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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童年哲学到儿童主义:探索幼态学说的人文魅力

时间:2023-08-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幼态持续学说认为,个体童年的时段延长、发展延缓和内容丰富是人类高于其他灵长类的秘密。幼态持续学说在人文学科上最直接的贡献是它的儿童观意蕴。幼态持续学说的提出者和支持者已经意识到,该理论可能蕴含丰富的人文意义,并试图阐释其认识论、心理学、美学、文学等领域的意蕴。而幼态持续属于异时发生的一个方面。

从童年哲学到儿童主义:探索幼态学说的人文魅力

还是让我伸出手臂紧紧偎依着你,
众灵魂与你一样具有长长的幼年期,
这幼年期乃灵魂和善的培育师。
——柯尔律治:《致一个婴儿

再一次,稚气被看作诗人的荣耀,而不是人的耻辱……
再一次,我呼唤稚气,呼唤荣耀……
——巴塔耶:《内在经验》

“幼态持续”是用以解释人类进化特有适应方式的一个概念。幼态持续学说认为,个体童年的时段延长、发展延缓和内容丰富是人类高于其他灵长类的秘密。幼态持续学说向我们揭示:人是“永恒的儿童”,童年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发育缓慢是人类个体童年的特征,发育缓慢使人类大受其益,等等。

幼态持续学说在文学科上最直接的贡献是它的儿童观意蕴。它也使儿童本位观念和童心主义哲学获得了生物学、进化论自然科学方面有力的支撑。幼态持续学说对童年的发现,对于改变以童年为敌的社会现实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小觑童年、毁坏童年、急匆匆将儿童赶往成年世界的想法和做法,是一剂解药。

幼态持续学说的提出者和支持者已经意识到,该理论可能蕴含丰富的人文意义,并试图阐释其认识论心理学美学、文学等领域的意蕴。幼态持续学说与思想史上的童心主义哲学是可以相互会通的。如果能以童心主义作为参照,那么,对幼态持续学说的人文意蕴的探讨将会得到更多启发;与此同时,童心主义也会得到幼态持续学说的支援和滋养。

从本质上看,人类所有年龄段在形态学、行为和认知潜能方面都像儿童,这是幼态持续概念的实质。[1]英文“幼态持续”一词neoteny,是对德语Neotenie一词的借用。后者是由希腊语νέος(neos,“年轻”)和τείνειν(teínein,“延展”)构成的。这一术语是科尔曼(Julius Kollman,德国解剖学家、动物学家和人类学家)在1885年描述蝾螈性成熟时所造的。科尔曼将neoteny理解为“对年轻特征的保持”(retention of young features),并认为它是人类进化的一种方式。此后,生物学家们逐渐接受了科尔曼对neoteny一词的理解和使用,并用这一术语解释人类的进化特征。

幼态持续概念是与“异时发生”(heterochrony)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古尔德(在其著名的《个体发生和种系发生》[Ontogeny and Phylogeny]一书中)指出:“以下两种方式之一都会改变个体发生:当新特征被引入发展的任一阶段而又影响随后的阶段,或现存特征在展开的时间设置上有所改变时,进化便会出现。”[2]“异时发生”(heterochrony)就是描述后者的,指祖先之既有特征在其表现的相对时间和发展速率方面的变异。该书试图阐明异时发生具有重大的进化意义。而幼态持续属于异时发生的一个方面。

古尔德最初将幼态持续界定为:躯体发展的延缓所造成的幼形遗留(paedomorphosis,成年后代对幼年形态特征的持有,包括加速成熟而导致的性早熟和延缓发育的幼态持续这两种类型)。[3]在此后发表的著作中,古尔德对“幼态持续”做了更具可读性的界定:“在幼态持续中,发展减速了,祖先的幼年阶段(juvenile stages of ancestors)特征变为成年后代的特征。我们人类的许多核心解剖特征将我们与非人类的灵长类胎儿和幼年阶段连接起来。”[4]

有西方学者认为,幼态持续这一概念可追溯至基督教圣经》写作的年代。[5]我没有看到这种说法的具体依据,估计是指耶稣曾经宣示那进入天国里的都是像孩子一样的人。显然,这会让人联想到幼态持续的内涵。其实在比《圣经》写作年代更早的先秦时期,中国人就有类似观念,老子“复归于婴儿”、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思想,均可作为幼态持续概念的渊源。老子、孟子的这种思想被陆王心学继承和光大,以至在明代晚期出现了罗汝芳的赤子之心说和李贽的童心说。这就是中国的童心主义。在20世纪,丰子恺可谓中国童心主义的代表人物。

通常认为,“幼态持续”这一术语由科尔曼所造,但幼态持续学说的基本形态是由伯克(Louis Bolk,荷兰解剖学家)于1926年首次提出的。伯克认为,人类与其他灵长类或一般哺乳类动物有许多幼年特征(而不是成年特征)是相同的,幼年特征的保留可能在进化中起过重要作用。伯克认为,人出生时依然是一个胎儿,这可以从他有个大脑袋和完全无助等“未成熟”(prematuration)的特征体现出来;“如果要用更强调的话来表达我的观点的基本原则,我想说,在身体发育中,人是已经性成熟的灵长类胚胎[6]。这就是伯克的胎化学说(fetalization theory)。应当说,胎化学说本身就是一种幼态持续学说。

