问题”的呼应,是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的呼应,当然也是对德国古典哲学及其以后哲学史的思想遗产的继承与呼应。
赫拉克利特与尼采、海德格尔之间还有一条思想线索,也是不宜忘却的,那就是文艺复兴运动以来“对人的发现”。这一思想线索的不断推进,导致了“对儿童的发现”。
文艺复兴运动讴歌自然界和人自身的自然,进而发现人的内在神性,从而进入宗教改革运动。宗教改革运动进一步提升了人的地位,提升了人的自信,于是,发现和利用人自身的理性的启蒙运动出现了。启蒙运动培育了卢梭的思想。卢梭本人是启蒙运动的一员大将,但他反对理性独大,宣扬人的感性和情感的重要地位,从而成为浪漫主义的重要先驱。他最早的论文《论科学与艺术》昭示了他一生思想的色彩,他抨击“知识”,主张人自身之自然即天性的重要地位,这似乎是与文艺复兴运动的思想源头相呼应的。卢梭发现了人天性中的自然趋向、自然目的、自然意志,这对康德先验哲学有着重要影响,这些概念在一定意义上均已存活在康德哲学中。具体说来,卢梭在《爱弥儿》一书中,认为人的天性体现着自然目的、自然意志、自然趋向,因而人的内在发展是有自己的节奏、自己的速率、自己的内在进程的,在此思想基础上,他发现了童年,发现了儿童,从而开启了“发现儿童”(或称为“对儿童的发现”)的运动。
卢梭的“发现儿童”是新旧教育的分水岭。一旦“发现儿童”,儿童便成为教育的中心、教育学的中心,于是,不同于旧教育的新教育、不同于传统教育的现代教育便诞生了。是卢梭开启了现代教育学运动。现代教育学运动是随着对儿童的发现的不断深入而亦步亦趋地向前发展的。
卢梭“教育即自然发展”(教育即儿童的天性发展)的立场和思想影响了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杜威、蒙台梭利、皮亚杰、苏霍姆林斯基等教育家或教育学家。可以说,没有卢梭,没有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杜威、蒙台梭利等人,就没有现代教育学。而没有卢梭,则不会有作为教育家的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杜威、蒙台梭利等人,因为后者的教育思想均是卢梭主义的。旧教育是由成人的意志来主导的,是儿童没有地位的教育学,而新教育或现代教育学是追随儿童的,可以说,儿童是现代教育的太阳。
当杜威、蒙台梭利初出茅庐、刚刚接触教育学时,他们赶上了斯坦利·霍尔所发动的“儿童研究运动”。没有这场儿童研究运动,就不可能有教育思想史中的杜威和蒙台梭利。
值得强调的是,卢梭在《爱弥儿》中表述了他对儿童的发现,这标志着现代教育的诞生。卢梭的现代教育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卢梭以后,一些浪漫主义诗人也对儿童有重要的发现,例如英国的威廉·布莱克和华兹华斯,德国的荷尔德林,等等。
浪漫主义文学和浪漫主义教育学对儿童的发现,共同促进了对儿童发现的不断推进,导致儿童成为研究对象,例如,现代儿童心理学的诞生,并进而引发美欧的儿童研究运动。
19世纪80年代早期,尼采创作并出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谈到精神的三种变形,指出儿童是同一者永恒轮回的轴心,这与美欧儿童研究运动的开端处于同一时期。两种事件的呼应可让我们发现当时的时代精神及其巨大的思想统摄力量。
儿童研究运动导致了全社会儿童观的进步。儿童研究运动在美欧如火如荼展开之际,瑞士教育家爱伦·凯于1899年展望20世纪,乐观地预言这将是“儿童的世纪”。
儿童研究运动导致学术界对儿童研究兴趣的提升。儿童研究运动的发起人斯坦利·霍尔自己主要是心理学家,儿童研究运动中出现了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这样杰出的儿童心理学家,也培育了格赛尔(Arnold Lucius Gesell)这样杰出的儿童心理学家。
再后来出现了杰出的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和皮亚杰学派,出现了科尔伯格等重要的儿童心理学家。到了20世纪60年代,历史学家菲利浦·阿利埃斯出版了儿童史著作《儿童的世纪》,教育学家李普曼开始发起儿童哲学教育(P4C)运动,哲学家马修斯开始意识到儿童也是哲学家并开始研究“哲学与幼童”相关问题。于是,另一场儿童研究运动开始了,这场运动至今依然方兴未艾。
