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外在身形远远比不上/内在灵魂的宏广;/卓越的哲人!保全了异禀英才,/你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孩子呵!如今你位于生命的高峰,/……
——华兹华斯:《颂诗》
童年是值得成人向其表达敬意的。
儿童身上的天性资源(童年资源)是一切人力资源、人文资源的源头,是老子主张“复归于婴儿”、孟子主张“不失其赤子之心”、宋明心学讴歌“童心”的原因所在。
为什么儿童拥有如此丰饶的天性资源?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获得了比其他任何物种都要丰富的先天信息资源。这些先天资源是人自身的自然,是天性,是进化史上历代祖先生命活动的积淀。
进化生物学认为,“幼态持续”是进化的重要方式。什么是“幼态持续”?有的生物学家将幼态持续命名为“彼得·潘进化”。“幼态持续”注重选择祖先的幼年特征并加以复演,进而将个体的童年“做”得更长更丰富。这就是儿童拥有如此丰饶的天性资源的原因。
挖掘童年的这些资源,使它们在现实的社会文化中得以表达和锤炼、开花和结果,这是儿童成长的目的(康德哲学所谓“自然目的”),也是儿童教育的任务。
通常看来,儿童的成长是从小到大,从弱变强,从无知变有知,从幼稚变成熟。总而言之,儿童的成长是一个不断“得”的过程。可是,儿童的成长不只是“得”,也有“失”。威廉·布莱克、华兹华斯、丰子恺等人对此已有所认识。
布莱克写有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将儿童与成人两相比较,凸显童年的纯真与成年的枯涩。
华兹华斯认识到,儿童愈是成长便愈是远离“永生之海”[1],天国的光辉在他身上就会相应暗淡下来。在华兹华斯看来,童年是亮丽的,充满生机,充满创造力,有若神助;而成年则黯然减色,愁苦不堪,远离了天国。
显然,在布莱克和华兹华斯那里,成长的过程也是“失”的过程。
丰子恺有了自己的子女后,写了不少对儿童有所感悟、有所发现的文章。他曾写道:“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2]显然,在丰子恺看来,儿童的成长也暗含着“失”,失去了“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也就是说,儿童能看到事物的真相,一旦长大成人,便被俗世尘网所蒙蔽和禁锢,于是,成人在拥有“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的儿童面前便形如残废了。
可以看出,在华兹华斯和丰子恺看来,儿童是健全的、丰富的,而成人的世界相较而言恰恰是残缺的、贫乏的。
上文提到,华兹华斯在19世纪初就已经认识到儿童是哲学家,而且是“最好的哲学家”,是拥有人类丰饶的天赋“遗产”的“最好的哲学家”。
一个世纪后,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对诗人华兹华斯的发现做出回应。雅斯贝尔斯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每个人都必须完成自己的哲学创造。雅斯贝尔斯说:“我们可以从孩子们提出的各类问题中意外地发现人类在哲学方面所具有的内在禀赋。我们常能从孩子的言谈中,听到触及哲学奥秘的话来……”他举例论证后说:“任何愿意收集这些故事的人,完全可能编成一部儿童哲学专著。”[3]没过多久,愿做这件事的哲学家出现了。
加雷斯·马修斯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发现孩子们睡前饭后询问的问题以及对世界的解释,与他在大学课堂所讲授的历史上的伟大哲学家的观点有惊人的相似,于是写下了《哲学与幼童》一书。
与加雷斯·马修斯相呼应,《苏菲的世界》一书的作者贾德(Jostein Gaarder)认为,儿童比成人更容易成为哲学家。[4]