比尔(Gavin de Beer,英国胚胎学家)和古尔德等生物学家先后从伯克的胎化学说发展出自己对幼态持续的更丰富的认识。

比尔在认识个体发育和种系进化的关系方面有卓越贡献。他于1930年出版的《胚胎学与进化》(后来扩展内容,于1940年再版时更名为《胚胎与祖先》)支配了学术界对于个体发育和种系进化之间关系的看法长达四十余年。[7]比尔认为,成人后代会展现幼年祖先的特征,这就是幼态持续。他将幼态持续视为进化的重要方式,并借用英国作家詹姆斯·巴里剧本《彼得·潘》中的人名,称幼态持续是“彼得·潘进化”。为什么将幼态持续说成是“彼得·潘进化”呢?比尔认为,与祖先相比,后代的发育被抑制,从而不能进一步生长。很显然,人类在进化进程中,着重选择并复演祖先的幼年特征,进而将个体的童年“做”得更长更丰富。《彼得·潘》童话中的“永无岛”(地理概念)在人类个体童年(时间概念)那里得以成功转换并实体化,永远不能成为现实的“永无岛”竟然变成了现实。“彼得·潘进化”思想与《彼得·潘》童话一样富有想象力而又耐人寻味,同时兼具“科学性”。“彼得·潘进化”是人类在进化进程中逐步超出其他灵长类物种的一种重要策略。因而,成人社会应当保护儿童这个“彼得·潘”,保护他的“永无岛”。因此老子、孟子、耶稣、李贽、华兹华斯等人或明示或暗示:“童年”这个“永无岛”是成人社会最终得救的“诺亚方舟”。

古尔德对幼态持续学说的基本认识前面已有表述,在下文相应的地方还会介绍,这里暂不多谈。

伯克的观念曾被视为谬论而遭到学术界批评。这种批评有其合理的地方,例如,器官面对不同的选择压力,将按不同的方式进化,即所谓“镶嵌进化”。这意味着,并不能指望胎化学说或幼态持续学说解释人类进化的全部问题。另外,伯克还试图用幼态持续的思想支持种族主义性别歧视,那他受到批评就更是活该。不过,桥归桥,路归路。古尔德反对伯克那些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观点,同时也为伯克说了公道话,他认为伯克的学说大致是正确的。

但总起来看,幼态持续学说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古尔德抱怨说,他看到人类幼态持续的理论在人类学或生物发育学教材中,通常只占一两行文字。有感于古尔德的这一感慨,在写这篇文字时,我专门查阅了最新的几种生物发育学教材,发现介绍人类幼态持续学说所占篇幅果然仍只是寥寥几句。但在古尔德看来,幼态持续在人类进化中的地位远远大于它在教科书中所占的篇幅。他认为,幼态持续学说对于解释人类进化“即使不是最重要的,也是本质性的问题”[8]

许多杰出的进化论学者提出,幼态持续是人类进化的核心特征。但也有学者认为,幼态持续未必就是人类进化的主要特征:人类只是保持了某些幼年特征,同时又抛弃了某些幼年特征。阿比(Andrew Arthur Abbie)认为成人的高鼻子和长腿与幼态持续的假说相抵牾,尽管在他看来,人总起来说是幼态持续的。

幼态持续的观点最初是因反对19世纪占统治地位的重演论而出名的。古尔德是这样介绍重演论的:“重演论宣称动物在胚胎中和出生后的生活中重演祖先的成体阶段,……重演论者认为,我们胚胎中的腮裂代表了我们由来过程中经历过成体鱼的阶段。”[9]也就是说,重演论认为动物胚胎重演祖先的成体阶段。

不过,重演论的始创者海克尔(Ernst Haeckel,德国生物学家、哲学家)并不如此认为。海克尔理解的个体发育,主要是指胚胎期的发育。胚胎发育是个体从受精卵开始到个体出生为止。至于胚胎后的发育就不属于这一概念。海克尔及其追随者认为,进化只是给胚胎加上新的发育期。这种观点被称为“高级形态形成”(hypermorphosis),当然,这是进化的一种路径。也许有人会说,海克尔忽视了进化的“异时发生”这一方式,这是不公允的,因为“异时发生”这一概念恰恰是海克尔于1875年提出的。

如果将古尔德所批评的重演论修订为个体的胚胎是对祖先胚胎的浓缩的重演,同时又将人类个体对祖先某些胚胎特征重演的时间拉长,将重演的速率放慢,而将重演另一些胚胎特征的时间缩短、速率加快,那么,就有可能解决幼态持续学说与重演说相互抵触的问题。

重演应当是胚胎重演,可是人类的重演不只是简单的胚胎重演,这是因为人类婴儿可视为特殊的胚胎。前面提到,伯克就有这种观点。古尔德也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人类的婴儿是胚胎》。说人类婴儿也是胚胎,这是说人类婴儿是子宫外的胚胎,是大自然、大社会这个“大子宫”里的胚胎。这就意味着,人类个体的重演在婴儿阶段是与母体之外(同时母体又在其中)的大自然、大社会脱不了干系的。甚至可以说,人类个体“胚胎”发育对种系胚胎重演时,至少在婴儿阶段是需要大自然、大社会这个大子宫的,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大社会为婴儿发育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文化条件。人类婴儿作为子宫外的胚胎,在幼态持续中可能具有特别的重要性。