也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20世纪50年代海德格尔在《根据律》系列讲座中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儿童是王者”)的思想做出回应,将儿童视为“存在”的化身,从而将西方的儿童主义再次推到哲学舞台的中央。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从赫拉克利特的“主宰是儿童”,到19世纪尼采将儿童视为同一者永恒轮回的起点和目的,再到海德格尔将儿童视为“存在”的化身、“存在”的根据,在尼采、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的儿童主义做出历史的呼应与继承前,这其间似乎长期存在儿童主义思想的断裂,其实并非如此。与这种儿童主义血脉相连的若干思想线索一直存在:
1. 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知识即回忆”延续至今天乔姆斯基的“柏拉图问题”研究。
2. 文艺复兴运动开启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对人的发现”,经过宗教改革,再到启蒙运动,不断深入,直至浪漫主义运动中卢梭《爱弥儿》开启“对儿童的发现”。
3. 18世纪后期,文学尤其是诗歌领域出现唱颂童年、讴歌儿童的作家,著名的有威廉·布莱克、华兹华斯、荷尔德林等人,成为“对儿童的发现”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
4. 卢梭对儿童的发现,导致现代教育运动的兴起,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杜威、蒙台梭利、苏霍姆林斯基等人所持教育立场均是卢梭主义的,均是从儿童研究出发的。
5. “对儿童的发现”成为现代教育学进步的秘密。19世纪80年代开始,北美、欧洲的心理学家、教育学家发起了儿童研究运动。
6. 卢梭《爱弥儿》将自然目的、自然趋向等概念赋予人(儿童)的天性,这影响了康德的先验哲学以及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例如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和历史哲学、叔本华的自然意志哲学等。尼采就是叔本华哲学的重要继承者。胡塞尔称现象学实质上是先验哲学。可见自然目的论、先验哲学对后世影响深远。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也有自然目的和先验哲学的影子乃至灵魂。
7. 当然,也不要忘记,基督教也有儿童主义思想。《新约全书》有几次记载,耶稣带弟子外出传道时,遇到一群孩子,弟子们就拦着不让他们接近耶稣。耶稣说你们不要阻挡孩子们前来,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便断不能进入天国;成人若不悔改,不改变对小孩子的这种小觑、排斥的态度,是断不能进入天国里的,进入天国里的都是像小孩子这样的人。这是耶稣告诉弟子们进入天国的方法,同时也表明天国是儿童的国。
可以看出,西方也有相当丰富的儿童主义思想,甚至可以说,儿童主义是西方思想史的主线,就如童心主义(中国的儿童主义)是中国思想史的主线一样。
中国与西方的儿童主义与西方20世纪兴起的幼态持续理论是可以相互会通的。“幼态持续”是人类进化的特有方式,人类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人类的进化有自身的特点,选择把祖先年幼的性状凝固到自己基因里。随着人类的进化,人类的童年会越来越长。随着时间的展开,人类不是慢慢变老,而是越来越像一个儿童。这就是“幼态持续”。有“幼态持续”论者称此为“彼得·潘进化”。彼得·潘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巴里同名小说中那个永远都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彼得·潘进化”假借文学形象刻画出“幼态持续”的实质。
按照“幼态持续”理论的说法,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不断将幼年的种种性状积累起来,所以我们的童年愈来愈丰富。这种丰富就藏在人类的基因里,藏在人类的血液、骨肉、毛发里,藏在人类的本能和无意识里。我们生来既贵且富,我们带着“珍珠”“玛瑙”“黄金”来到这个世界,带着所谓“天性”的自然财富来到这个世界,如语言、直立行走、思考能力……这些都不是别人教给我们的,是与生俱来的。或有人对此有许多的质问,诸如:小小的新生儿怎么会思考呢?答曰:他不会思考,但他拥有思考的潜力,而小猫小狗就不拥有这种潜力。他潜在的思考能力早已接受它的天命,待它天时一到,儿童的思考能力便会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展现。当然这要有一个外部条件,那就是他处于一个正常的环境中,生活于自然的、社会的、文化的、教育的环境里。