儿童早在幼年便具有很高的哲学天赋,除此以外还具有很高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前些年常常听到成人惊呼:儿童已经丧失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于是人们呐喊:培养儿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其实,儿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高于成人。面对儿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成人应当谦逊地学习。成人难以培养儿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却可以而且应当保护儿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是谁赋予儿童如此之高的哲学天赋、想象力和创造力?并非成人。
毕加索自言:“学会像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样作画,用了我一生的时间。”[5]毕加索年轻时期有很好的素描、写实作品,可是后来的绘画为什么越来越像儿童画了呢?从他的这句自白来看,他一直在以儿童为师,像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样作画,以儿童的视角、感触、方法等作画。毕加索可谓公认的20世纪西方画家的代表人物。什么是艺术?艺术的本质是什么?艺术资源潜藏于哪里?他应当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在毕加索看来,六岁孩子的绘画真正符合艺术的本性和规律,六岁的孩子具有丰富的先验的艺术资源,六岁的孩子是值得一切成人艺术家师法的。毕加索用一生时间向六岁儿童学画,在艺术层面颠覆了成人与儿童的传统关系,同时揭示了儿童在艺术方面具有极为丰富的天赋资源。当毕加索向六岁幼童学画时,那是一个成人对儿童的发现,是一个艺术家对儿童身上丰富艺术资源的发现。这种资源已在成人那里变弱或消失,所以毕加索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学习。
与毕加索观点类似的,还有保罗·克利。克利崇拜儿童的天真状态,并以自己的方式加以模仿:“我想成为一个新生儿,全然不知欧洲的一切,忽视诗歌和时尚,几乎是原始的。”他甚至不反对将自己的画与“儿童的涂鸦”相提并论:“那太美了!我的小弗利克斯的画比我自己的好得多(我的画太多地在脑中漫漫流淌);不幸的是我不能完全避免它……”[6]在这里,克利将自己的作品与幼童的涂鸦相比较,令人深思的是,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在幼童的涂鸦面前相形见绌。在技巧上,克利使用儿童那种环绕的、粗朴的轮廓线;在表现上,他特别有意识地将自己限制在儿童“理性的写实主义”阶段。
高更(P. Gauguin)也曾表示渴望“像儿童那样”绘画。凡高(Vincent van Gogh)对高更的这一渴望表示附和。马蒂斯(Henri Matisse)曾吸收了儿童绘画的某些特点。其他画家如杜飞(Raoul Dufy)、夏加尔(Marc Chagall)、费宁格(Lyonel Feininger)、马宋(Andre Masson),尤其是米罗(Joan Miro)、杜布菲(Jean Dubuffet)等,都很崇拜儿童的绘画,并以儿童的绘画为借鉴。
我国画家亦有如此者。著名的寿星画家朱屺瞻在《癖斯居画谈》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老来想学儿童画,看到儿童画犹如扑来一股清风──天真、简朴!”“儿童画可爱,在下笔时无杂念,一味率真,故能神全。神全有升华一切的作用。”“儿童画天真无框框,无矫揉做作之态。年老了,愈爱天真之美,爱其自然不伪,爱其简单朴素。说到底,简单朴素,正是大家之风,古典之美。”[7]朱屺瞻认为,儿童画所具有的“大家之风,古典之美”不正说明,自然、拙朴、天真、神全既是儿童画的特点,也是艺术大家的风格和风尚!天工不工,天工自然;巧难比拙,大匠不凿。毕加索和克利等外国画家、齐白石和朱屺瞻等中国画家的作品不正是如此吗?
剧本《傅山进京》有这样一幕:玄烨装扮成居士,赴荒寺密会年逾古稀的傅山专论书法;傅山识破玄烨身份而不动声色,在论书法艺术的同时亦抒发正人君子应具备的品节。
玄烨:敢问道长,如何能得书法正脉?
傅山:宁拙毋巧。
玄烨:宁拙毋巧?
傅山:宁丑勿媚。
玄烨:宁丑勿媚?
傅山: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如老实汉走路,步步踏实,不左右顾,不跳跃趋!
