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宁静!天国的宁静!我多少次在爱的观照中静静伫立在你面前,欲思考你!
诗人之道说毗邻于语言的天命般的源泉。
——海德格尔:《语言的本质》
这里说说华兹华斯以后另一位主要以童年生活为写作资源的诗人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可以看出华兹华斯所体现的时代精神至今依然灼灼其华、如日当空。
希尼于华兹华斯殁后89年出生,比华兹华斯晚出生169年。有学者认为:“西默斯·希尼在大半个世纪里脱颖而出,成为用英语写作的或许最优秀的诗人。”[1]另有学者则认为:“西默斯·希尼是上个世纪英语世界最重要的诗人。”[2]还有学者认为西默斯·希尼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3]。希尼因其卓越的诗歌成就而于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获奖演说中,希尼提到对其诗歌生涯有重要影响的一些诗人,却只字未提华兹华斯。可是,1999年,也即获奖四年后,在与来访者吴德安(也是他诗作中文版的主要译者)的交谈中,希尼谈及自己的童年以及为什么喜欢将童年生活作为诗材的源泉。这表明希尼的诗与华兹华斯具有深层的相似性。
访谈者吴德安提到这次访谈的一个细节:
他自己谈了一个我没有问的问题:“婴儿”。在访谈中希尼提到了“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这说法可能与他1998年出的最新一部诗集《开垦的土地:1966—1996诗选》选用的封面画有关。此画是荷兰佛莱芒艺术画家巴什(Hieronymus Bosch,死于1516)的一幅未名的名画,被称为《男孩在玩耍》或《幼童基督在玩耍》,画中一个光身幼童左手推一辆学走路的小轮三腿扶车,右手拿着一杆长柄风车,杆顶的风车与长杆垂直,看起来像后来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此长杆风车占了画面的四分之三,是构图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专家认为此画寓意为:幼童的玩耍预示了人生的未来。[4]
希尼在访谈中提及“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而访谈者将“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归源于荷兰佛莱芒艺术画家巴什的一幅画作,这是有违史实的。其实,巴什这幅画是无题的。许多专家揣度此画寓意“幼童的玩耍预示了人生的未来”,而巴什是否同意亦未可知。其实,读过华兹华斯《颂诗》的人应当知道,其英文原题Ode: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亦可译为《不朽的暗示来自对幼年的回忆》。也就是说,希尼谈到的“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其直接来源应当是华兹华斯《颂诗》。
希尼的诗常规流露出对自己在北爱尔兰乡村度过的童年生活的留恋。他出生在北爱尔兰德里郡的木斯浜(Moosebawn),12岁以前均住在那里。童年的乡村生活一直“密封在记忆中”,这成为希尼创作的不竭源泉。请看希尼与吴德安的这段对谈:
H(希尼):……我发现写得快的作品写得不坏。我常常发现有些这样的作品是我最喜爱的。比如,《期中假期》就是一气呵成,很快。
W(吴德安):多快?
H:半小时。
W:但在写之前您是不是想了很久?
H:没有,可能没想。但很明显那是密封在记忆中的,写时就像打开了埃及的坟墓。它就在里面,是现成的。我想那可能就是为什么我有很多诗是写我的童年。[5]
可以看出,在希尼那里,似乎诗就密封在童年的生活中。由于是密封的、现成的,所以希尼创作这些诗歌一气呵成,而这些立就之作还往往是作者自己“最喜爱的”。
美国诗人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在其作品《两千多个幻想和一种完美的和谐》中以一个疑问作为结尾:“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我们婴孩的目光眺望、眺望?”希尼对此十分赞叹,他认为“这就是毕肖普著名的观察世界的天赋,并不仅仅是一种‘看’的习惯”[6]。事实上,“以我们婴孩的目光眺望”也是希尼自己的天赋。希尼把童年平凡的生活写成动人的诗篇,他写父亲、母亲、弟弟、伙伴、游戏、菜园……但表现的是幼童的视角、幼童的心灵,捕捉的是幼童的种种感触。
希尼对访谈者吴德安说:“如果你真的被一首抒情诗感动,那是因为有某种东西在表层意下盘旋,它的边缘被显示出来了,但没有被毁坏,没有变粗俗,只允许走到那儿。我喜欢英语中一个用于很小的孩子的词——‘婴儿’(infant),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是‘不说出来的’(unspoken),‘婴儿’意为‘不说’。华兹华斯认为‘儿童是成人之父’[7],还有‘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而‘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那就是不说出的那部分。”[8]“我最喜欢的一首自己的诗是《木斯浜:阳光》,关于女人烤面包。写那首诗时,我想象自己在房子里,躺在一个摇篮中,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听着,‘那儿布满阳光静悄悄/院子里头盔似的压水井……’。”[9]也就是说,希尼不只是意识到“‘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而且他在创作时已经试图“复归于婴儿”。
希尼的这种观点与他的创作实践所体现的“诗道”,与《颂诗》第八节的内容是有可比之处的。
华兹华斯写道:(www.xing528.com)
你的外在身形远远比不上
内在灵魂的宏广;
卓越的哲人!保全了异禀英才,
你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
不听也不说,谛视着永恒之海,
永恒的灵智时时在眼前闪现。
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
真理就在你心头栖止
……
孩子呵!如今你位于生命的高峰,
……
希尼所说的“‘婴儿’意为‘不说’”,“‘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那就是不说出的那部分”以及“密封在记忆中的[婴儿期],写时就像打开了埃及的坟墓”,不也正是华兹华斯《颂诗》所唱颂的“不听也不说,谛视着永恒之海,/永恒的灵智时时在眼前闪现”的婴儿吗?希尼自己在宛若婴儿的状态下创作出他自己最喜爱的诗,不正说明婴儿不只是华兹华斯所谓“卓越的哲人”,而且还是希尼心目中卓越的诗人吗?