人类个体的发育是迟缓的或延迟的。古尔德写道:“人的幼体形态特征是迟缓发展的结果,在这种意义上,人是幼态持续的。”“发展的迟缓自身是人类个体发育的基本现象,既因为它是幼体形态的基础,也因为它形成了人类独特适应的核心特征。”“时间上的延迟自身是人类异时发生最有效的特征。”[10]这就意味着,幼态持续现象是由人类个体发育的迟缓导致的。

幼态持续的支持者列出人类个体发育的各种延迟特征,而反对者也有他们的证据清单。显然,从上面的介绍来看,古尔德并不认为幼态持续学说能揭示人类进化的全部问题,但是,他对幼态持续学说充满热情。“我不相信能够否认延迟是进化中的一个基本事件。”[11]他解释道,灵长类与其他多数哺乳类动物相比,发育一般是延迟的。与体积差不多的其他哺乳类动物相比,灵长类的生命更长久,成熟得更迟缓。这一趋势贯穿于灵长类的整个进化。猿一般比猴的体型更大,成熟更慢,生命更长,而人的成长过程和节奏明显更慢。古尔德以此说明延迟的进化意义。

古尔德进一步解释了人类骨骼骨化的延缓。人的牙齿生得更晚,人成熟得更晚,人的生命更长。出生时,恒猴的脑占身体体积的65%,黑猩猩的脑占身体体积的40.5%,人的脑只占23%。出生后第一年,黑猩猩和大猩猩的脑容为最终脑容的70%,而人要过三年才能达到这个水平。这也表明人的发育是迟缓的。[12]

古人类学家利基(Richard Erskine Frere Leakey)也曾注意到人的发育之迟缓这一特征。他写道:“现代人童年的延长,是通过比猿类迟缓的体质生长来达到。结果是,人类生长过程中达到各个过程的各个里程碑比猿迟些。例如第一恒臼齿的萌出,人类儿童出现于大约6岁,而在猿则为3岁;第二臼齿人类萌出于11岁和12岁之间,而猿则在7岁;第三臼齿人类于18岁到19岁时出露,而猿则在9岁。”[13]他同时指出,在灵长类进化进程中,随着发育的放慢,寿命相应得到延长。

这里再补充一下伯克所举的胎化或幼态持续的一个例证,即人的颅骨骨缝在出生后才闭合,并且人的骨骼延迟了骨化。具体来说就是:婴儿有一个小的“囟门”,这个颅骨的骨缝直到一定的年龄才完全闭合。这样人脑便可在出生后完成增长,而其他多数哺乳类动物的脑几乎在出生时便完成增长,并且颅骨完全骨化。此外,只有人的长骨端和指趾在出生时依然是软骨化的。[14]这也说明人的发育是迟缓的。

这就导致人类胎儿出生时尚未完成发育,于是不得不继续发育,而不像其他哺乳类那样生下来就基本定型。这反而成为人类进化的一种优势。

人的发育之慢,除了可以为后代成年生活方式保留幼年特征提供机制以外,还具有别样的适应意义,那就是社会进化。古尔德认为,人并不比一些物种更强壮和敏捷,其生殖速率也不快,但人的优势在于他的脑。他有出色的通过经验而学习的能力。为了增强学习,人类通过延迟性成熟而延长自己的童年,直到青春期我们才向往独立。人类的孩子与其父母的联系期很长,这样既增加了学习时间,也加强了家庭的纽带。[15]古尔德写道:“延迟发展是一般灵长类留给人类的进化遗产,主要表现为晚熟和童年的延长。这一延迟与人化过程中的其他标志——智力(通过胚胎成长期的延长而将脑扩容,以及童年期学习的延长)和社会化(迟缓成长的后代要求父母更多照料,从而加固了家系单位(family units))——是协同共生的。”[16]

古尔德在其《个体发生和种系发生》一书第十章“人类进化中的迟缓与幼态持续”的结尾写道:“总而言之,我只想重申伯克的主张:‘人作为有机体其本质是什么呢?显而易见答案是:他的生命过程是迟缓地推进的。’”[17]可见,古尔德非常重视人类发育迟缓这一特征,他将生命过程的迟缓作为人这一有机体的生命本质。

人的发育如此之慢,自有慢的好处。古尔德认为:“我们的发育迟缓并不保证我们在成体时依然保留大量幼年的特征。但因为幼态持续和延迟发育一般相互关联,所以延迟确实提供了顺利保留任何适应于后裔成年生活方式的幼年特征的机制。事实上,幼年特征是后裔潜在适应的贮藏室,在发育适时地大幅度延迟的情况下,这些特征可以很容易地被利用起来。[18]对人来说,幼年特征的‘利用’显然控制了我们许多明显适应的途径。”[19]这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幼年特征是后裔潜在适应的贮藏室。”早在《个体发生和种系发生》一书中,古尔德就曾说过类似的话:“个体发生的几个早期阶段是潜在适应的一个贮藏室。”[20]在同一本书中,古尔德又说:“个体发生的几个早期阶段是潜在适应的一个蓄水池。”[21]显然,后一句只是用“蓄水池”代替了前一句的“贮藏室”。两者的意涵在这里是完全一致的。