玄烨:好一个不左右顾,不跳跃趋。哈哈哈,听君论书一席话,胜过临摹十年帖!……[8]
这段对白的素材当取自相关史料。《清史稿》有傅山列传,云:“山工书画,谓:‘书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八·遗逸二》)此处“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的议论,亦能见出史家的情怀与境界。(www.xing528.com)
宁拙毋巧、宁丑勿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不只是中国书法的奥秘,亦是一切艺术的奥秘,儿童的画作不正是如此吗?
儿童画何以能体现艺术的奥秘?盖儿童画出于童心焉。不只是艺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是故孟子有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在音乐领域,挪威的音乐家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Jon-Roar Bjorkvold)认为,儿童身上与生俱来地拥有缪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文艺之神)的本能,并以《本能的缪斯》(The Muse Within)作为他一本书的名称。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认为,儿童的自发性歌唱“比之于巴赫、舒曼、门德尔松和艾甫斯这些大师们的作品毫不逊色”[9]。
这让我想起若干年前见到的一幕。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看到办公楼传达室门口有两个女童。她们是在传达室工作的农民工的孩子。其中一个七八岁,正坐在一辆自行车的车座上有节奏地倒蹬脚踏板,并随意地配合着双腿的节奏哼唱。另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则斜跨在后座上,双手随意打着节拍,口中也在断断续续地哼唱。我能感觉到两个孩子都处于非常放松的游戏状态。两人随意哼唱的曲调是不同的,但却配合默契。两人的哼唱没有刻意地使用和声,她们大概也不懂什么是和声,但却具有某种奇妙的和声效果。对这一幕叹为观止之余,我意识到,这其实是儿童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一幕。许多现代音乐形式往往被视为受原始主义音乐的影响,其实最大的影响,应当是来自儿童的这些自发性的艺术活动,来自心灵深处的那颗童心的律动,来自成人对童年的回忆和挖掘。所谓天籁之音,此之谓耶?
可是,多少成人将幼童的涂鸦和自发哼唱看作不成熟,认为需要通过成人的艺术来矫正!我曾经听到某位“艺术专家”在幼儿园做业务指导:小孩子的舞蹈动作如果要好看,唱的声音如果要好听,就一定要符合“艺术规律”,就一定要与成人演员相似。这位“专家”几乎天天做这样的指导,令人震惊的是,他对儿童身上丰富的艺术资源竟熟视无睹!
然而,又何止是他呢?每年的儿童节到来之前,幼儿园、小学都要反复排练好看的节目。如果画家毕加索、克利、朱屺瞻或音乐家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看到儿童所表演的这些经过成人刻意指导的节目,看到儿童在成人“教育”下画出的“简笔画”,他们会发出怎样的感慨,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上面说的是儿童在认知、艺术等领域拥有丰富的资源。其实在道德领域,儿童也具有丰富的资源。
贾平凹写过一篇短文《我的老师》。单看题目,人们会猜想这是一篇常见的回忆恩师的文章,其实不然。贾平凹写的是自己对一个三岁半幼童生活的发现:
“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开始我见他只是逗着取乐,到后来便不敢放肆,认了他是老师。许多人都笑我认三岁半的小儿为师,是我疯了,或耍矫情。我说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了,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孙涵泊却慈悲,视一切都有生命,都应尊重和和平相处,他真该做我的老师。”“孙涵泊不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斟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该做我的老师。”“我是诚惶诚恐地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可以看出,贾平凹这篇文章实际上是对幼童在人生态度、经世哲学、道德风貌等方面的发现。
贾平凹给自己的“老师”起名“孙涵泊”,也可看出一位作家的匠心独运。“孙”者晚辈也,幼者也;“涵”者,内容也,内蕴也;“泊”者,淡泊寡欲也。“孙涵泊”者,淡泊寡欲而内蕴丰厚之幼儿,可供成人师法者也。
贾平凹在这里突破了常识,转换了视角,发现了常人难以见到的儿童的另一面。
童年不止是在认知、艺术、道德等方面具有可待发现和挖掘的资源,而且还是“人生之井”[10],是创造力的源泉。波德莱尔称,天才不过是能自如地恢复自己的童年而已。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希尼(Seamus Heaney)提出:“婴儿的话语是诗的来源。”[11]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则将童年和故乡作为创作的根基和源泉。他说:“当我面对着稿纸时,我就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我的心中充满了儿童的趣味,我嫉恶如仇,我胡言乱语,我梦话连篇,我狂欢,我胡闹,我醉了。”[12]可见,莫言的创作状态是回归到童年的生命状态,在童年里找到取之不尽的故事、取之不尽的感受、取之不尽的话语之源泉。