华兹华斯说:儿童是成人之父。既然成人之“父”是儿童,那么,有其父必有其子,成人的本质依然是儿童。这不是简单的形式逻辑,其中有象征、隐喻和辩证法。只有理解了它,才知道为什么说儿童是成人之父,才能深刻认同幼态持续学说所言人终其一生都是永恒的儿童。
我在《向童年致敬》一文里谈到儿童文化和成人文化的关系。当儿童文化和成人文化对峙的时候,其实是没有成人文化,只有儿童文化的。如果从个体发生的维度来讲,起初是儿童在创造文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变成了成人,于是儿童文化就变成了成人文化。其实此时的成人文化的根系与核心还是儿童文化,因为那个成人终究是一位赤子,那成人文化是在他复归赤子时创造的文化。
成人作为赤子所创造的文化才是合目的的,否则他创造的文化就是异己的、异化的文化。
毕加索用一生的时间,直觉地向六岁的儿童学习作画,他的绘画是成人绘画还是儿童绘画?我相信这是一种新的成人艺术,是一种新的成人文化。这样的一种绘画来源于对童年的努力领悟,是一种新的艺术创造和文化创造。毕加索是举世公认的伟大的艺术家,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可以画出和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一样伟大的绘画作品。但是他后来不再用这样的方式绘画,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习幼儿园大班或者中班孩子的绘画,创造的艺术品又被成人社会所接纳,成为成人文化的一部分。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反思的文化事件。除了毕加索,一些其他的艺术家,他们也用儿童的视觉、趣味、表现方式去绘画。文学界也有一些使用儿童视角和童年资源创作的作家,其中比较著名的有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中国作家莫言等。
中国童心主义早就发现赤子童心在个人成长、文化建设中的重大意义。例如,孟子认为,对于仁义礼智之“四端”(属于赤子童心范畴)来说,“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老子曰:“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复归于婴儿、向儿童学习的这种倡导在《老子》中还有很多。这种童心主义的思想到了明代李贽那里得以成熟。但是李贽不见容于朝廷和“正统”的文人。这位童心主义者和真正代表儒学正统的文化传人,却被视为“异端之尤”,下诏狱而自戕。李贽的下诏狱而自戕,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当时的中国社会已容不下赤子童心,已容不下儒道释的思想精粹,已容不下中国文化自身所生出的现代思想。当时的朝廷、社会和文化已经异化和腐朽到何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当时的朝廷接受李贽的童心说思想,或许中国要比西方更早进入现代社会。可惜中国自生的现代思想却被朝廷“自宫”、扼杀。扼杀掉的后果是什么?若干年后,中国被列强打得落花流水,割地赔款,出现了几千年未有之变局,甚至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而日本人及时变革维新,向西方学习,成为第一个成功实现现代化的亚洲国家。
儿童自身乃至儿童研究,是复杂的隐喻系统。浪漫主义、存在主义突破了单纯听命于理性、逻辑的方法,对于进一步发现儿童、研究儿童提供了新的方法论。
海德格尔写了一本关于尼采的巨著,他说尼采的写作不是那种追求逻辑体系的写作,而是将运思和诗意相结合。海德格尔何尝不是如此。海德格尔将自己的同乡、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作为哲学的模范文本。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的诗乃是一种天命。这种天命期待着终有一死的人去响应它。”[2]“哲学的历史性使命的极致,乃在于认识到倾听荷尔德林诗句的必然性。”[3]由此可见,荷尔德林的诗在海德格尔哲学以及海德格尔眼中的哲学史中具有何等神圣的地位,也表明海德格尔哲学与诗的亲密关系。(www.xing528.com)
荷尔德林歌颂人的神性,歌颂开端、童年和故乡,歌颂神灵对童年和儿童成长的护佑。在我看来,荷尔德林的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童年哲学,或者与童年哲学有高度交叉。