说到童年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这一话题,这让我想起乔姆斯基的“柏拉图问题”。“柏拉图问题”是说,在“刺激贫乏”的情况下,为什么人能知道得如此之多。这就意味着,人所知道的要大于从环境中探知、所学以及通过接受教育等方式所获得的知识。人的内部有一个知识的“仓库”,这个仓库里的知识多于外部环境所能给予人的知识。

在谈及“柏拉图问题”之后,让我们再看看荣格的相关思想,这对于了解童年是天然“仓库”的思想是有益的。

荣格在晚年时曾说:“我向来觉得,生命就像以根茎来维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见的,是深藏于根茎处的。露出地面的那一部分生命只能延续一个夏季。然后,它便凋谢了——真是一个短命鬼。当我们想到生命和文明那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时,我们实在无法不怀有绝对的人生如梦之感。然而,我却从来不失去在那永恒的流动中有生存着并永不消逝的某种东西的意识。我们所看见的是花,它是会消逝的。但根茎,却仍然在。”[22]那让荣格“无法不怀有绝对的人生如梦之感”的是人的意识世界,而“那永恒的流动中有生存着并永不消逝的某种东西”则是无意识的世界;“我们所看见的是花,它是会消逝的”,那是意识的世界,以成年世界为代表,而那可以一再生长与开花而永不消逝的“根茎”是进化历史赋予人类个体的珍贵礼物——童年;儿童愈是年幼,他的本能的与无意识的世界愈是处于主导地位。

荣格和乔姆斯基不都在述说童年的丰富、永恒以及对于人生的重要性吗?

再看看中国古代哲人的相关看法。老子对人类个体的幼年状态赞叹有加,并试图揭示成长中的赤子婴儿所具有的“法力”。

《老子》第五十五章有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老子在这里唱颂赤子的“含德之厚”,将赤子、婴儿视为集宇宙精华于一身的样板。在老子看来,赤子得益于自然精华达到了最大程度,即所谓“精之至也”“和之至也”。

老子的这段话先是从正面谈论充满成长潜能的未成熟状态会产生令人惊叹的生命表现,接着从反面直白“物壮则老”会导致“早已”的危险。

在一定意义上,这不就是在为今天的幼态持续学说喝彩,为人类的幼态持续现象叫好吗?如果进化历史背后有个“导演”的话,他会不会惊诧于老子是如何参破天机的呢?

《老子》第三十章就曾出现“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这句话,又在第五十五章出现且只字不爽。《老子》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思想,例如,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第十五章“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第七十六章“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物壮则老”,是说成熟就是完成,物极必反,盛极而衰。[23]“物壮则老”,这不是一条好路,不是好路就会走不通,就会完蛋。如果能回复到赤子的状态,永续柔弱、质朴的生命状态,那该有多好呀!

老子确实就是这样期待的。《老子》第十章有云:“抟气致柔,能婴儿乎?”第二十八章有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这成为《老子》一书的基本调门。

《老子》第二十章有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章用“我”与“人”(众人、其他人)作对比。其实是以婴儿与成人的关系作为参照体系,亮明“我”就像婴儿一样,而其他人都是长大了的成人。如何理解和诠译最后一句“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河上公章句》注:食,用也;母,道也。我所查阅的其他注本亦将“母”转弯抹角地引申为“道”,或者将“食母”译为“乳母”,我以为这是舍简就繁、多此一举,也是老子批评的“俗人昭昭”“俗人察察”。这里的“食母”与同一节中的“享太牢”相呼应,因而“食”是以“母”为宾语的动词,而非修饰“母”的形容词。至今在不少地区的方言里,人们用“吃妈妈”(有时也用“吃奶奶”)来表达“吃母乳”的意思。可见,“食母”直译为现代汉语就是“吃母乳”。“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我”最为珍贵的不是“享太牢”,而是“复归于婴儿”,像婴儿趴在妈妈怀里吃奶一样。为什么要找到母亲,投入她的怀抱吃奶呢?因为这样最安全、最温暖、最能享受母亲的爱,母亲也以能对我抚爱而感到幸福,我更能从母亲那里找到我作为婴儿最合适的食粮。

如何进一步理解老子“贵食母”的思想呢?《老子》各章的互文性文本可以提供支持。《老子》第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子》第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第五十九章“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这些话有助于深刻理解老子之所以主张“贵食母”。

“贵食母”之“贵”,当然就是将“食母”作为效法的模型,而体会宇宙人生的大道理。我们这些长大了的人依然应当找到自身生命之泉源,就像婴儿“食母”一样。《大学》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与《老子》“贵食母”的思想是可以通约的。

《老子》第二十章这一段话显而易见,是号召像婴儿学习,以婴儿为榜样(与“复归于婴儿”“能婴儿乎”相呼应)。可以说,幼态持续学说在一定意义上得到了《老子》的支持、支援,而“幼态持续”这一现代生物学说的基本内容与《老子》的见解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进一步佐证和烘托出先秦文献《老子》的伟大。

让我们再看一段先秦文献《管子》中的话,对幼态持续学说做进一步支援。

《管子·内业》云:“抟气如神,万物备存。……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需要说明的是,这段话并不是直接谈童年的,但其中的道理却能让我们发现童年的价值。