无论是希尼还是华兹华斯,他们所唱颂的婴儿不只是宗教中的“圣婴”,更是每一个世俗中的婴儿,不只是皇宫大殿中的婴儿,也是乡村茅舍里的婴儿。不过正如两位诗人所揭示的,如果我们已经发现每个婴儿是“卓越的哲人”“卓越的诗人”,那么,每一个普通的婴儿自然而然便是智者(“超凡的智者”)、先知(“有福的先知”),自然而然便是神圣的婴儿。
希尼强调,他以往并未意识到这种观点,“只是最近我才想到这点……我最近才意识到‘婴儿’不说话的效力”[10]。访谈者吴德安也介绍说:“‘婴儿’的寓意是希尼最近常常在想的问题。他的许多诗都是写他童年的回忆……”看来,希尼到晚年才意识到“复归于婴儿”的重要性,而实际上他的创作实践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复归于婴儿”的状态。作为伟大诗人的希尼对“婴儿”的认识尚且要等到晚年才得以达成,这的确令人感慨万千。《周易·系辞上》有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信然。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希尼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词中提到一些诗人对他产生了影响,而独独没有提到华兹华斯。而在与吴德安的对谈中,希尼却提到了华兹华斯的诗句“儿童是成人之父”,还提到《颂诗》“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的伟大思想。晚年的希尼在1999年或稍前才独自悟出华兹华斯三十几岁时就已经十分成熟的儿童观念,这一方面让我们看到希尼最终与华兹华斯在儿童观方面殊途同归,另一方面恰恰显示出华兹华斯儿童哲学的先进性、超前性,同时也表明华兹华斯儿童哲学历久弥新,依然高居我们这个时代儿童哲学的顶端,依然体现着当今世界儿童哲学的时代精神。
如果希尼不是在1995年而是在1999年或之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概其获奖演说中应当有对华兹华斯的礼赞吧!
在此顺便做一点议论。有知名学者对于“儿童是哲学家”“儿童是艺术家”等提法竭力嘲讽,认为这些提法过于浪漫、过于愚蠢。不知这样的学者读到华兹华斯“儿童是成人之父”的诗句会作何感想,读到华兹华斯《颂诗》会作何感想,读到希尼晚年“‘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又会作何感想。其实,翻阅几页加雷斯·马修斯的《哲学与幼童》,便可知道为什么说儿童是哲学家。至于“儿童是艺术家”,这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毕加索的高论,他声言自己用一生的时间向六岁的幼童学习作画。李泽厚说得好:“不能什么都嘲笑,不能对任何意义都嘲笑。人类如果还要继续生存、发展下去,在哲学上就得改变这种什么都嘲笑的方向。”“嘲笑意义一旦成为社会风尚,痞子就会成为社会明星,社会就不能成其为社会。”[11]
这里有必要指出,夸美纽斯、卢梭、华兹华斯、希尼等人对儿童的唱颂,在中国思想史里并不鲜见。早在先秦时期,老子就倡导“复归于婴儿”,孟子提出“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宋代心学的代表人物陆九渊认同其兄陆九龄的诗句“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是此心”。明代王阳明学派更是将赤子之心当作学派命脉。到明代末期李贽提出“童心说”(试图包容文学、文化、政治、伦理)的理论体系,与卢梭的以“人自身的自然”(天性)或“自然人”概念为核心的理论体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而李贽要比卢梭早出生185年。遗憾的是,李贽因其思想而下狱自戕,不见容于他的时代(由此亦能见出当时中国步入下坡路背后的政治、伦理、文化方面的原因,直至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始得“转运”而走向“崛起”),未能如卢梭学说那样开启“法国大革命”一类的社会运动。在中国进行“以人为本”的现代化建设、呼唤复兴传统文化的今天,童心主义的复兴正逢其时。
[1]David Fawbert. Connecting with Seamus Heaney, http://fawbie.com/.
[2]Ezgi Ustundag. Expressing Humanity During 'The Troubles:' The Poetry of Seamus Heaney. https://today.duke.edu/2013/10/heaney.
[3]吴德安. 希尼的诗歌艺术[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6.
[4]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36.
[5]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37—438.
[6]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370.
[7]原文将华兹华斯《彩虹》诗中“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一句译为“儿童是人之父”是不妥的,应译为“儿童是成人之父”,故在此作了修订。我在《论童年在人生中的位置》一文中对修订的理由作了说明。
[8]吴德安. “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4.
[9]吴德安. “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4—445.
[10]吴德安. “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M].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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