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另一个人,那就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遗憾的是,海德格尔显然忽略了华兹华斯。与荷尔德林同年出生的华兹华斯,在其诗人生涯里写了大量讴歌儿童与童年的诗,这些东西是完全可以跟荷尔德林的诗相媲美的。华兹华斯在1802年(时年32岁)的春天,井喷式地创作了有关儿童观的数篇诗歌。他在长诗《颂诗》中讲,儿童来自天国,来时带有丰富的“遗产”;儿童的灵魂是伟大的、丰富的;成人通过回忆幼年可以领悟永生的意义,可以通过理解幼年而理解生命的永恒。这是诗歌,也是童年哲学。
为什么浪漫主义诗人对儿童有如此伟大的发现?因为儿童的世界、儿童的生活是浪漫的。逻辑的方法只能探究逻辑的东西,一旦探究逻辑背后非逻辑的东西,就会将其碰碎。(是这样的吗?我犹疑不定,沉吟片刻,最后确认:是。对浪漫世界的把握,逻辑只是辅助工具,必要的辅助工具。)既然儿童的世界有其浪漫主义的一面,那么诗歌就是探究与表达童年的有效工具。
为什么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会涉及儿童研究,乃至将儿童、儿童游戏视为最终的“原因”和“根据”,将其哲学归结于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思想?海德格尔对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的看重与阐释,透露出存在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亲密关系。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称“存在主义是浪漫主义的真正继承人”[4],信然!
法国思想家加斯东·巴什拉说:“童年是存在的深井。”[5]无论是儿童,还是儿童研究,无论是作为文化创造者的儿童,还是儿童创造的文化,他们都有深不可测的一面。儿童在等待我们去倾听,儿童的世界充满象征、隐喻、暗示,等待我们去解谜揭秘。
无论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还是荷尔德林、华兹华斯的诗,不全是依赖逻辑的方法,更多的是找寻逻辑背后或逻辑之上的内容,并从中得到启示。
现代西方哲学中尼采、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6]思想做出呼应与发扬。尼采将儿童视为精神变形的起点、目的与永恒轮回的轴心。海德格尔将儿童视为全部存在者的主宰,认为哲学的关键问题、人类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呼应、附和儿童的游戏,如何与儿童共同游戏。这便将儿童放在了整个人类生活乃至哲学本体论中的核心处,或最高处。单靠逻辑很难把握这些充斥象征、隐喻、暗示、召唤的天命系统、天启系统、思想系统、生命系统。
童年哲学是先验哲学、天启哲学,潜藏着象征、隐喻、暗示、召唤,因而是等待我们倾听、领受和领会的哲学。
天命之谓性,童年所体现、呈现的即是天命、天性,其间藏有自然意志、自然目的、自然趋向,这些东西其实就是童年的秘密,也是人的秘密。
儿童有肉身,有本能和无意识,还有不断浮现的意识世界。仅仅用逻辑是难以对其探知与把握的。逻辑与理性主要对应意识世界。但肉身的智慧,本能与无意识的智慧,则需要超越逻辑与理性的方法。毕加索用一辈子的时间向六岁儿童学绘画,就是试图像六岁儿童那样生活,再次变成六岁的儿童。
不要以为意识世界一定高于本能与无意识世界。当人的生活脱离进化史对人的设计,当人的意识世界发生偏差脱离自然目的,出来纠偏使其回归正轨的依然是本能与无意识。荣格甚至认为,世界上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也能复制人类最伟大的神话童话。这是集体无意识的智慧。
儿童是这类智慧的直接拥有者,而成人则是他曾是的那个儿童的继承人。童年哲学、儿童研究就是试图追寻、发现、认识和把握这些智慧。
因为儿童是目的,所以,天灾人祸、大灾大难面前,成人愿为尚未成年的子女牺牲一切。造物主在人那里设计了后门,悄悄留下“去见阎王爷”的自毁程序。个体的生命是有终结的,但它有金蝉脱壳的生命智慧,即生育。由于儿童需要成人照顾,照顾儿童的这段时期成人必须年轻力壮、精力充沛。当新的生命一旦成年能独立生活,成人的生命便开启自毁程序。于是,童年越长,人的寿命越长。
个人的淘汰与童年的永生是以金蝉脱壳的代际传递实现的。个体的淘汰是为了永生,个体的淘汰是为了迎接儿童的到来。因为有了淘汰,人类这个物种才更年轻、更有活力、更智慧、更美好。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老子》第五篇)自然的意志和目的并没有希望个体永生,但它希望童年永生、儿童永生。英国作家詹姆斯·巴里参透了这一秘密,所以才用彼得·潘的文学形象来代表永生的儿童、不死的童年。任何具体的个人总是会死的,但“儿童”是永生的。
如何理解儿童是永生的?去读华兹华斯的长诗《颂诗》,从中或许有所启发。