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可见,这段文字的作者已经认识到,人具有思想的能力,不断地思想可以推进思想的发展。但是,人的思想并非法力无边,它有自己的局限,从而导致思想的挫折。因此,“思之而不通”,即在思想遭遇挫折时,“鬼神将通之”,鬼神能完成思想的任务。

为什么呢?下文明确指出,之所以能通之,并非是鬼神的力量所达成的,是人的“精气”的力量达成的。

人是由“精气之极”所体现的。“抟气如神,万物备存”描述的就是人的“精气之极”。

《老子》第十章有言:“抟气致柔,能婴儿乎?”“抟气致柔”,有的版本又作“专气致柔”。这就意味着,《管子·内业》与《老子》第十章都认为人是由“气”生成的,都认为“抟气”是人进一步自我提升的方式。有人认为《管子·内业》体现的是道家学派的思想,应当是有道理的。

“抟气”是对气进行集中、加工和提炼,但“抟气”的主体肯定不是个人。“抟气如神”,是说“抟气”的过程和效果出神入化。从进化学说来看,这个“抟气”的高手是进化历史,而人正是进化历史所造就,因而体现了进化历史的成就和神奇。

“万物备存”其实就很像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抟气”是向人生成和自我提升的方式,其生成和提升的极致是婴儿的生命状态,婴儿才是“抟(专)气致柔”“精气之极”的最理想载体。“抟气如神,万物备存”“精气之极”,用于刻画婴儿的生命特征是最合适不过了。

更值得关注的是“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这句话。人在“思之而不通”的情况下,依然可以通过人自身的“鬼神”而“通之”。为什么我能肯定“鬼神”是内在于人自身的呢?“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这句话透露了这一信息,即《管子·内业》将鬼神也看成是由人自身的精气体现的。

按照我的理解,“思”是意识层面的,而“鬼神”则是本能和无意识乃至肉身层面的。拙著《儿童精神哲学》曾经提出“精神层论”,就是谈肉身、本能与无意识、意识三个层面之间的关系。

人们往往只看到思的作用,甚至将思作为人之为人的标志,却大大低估了本能与无意识在人的生命、生活和生产中的重大作用。

就拿眼睛来说,众所周知,人的眼睛是用于观察的器官,它是非常精妙的复杂的生物仪器,真可谓“精气之极”。人当前的智慧还难以完全了解它,更不用说制造它或以人力完全取代它了;也许永远不能。再想想鼻子,它能嗅出那么多气味,多了不起!若问鼻子何以能嗅出如此之多味道,鼻子自己未必知道如何回答,但它能自然而然地胜任嗅觉的工作。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百姓日用而不知”,为什么不知之而能日用之呢?

不只是人的认识能力和思考能力伟大,人的肉身、本能与无意识也是极有智慧的。人类文化生活的本原是来源于意识层面以下的。孟子对此就有伟大的发现,他提出仁义礼智是生而有之的“四端说”,认为人之有“四端”,若人之有“四体”。“四体”是长出来的,“仁义礼智”作为意识世界和文化创造的基本维度、基本元素、基本范畴,也是长出来的。孟子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认识能力、思考能力乃至整个意识层面的世界都是由人的本性通过生长、转化而涌现的。

“人之初,性本善。”本能与无意识是人之天性中的重要内容,它们是极有智慧的,也是伟大的。例如,屡次发生的母亲在生死关头牺牲自己保护幼子的事例,是人性的光辉,不只令人动容,也会惊天地泣鬼神。生死关头,无法保全两个人生命的情况下,母亲牺牲自己保全幼子,也是极有智慧的。其实母亲并没有充分的时间权衡利弊,而是完全处于本能直觉的命令之下,这就是本能与无意识的智慧,这是人的生命的重要构成成分。

没有本能、无意识作为基础,我们根本无法做意识层面的工作。意识层面的工作一刻离不开本能、无意识和肉身的支持与支撑。没有本能和无意识,人就不可能有好奇、探究、涂鸦、不自觉的哼唱和跳跃等等,也就不可能有科学、艺术等文化活动。

任何伟大的作品都会高于作者。为什么这样说呢?任何对作品的言说和讨论看似都是意识层面的活动,以至于大家都认为作品就是作者意识世界的产物。其实并不是这样,伟大的作品都是由作者以全部身心的协同工作而孕育、生成的,以至于对于这生成的作品,作者自己也有些许陌生。丰子恺曾面对自己的孩子发出感叹,认为子女称自己为父亲,自己是有愧的。伟大作品的诞生与人的生育有可类比之处。伟大作品的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态度应当也是如此的。

让我们看看如何解释任何伟大的作品都会高于作者这一现象。“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是绝妙的答案。莫言称自己从成人的形态转变为儿时的心灵,才会下笔千言万语。莫言之所以能写出那些作品,其秘密就在于他依然能持存童年的心灵。明代李贽的《童心说》说得多好啊!“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童心固自在也”,而童心者“自文”(“……童心者之自文也”)。

“鬼神”何所居?居于童心也。(胡五峰《知言》有“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似可与此观点相支援。)《孟子·离娄下》有“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可见《孟子》是多么看重赤子之心,这与《老子》是相似的。

幼态持续学说认为童年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这一论断与历史上的相关观念是可以会通的。