20世纪已有不少人士提出“向儿童学习”,这句口号背后隐含着对儿童和成人的比较,隐含着对童年资源的发现,只是没有戳破那张薄纸而更为清晰地表达而已。
可以看出,心学是童心主义的。心学将心性视为人文世界的总根源,由此可知,心学是一种人本主义。孩提之心又是后世的王学左派人物李贽所谓“最初一念之心”,所以孩提之心的哲学或童心主义自然而然便是自然主义的。可以说,童心主义是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合于一体的思想。而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合流是马克思的哲学理想,也是马克思理想社会的特征。[13]讨论至此,我们就可发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与中国的童心主义和宋明心学在完全不同的时空里实现了相互会通、相互支援。
在西方乃至全世界,马克思的学说是影响深远的学说。在马克思之前,基督教教义也在西方乃至全世界有深远的影响。耶稣认为,那进入天国里的,都是像小孩子那样的人。耶稣将小孩子视为天民,这与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相会通。耶稣这句话也是告诉成人进入天国的标准是什么,这其实是变相地要求成人“复归于婴儿”,而“复归于婴儿”的主张可追溯至老子。思想史里的这一现象值得惊诧,值得玩味。理一分殊,殊途同归,此之谓也。
童年拥有丰饶的人性资源和人文资源,是“人生的井”,是人类文化的根系,是一切人文世界的根系,因而童年、童心、儿童是值得成人敬畏和学习的。
研究童年,不只是关涉儿童,关涉教育,而且关涉所有成人,关涉人类的未来。比照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如果说“童心引领人类”也并不过分,并不为怪。我曾提出“童心引领中国”,并以此主张为拙著《蒙蔽与拯救:评儿童读经》煞尾。细细想来,童心岂止引领中国?童心可堪引领人类,童心可以引领全球各色人等、各类族群、各种文化。
在这里,我想再次表达对童年的敬意。作为一位童年研究者,这种敬意来自我对童年、童心、儿童的理解,因而它是发自内在的、发自心灵深处的。我也希望各位能同我一道向童年表达敬意。我甚至希望有朝一日,人们能够通过立法,让儿童节增添一层新内涵,那就是倡导全社会:向童年致敬!
[1]华玆华斯. 永生的信息[M]//华玆华斯,柯尔律治. 华玆华斯、柯尔律治诗选. 杨德豫,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70.
[2]丰子恺. 丰子恺文集5:文学卷一[M].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114.
[3]卡尔·雅斯贝尔斯. 智慧之路[M]. 柯锦华,范进,译. 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2—3.
[4]乔斯坦·贾德. 苏菲的世界[M]. 萧宝森,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16—20.
[5]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 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M]. 王毅,孙小鸿,李明生,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270.
[6]罗伯特·戈德沃特. 现代艺术中的原始主义[M]. 殷泓,译.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3:175.
[7]朱屺瞻. 癖斯居画谭[M]. 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13.
[8]郑怀兴. 傅山进京[M]//吕效平,主编. 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戏剧卷,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522.
[9]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 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M]. 王毅,孙小鸿,李明生,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249.
[10]刘晓东. 童年是人生的井——童年崇拜的隐喻表述[J]. 山东教育,2012(Z3).
[11]吴德安. “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36.
[12]莫言. 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科罗拉多大学波尔德校区的演讲[M]//莫言. 我的高密.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195—196.
[13]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刘丕坤,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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