未来的哲学可能是童年哲学、先验哲学、启示哲学、游戏哲学、艺术哲学、教育哲学、神话童话的哲学、体验经验的哲学等等。但核心是童年哲学,因为它几乎可涵盖其他哲学,又是其他各哲学之基础。
为什么未来哲学的核心是童年哲学?为什么说它是其他各哲学的基础和大一统者?因为儿童是世界的“主宰”,儿童是所有存在者的“主宰”,所以儿童配得上“四个伟大”: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
海德格尔在批判西方传统哲学时,对中国的哲学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二战”结束后,海德格尔因与纳粹有过瓜葛而被剥夺了授课的权利。一天,他在木材市场遇到中国学者萧师毅,便邀请萧师毅合作翻译老子的《道德经》。萧师毅后来回忆,几次见面交流,他发现海德格尔志不在翻译,而在向萧师毅了解老子的哲学、中国的哲学,所以他们的翻译计划泡汤了。
海德格尔认为,以往的西方哲学倾向于研究外部世界,采用的主要是外观手法,这种哲学遗忘了“存在”;未来的哲学将是内听,倾听自我,倾听“存在”的召唤。海德格尔的“未来哲学”类似老子的哲学、禅宗的哲学,类似儒道释三家共同拥有的童心主义。正因如此,海德格尔会将赫拉克利特、尼采的“儿童”思想发扬光大,将儿童视为全体存在者的主宰,并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倾听儿童、呼应儿童,如何与儿童共同游戏。
海德格尔所讲的未来哲学其实是针对西方哲学而言的,“未来哲学”是西方既有哲学的自我否定,是西方哲学发展的一个轮回,是西方哲学从“另一个开端”再出发。哲学的另一个开端就是倾听存在。“未来哲学”便是从“存在”“倾听存在”出发。
道家主张“道法自然”,儒家主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禅宗主张“见性成佛”,这与海德格尔主张倾听存在的未来哲学是极为相似的。所以,中国哲学应对自己既有的哲学传统加以保持和发展。
在我看来,海德格尔的未来哲学其实是西方哲学的中国转向。很多人说中国没有哲学,其实中国是有哲学的,这个哲学便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未来哲学”。可见,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是互补的,中国古代哲学是对人类哲学的伟大贡献。当然,当海德格尔呼唤“未来哲学”,西方哲学悄悄发生中国哲学式转向时,中国的哲学家恰恰要学习西方以往的形而上学,同时也不抛弃自家的宝物。
前面已经谈过,古代中国的儒道释共同的哲学便是童心主义。“未来哲学”在一定意义上必然是童心主义哲学,或者说,“未来哲学”在一定意义上是童年哲学。“未来哲学”将会关注儿童研究并从中汲取相关思想。
儿童中心或儿童本位,是教育的根本原则。儿童立场即教育学中儿童中心、儿童本位的立场。
儿童本位不只是现代教育学的基本原则,也是建设现代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的最根本的原则。如果人类想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成人社会必须坚守儿童中心或儿童本位的立场,紧密围绕儿童、拱卫儿童、跟从儿童。
人们往往会说,学校是为社会而建造的。可是,法国思想家加斯东·巴什拉却认为这个命题应当颠倒过来。“如果我们颠倒这命题,如果我们说社会是为学校而构成的话,那么,在人的内心该是多么明快,多么可亲!”“学校是一种目的,学校就是目的。我们的全部身心都对未来的一代负有责任。”[7]
“儿童是脚,教育是鞋”,这是李跃儿一本书的书名。[8]儿童是脚,教育是鞋,这是对教育本质的定性。不只是教育是鞋,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等一切关乎人生活的范畴,都是鞋。鞋为脚而生,鞋为脚服务。没有脚,要鞋何用?脚是第一位的,鞋子是为了脚而生的。脚是本,鞋是末。脚是目的,鞋为工具。尽管鞋也可以作为目的,即作为鞋的设计者和制作者的目的,但归根结底,鞋不是最终目的,鞋的设计者和制作者是为脚服务的。鞋是否合适,脚是最终尺度。然而,一旦谈到诸如教育、社会、文化问题,人们往往将儿童当工具,将儿童以外的东西作为目的,这就是本末倒置。
让我们重温先秦《韩非子》中“郑人买履”的故事: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在对待儿童方面,成人往往是那个可笑的郑国人。