古尔德还解释了幼态持续的一系列后果。“我相信,如果人类通过幼态持续而进化,……那么,我们就是永恒的儿童(permanent children),这不只是一个隐喻。”[24]也就是说,与其说这是隐喻,不如说这是事实。

我们是“永恒的儿童”,这是真的吗?(www.xing528.com)

一些杰出的学者似乎支持这一信念。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认为“我们的一生无非是更大更长的童年”。弗洛伊德则说:“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我们是儿童,并且保持终生。”蒙塔古强调:“我们试图以各种方式方法让自己保持儿童的样子,我们从未打算长成我们变成的各种成人……我们的独特性在于永远保持发展状态。”[25]还有人指出,人已经并正继续向更大的“心理上的幼态持续”进化;那些看似不成熟的心理其实就是心理上的幼态持续,是“年轻的态度和行为在成年阶段的驻留”,因而是很有价值的发育特征;受过很好教育的人和著名的科学家会显露更多幼态持续的心理特征。[26]成人的学习能力也是幼态持续的一个特征。[27]同样,人类身体的幼态持续又会引起心理上的幼态持续特征:好奇,好游戏,好动感情,好社交,爱好合作。[28]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曾调查研究了几万名在科学、文学、艺术、政界、企业等行业卓然有成的“自我实现者”。他写道:“我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事实:即我所研究的那些自我实现者,他们因为成熟才被挑选出来,但他们同时也很幼稚。……我把自我实现者的那种幼稚称为‘健康的幼稚’,一种‘返老还童的天真、再度的天真’。”这种幼稚被一些心理学家看作“促进自我发展的回归”,是“心理健康必须具备的条件”。[29]这就说明,所有的自我实现者又都是具有儿童状态的人,都是“幼态持续”的人。

东方学者也有类似的观念。日本学者安永浩有一个类似的观点,他认为莫扎特、库勒、恺撒、拿破仑等人具有像“一般顺利发展的5岁至8岁孩子”一样的“自然儿”的精神状态。[30]中国的学者宗白华则写过一首短诗《题歌德像》:

你的一双大眼睛,
笼罩了全世界。
但也隐隐地透出了,
你婴孩的心。[31]

在宗白华看来,歌德这位著名的诗人是婴孩般的成人,是“复归于婴儿”的诗人。有人甚至称诗人为人类的儿童。

谈到人是永恒的儿童,其实最不该忘记的是华兹华斯。华兹华斯在1802年的早春三月写下了《彩虹》一诗。

目见彩虹,
我心雀跃:
我生命开始时就是如此;
现在我是成人了还是如此;
将来我老了还将如此,
否则让我死去!
儿童是成人之父;
愿我对儿童怀有的天然虔敬
贯穿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这首诗将儿童看作成人的父亲,其实就是将童年看作成人生命的源头活水;它断言,成人如果失去童年这一源头活水,那么人生就会失去光彩和意义,就会生不如死。如果用幼态持续理论来解释的话,可以看出,这首诗是在讴歌“童年的宝库”,断言人生如果不能实现幼态持续,就会失去存在的全部意义。

在《颂诗》[32]中,华兹华斯进一步发展了前面这首诗的思想。他认为幼年的每一天“仿佛都呈现天国的明辉”,而长大后,“光景已不似当年……当年所见的情境如今已不能重见”。诗人不由追问:“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诗人认为:“我们的诞生其实是入睡,是忘却”,“我们披祥云,来自上帝身边”,所以,“年幼时,天国的明辉闪耀在眼前;/当儿童渐渐成长,牢笼的阴影/便渐惭向他逼近”。他将儿童视为“卓越的哲人”“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可见,华兹华斯将幼年视为来自天国、拥有上帝的财富和智慧,童年是永生的,成人应当发现童年,珍视童年。如果用《彩虹》中的话来说就是,成人应当对儿童每天怀有“天然虔敬”。

显然,《颂诗》将童年看作人生的宝库,表达了作为成人的诗人华兹华斯对重新拥有童年、重新变成儿童、实现幼态持续的渴望。

幼态持续学说是从生物进化论层面对童年价值的揭示。而“复归于婴儿”“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则是从文化层面揭示幼年的意义。前者可看作解决幼态持续学说的事实问题(to be),后者可谓是解决幼态持续学说的价值问题(ought to be)。

马克思曾经将人类古代称为人类童年时代:“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引者按,此处“自己的真实”显然是指自己童年时的天真)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固有的性格不是以其纯真性又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33]这段话与幼态持续学说是可以相互会通的。这里有几层意思:马克思主张成人应当再现童年的天真;每个时代“固有的性格”以其“纯真性”会作为“幼年特征”而复活于儿童的天性中;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永不复返,但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可以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以“幼年特征”再现于当前的时代。马克思这段话不也是与幼态持续学说有类似的思想吗?

雅斯贝尔斯曾提出“轴心时代”概念,似乎亦可与幼态持续学说相呼应。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雅斯贝尔斯提出了“轴心时代”概念。他认为,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前3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这段时期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在轴心时代,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墨子、庄子、孟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中国、古印度、中东和希腊之间有地理上的阻隔,但它们在轴心时代的文化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每当人类遇到困难,都会从轴心时代获得力量和智慧的源泉。人类从轴心时代不断获取营养,犹如大树的枝叶从根系和主干获得生命的滋养和支撑。这不就是人类文化所表现的幼态持续特征吗?

西方在过去的几百年曾出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自然科学的诞生、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等等,可谓是个辉煌的时代。这是不是一个新轴心时代呢?如果这个时代从文艺复兴算起,那么这个时代本身不就是对上一个轴心时代的复归、复兴吗?

文艺复兴在意大利语中为Rinascimento,由ri-(重新、再次)和nascere(出生)构成。这一运动试图复兴古希腊罗马的文化精神。“文艺复兴”唱颂自然,唱颂天性,倡导人的尊严和价值,它引出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自然科学的诞生与繁荣和工业革命、信息技术革命等一系列成就。这些成就说到底就是现代性的生成,是文艺复兴思想价值的实现,是文艺复兴的历史逻辑的延伸、发展、壮大的结果。

但是,这个时代能否成为新的轴心时代,最终要由未来的人们回望历史,检查这个时代对于他们是否具有不断地回归而挖掘的珍贵“富矿”。我以为,如果这个时代能够成为未来时代的“童年”,能够成为未来时代不断实现成功适应的“富矿”,那么这个时代就会成为新的轴心时代,否则就不是。

与上述问题类似,现在不少学者在追问,我们是不是正处在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呢?我尝试回答这一问题。最合理的答案应当是:轴心时代是人类文化的原点,而文艺复兴是对人类文化原点的回归,在回归中深深扎根而获得再生。从雅斯贝尔斯对轴心时代的界定来看,人类文明只有一个轴心时代,而文艺复兴只是人类文明一个新阶段的原点,它生发出人类文明的新阶段,它将被更高的阶段所整合、覆盖和更替。

前面说到,童年(或者说幼年特征)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这对文化发展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先秦轴心时代是中国历史的童年,是中国文化的根基;个体的童年蕴藏着他全面发展所依赖的天性资源,这同样是文化发展依赖的资源。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先秦,童年就是自己的先秦。

但是,在中国文化的发展中,童年的天性资源却遭到压制。明代的思想家李贽曾经呼吁保护童年的天性资源。李贽在其《童心说》中写道:“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这句“夫心之初,曷可失也”,似乎又在佐证幼态持续学说在文化发展中的意义:人的天性是文化之母,文化应当守卫天性母亲,这样才能远离异化而持续地健康地发展。鲁迅在《狂人日记》的结尾处呐喊“救救孩子”,也有守护人之初的良知良能的意味。

19世纪的中国遭遇了“几千年未有之变局”,为了解决家、国、文化的存亡绝续问题,为了让老大之中国焕发活力而成为少年中国,当前中国的文化复兴应当不断向文化的童年和个体的童年复归,并向人类历史文化保持开放姿态,以使中国的崛起具有天性资源的坚实支撑和文化资源的丰富给养。

幼态持续学说将童年说成是潜在适应的蓄水池或贮藏室,将保持幼态特征作为人类进化和个体发育的重要目标,这都是对童年的进化意义与存在价值的解释与讴歌,为历史上的儿童本位思想和童心主义哲学提供了自然科学层面的支撑、支持、支援。

生物学层面和文化学层面对童年价值的揭示和发现是可以相互支持、相互支援、相互佐证的。幼态持续学说对于理解人、理解童年,具有重要意义。

童年的价值和意义在历史上已经受到不少人士的揭示。“儿童的发现”导致现代教育从传统教育中分离出来,从而造福亿万儿童。但人们对童年的价值的认识依然有待提升。

在西方,大卫·艾尔金德(David Elkind,美国儿童心理学家)曾经揭露西方社会无视童年的自然展开进程,而让本来可以享受童年自然进程和宝贵童年时光的儿童变异为“长得太急太快”(growing up too fast too soon)的“急匆匆的儿童”(hurried child)。[34]

而在中国,与西方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等类似的揠苗助长的教育口号,当然会使处于人生“黄金时代”(丰子恺语)的小孩子们变成“急匆匆的儿童”,儿童被催逼着尽快走出从容的悠闲的童年,而担负成人竞争社会给予的种种外部发展任务和目标,这些任务和目标往往是与童年的自然进程和自然目的(儿童内在的发展目的)相抵牾的。在这种情况下,成人没有成为童年花园的园丁,没有成为童年世界的守夜人、监护人,而是成为了童年的破坏者。这种普遍的以儿童为敌的社会现象,病根在于小觑童年、蔑视儿童,没有了解童年的人生价值,而将童年看作成年的准备和附庸。这与幼态持续学说对童年价值的发现完全是相悖的。

幼态持续学说向我们揭示:人是“永恒的儿童”,幼态持续使人可以终生成长;童年是潜在适应的“贮藏室”;发育缓慢是人类个体童年的特征;发育缓慢使人类大受其益;等等。幼态持续学说对童年的发现,对于改变以童年为敌的社会现实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小觑童年、毁坏童年、急匆匆将儿童赶往成年世界的想法和做法,是一副解药。

幼态持续学说在人文学科上最直接的贡献是它的儿童观意蕴。它大大丰富了关于儿童的科学认识,促进了儿童观的进步。它也使儿童本位观念和童心主义哲学获得了生物学、进化论等自然科学方面有力的支持。