儿童是赤子、“天人”、“自然人”。或许有人会说:成人不是比儿童更强大、更智慧吗?换个角度看看吧。在孟子那里,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在华兹华斯那里,儿童是成人之父。在幼态持续学说那里,人之所以优胜万物,是因为人有一种特有的进化方式,那就是选择祖先的年幼性状,而不是成年的性状并加以保持。说人是目的,说教育、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的最终目的是人,是正确的。但不如说儿童是目的更彻底和更一针见血,具体说来,不如说教育、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的最终目的是儿童。
人是目的,更确切的表达是,儿童是目的。儿童自始至终是目的,所以儿童自始至终也是起点。因为儿童是起点,所以儿童是目的:起点暗含了目的。
让儿童成为学校的中心、教育的中心!让学校成为整个社会的中心、文化的中心!所有成人都关心儿童、关心学校,那么整个社会便会春风和煦!
这种理想,其实在中国古代早就出现过。孔子和他的学生曾点理想中的社会便是:暮春的天气已变暖,几个成人带一帮小孩去不远处河里游泳,尽兴后走到高处,让风将身上的河水吹干,大人小孩一起唱着歌回家。
这个世界是儿童的世界,也是成人的世界。要想真正拥有这个世界,成人必须与儿童一道生活,必须如儿童一般生活。于是,成人的世界便进入、并入儿童的世界,并因此占有、拥有儿童的世界。
强调儿童的地位的时候,很多成人感到委屈:你这样强调儿童的地位,将我们成人放哪去?其实,强调儿童的地位,恰恰是为了成人,为了抢救成人。鲁迅在《狂人日记》文末的呐喊“救救孩子”,一方面是指直接拯救孩子,另一方面是指通过拯救孩子而拯救成人社会,拯救整个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以使中国的老一代与年幼一代幸福生活,并使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避免绝境而再生。
强调儿童的地位,是为了让成人寻得自己生命生活的根系,是为了让成人寻到最为真实的自己,是为了发现我们生来便既贵且富有尊严,是为了帮助成人追溯童年时光,找到生命的依托以及感知生命和世界的参照系。
中国要想进一步富强,要想荣耀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要想成为更伟大的创新型国家,就应当弘扬童心主义这一优秀文化传统,将儿童本位不只是视为教育原则,而且视为社会、文化、伦理、政治等诸范畴的基本原则。
《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阳明及其众弟子“见满街都是圣人”,被称为阳明左派的泰州学派的重要人物罗汝芳认为“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毛泽东有诗句“六亿神州尽舜尧”。何以让神州尽舜尧、尽圣人、尽大人?答案是,普天之下,赤子能保其心。
《周书·康诰》有云:“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这是主张政治家们应当像保护赤子一样保护人民,这属于赤子主义、儿童本位的政治学范畴。《大学》引述了《康诰》“若保赤子”这句话:“《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大学》是重申童心主义或赤子主义的政治学原则。“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表明这种政治学追求的是自然而然,落实这种政治措施的智慧是天生天成、不学而能的。既然如此,何乐不为?“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是说要有“如保赤子”的心,便可八九不离十地实现仁政。
“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如果用海德格尔的哲学来会通,那就是诚心倾听“存在”的“寂静之声”。这种“寂静之声”类似于《老子》“大音希声”之寂静的“大音”,也类似于儒家所谓天命。海德格尔曾经向中国学者萧师毅学习和讨论《道德经》,所以,海德格尔所谓倾听“存在”的“寂静之声”这种说法,我怀疑是取材于《道德经》。“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只要你真诚倾听,是能够听到“存在”之指令的。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每个婴儿都是丰富的、伟大的,每颗初心、赤子之心都是自由的、创造的、有尊严的,因此要尊重每个婴儿、每个赤子、每一个人,社会才能成为美好的社会,我们才能拥有美好的未来。这种观点与当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的政治指导思想马克思主义是一致的。马克思曾经说过,未来的理想社会是向着人的本性复归的社会。这个向着人类本性复归的社会就是复归于婴儿、不忘初心、不失赤子之心的社会。每个成人都应该想到,曾经每个人都是赤子、婴儿、儿童。让我们每个成人都怀有“复归于婴儿”的赤子情怀,在不断丰富人世阅历的同时,又能永葆童年的那份天真。
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尼采和海德格尔对此命题是推崇、守护和发扬的。尼采指出儿童是同一者永恒轮回的起点、目的,是永恒轮回的轴心;他一边承认“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一边又说“世界是宙斯的游戏”[9]。众所周知,宙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是统治宇宙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主神,所以,尼采“世界是宙斯的游戏”的说法,依然是强化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的命题。
海德格尔将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的思想融入自己的话语体系中,并做了充分阐释。他写道:“存在之天命置送,乃是一个游戏着的儿童,一个游戏着棋子的儿童。……存在之天命置送:一个游戏着的儿童。”[10]这里的一再重复,不只是主张,而且是咏叹、玩味、回味。海德格尔紧接着又写道:“因而也就有伟大的儿童们。那最伟大的、通过其游戏之柔和而呈现王者风范的儿童乃是那种游戏的秘密,人和人之一生正是被带到这种游戏中去了,人的本质就被放置在这种游戏上面了。”这是说儿童是伟大的,而且儿童是那游戏的秘密;人的本质、人的一生、人的全部生活都被天命置于儿童游戏上。“那个伟大的儿童,……为何游戏?儿童游戏,因为儿童游戏。/这个‘因为’(Weil)沉没在游戏中。游戏没有‘为何’。儿童游戏,因为/当着儿童游戏(Es speilt,dieweil es spielt)。始终只是游戏: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但这个‘只是’乃是全部,是一,是唯一者。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存在与根据:同一者。作为建立着根据的东西,存在没有任何根据,存在作为‘离开根据’而游戏着那种游戏,这种游戏作为天命置送向我们传递了(zuspielt)存在与根据。”[11]这是说,儿童即存在,儿童即根据,儿童即天命,儿童向我们传递存在与根据。
“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12]这是倡导,我们应当倾听和尊崇儿童,想方设法与儿童“共同游戏”,想方设法使我们“适合于[儿童的]这种游戏”。
由此可见,“儿童”是所有存在者的主宰,是人文世界的主宰,而且是整个宇宙的主宰。这些结论本来出自赫拉克利特,又可以归结于赫拉克利特,归结于那句充满隐喻和启示的“神谕”:“主宰是儿童。”
[1]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0.
[2]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95.
[3]海德格尔. 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499.
[4]柏林. 浪漫主义的根源[M]. 吕梁,等,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38.
[5]巴什拉. 梦想的诗学[M]. 刘自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144.
[6]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0.
[7]巴利诺. 巴什拉传[M]. 顾嘉琛,杜小真,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515.
[8]李跃儿. 儿童是脚,教育是鞋[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9]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76.
[10]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3—244.
[11]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4.
[12]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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