幼态持续学说认为,进化历史将人类及其整个种系的祖先最具进化价值的核心特征(主要表现为胚胎特征,因为除了人及其“近亲”以外,这些祖先的胚胎一旦发育完成并出生,就标志着成体的出现),以幼态特征的形式集中于年幼阶段,童年成为人类进化的“百宝囊”或“藏宝的仓库”。现在看来,先哲们的下述观点是与幼态持续学说遥相呼应的:老子主张“复归于婴儿”、孟子主张“不失其赤子之心”,宋明理学、心学主张“复性”,耶稣认为向童年复归才能进入天国,华兹华斯认为幼儿是人群中“最伟大的哲学家”,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这些观点佐证了幼态持续学说的可信度。

成年养育和拱卫儿童,童年反过来反哺成人,儿童和成人是互哺互补的。幼态持续学说可以成为这一话题的新论据。

童年的发现,不是由儿童完成,而是由成人完成的。童年的发现,是成人对自己成长历史的发现,因而是自我发现。童年宝库的发现,是对进化历史这一自然进程之伟大奇迹的发现,这一发现对于人之认识自我具有重要意义。童年宝库的发现,为人文学科(神话学、宗教学、文学、艺术、文化学、心理学、教育学、认识论、伦理学、美学等)的发展提供了不竭泉源。它不只是能帮助人理解自身的生产,而且能激发生产的潜能。

总之,儿童需要成人照料——哺乳、喂养和教育,似乎童年是无用的,然而看似无用,恰恰是整个人生的大用,恰恰是整个人生的发源地和潜在适应的“贮藏室”。成人可以劳动,他们是社会栋梁,他们支撑社会、照顾儿童,但是成人的心灵深处住着自己曾经是的那个儿童。

[1]B. Bogin. Evolutionary Hypotheses for Human Childhood [J]. Yearbook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40 (1997): 66.

[2]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4.

[3]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227—228. Barry Bogin写道:“This is neoteny, defined in the glossary of Gould's book as ‘paedomorphosis (retention of formally juvenile characters by adult descendants) produced by retardation of somatic development. ’”这段话见B. Bogin. Evolutionary Hypotheses for Human Childhood [J], Yearbook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40 (1997): 66.

[4]S. J. Gould. The Mismeasure of Man [M]. New York: Norton, 1981: 333.

[5]A. Montagu. Growing Young [M]. 2nd ed. Granby, MA: Bergin and Garvey Publishers, 1989. 转引自B. Bogin. Evolutionary Hypotheses for Human Childhood [J], Yearbook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40 (1997): 66.

[6]转引自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8.

[7]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221—222.

[8]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9.

[9]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0.

[10]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397, 399.

[11]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0.

[12]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0—61.

[13]利基. 人类的起源[M]. 吴汝康,吴新智,林圣龙,译. 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38.

[14]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57.

[15]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2.

[16]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400.

[17]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404.

[18]译者田洺则将后半句译为“这些特征在发育明显延迟的情况下可以便利地及时利用起来”。(见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1. )

[19]古尔德. 自达尔文以来[M]. 田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61.

[20]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M].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375. 为了更准确地理解,我将这句话完整地翻译并引述在这里:“个体发生的几个早期阶段是潜在适应的一个贮藏室,这是因为早期阶段藏有数不清的形状和结构,这些形状和结构消失于后来的异速生长中。当(通过减持胎儿成长的速率和大小而表现为)发展延迟时,一种机制会将这些特征传送给个体发生的那几个后续阶段。”

[21]S. J. Gould. Ontogeny and Phylogeny [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397.

[22]荣格. 回忆·梦·思考——荣格自传[M]. 刘国彬,杨德友,译.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17.

[23]宋代欧阳修《秋声赋》有“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可视为与老子“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的观念遥相呼应。

[24]S. J. Gould, The Mismeasure of Man [M]. New York: Norton, 1981: 333.

[25]A. Montagu, Growing Young: 2nd ed. [M]. Granby, MA: Bergin and Garvey Publishers, 1989. 又见Barry Bogin. Evolutionary Hypotheses for Human Childhood [J]. Yearbook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 1997, 40: 67.

[26]B. G. Charlton, The Rise of the Boy-Genius: Psychological Neoteny, Science and Modern life [J]. Medical Hypotheses. 2006 (4): 679–681.

[27]J. Z. Young. The life of Mammals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5.

[28]A. Lehman, Evolution, Autism and Social Change [M/OL]. [2012-06-03]. Evanston, IL: neoteny. org, 2010. http://www.neoteny.org/wordpress/wp-content/uploads/2010/02/andrewbook-download.pdf.

[29]马斯洛. 自我实现的人[M]. 许金声,刘锋,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314.

[30]马场谦一,福岛章,小川捷之,山中康裕,编. 创造性与潜意识[M]. 李容纳,李守田,译. 延吉:延边教育出版社,1987:2—3.

[31]宗白华. 流云小诗[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3.

[32]这里引用的诗句参考了杨德豫译本(华兹华斯. 永生的信息[M]//华兹华斯. 华兹华斯抒情诗选. 杨德豫,译.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244—265)。

[33]马克思. 《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

[34]David Elkind, The Hurried Child: Growing Up Too Fast Too Soon [M]. Reading, MA: Addison-Wesley,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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