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谁是作者并不重要,其他任何一首伟大的诗篇都是这样。甚至可以说一首诗的伟大正在于,它能够掩盖诗人这个人和诗人的名字。
幼年的我不知世界怎么会如此神秘和美妙!长大后才知道,那种感受,那种发现,就是所谓美,就是天地的话语、大自然的秘密,就是那无穷无尽的曼妙诗文的最终源头,并且,还会继续催发无穷无尽的感受与发现,继续催生无数美轮美奂的作品。
——作者题记
我曾多次回忆童年的那一个个月夜,总想用最美的文字如实表述那种种景象,完整表达当时最真切的感受,然而,正如我在一次次努力后写的一首小诗《第一次》所云——“全都失败”。
多少次了
我想描摹
第一次
进入世界的
感觉然而
全都失败
那意向
不是语言所能编织
那是感动和诗
尽管难以成功描摹那童年的月夜,但描摹的努力却从未放弃过。在小诗《童年的言说》中,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在傍晚月光洒遍我的世界
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多无名而又熟悉的小虫
在歌唱
我是月亮河里的小小鱼
冷暖自知
充满感恩
却难以言说
那小孩难以言说的
是这大自然的秘密
也许那童年的月夜是语言无法抵达的。也许我对那一个个月夜的重建,每次都赋予了新的体验、新的感受。也许月夜本身是无意识生命的体现和象征,它像一口老井,你确然看清了井面,似乎已经面目了然,然而它的深度,你用肉眼等其他感官却难以彻底探知。
尽管如此,我依然试图继续描摹童年的月夜,试图还原那种种的神秘感受。下面的文字就是另一次试图还原童年月夜的又一份记录。
月光如水,涌入房门。让我突然想到童年,想到童年那一个个有月的夜晚。那时的月光应如今夜一样。
然而我却不由得怀疑起来,怀疑这光是灯光。不远处就是广州路和宁海路交界处的古南都大酒店,她高高顶楼的广告灯箱也是乳白色,颇似月光。
我走到阳台探个究竟。——是月光。我看到了天上高悬的那枚月亮。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月光让我想起古代的那位游子思乡的《静夜思》。
一样的月夜,同一枚月亮,我的感受应当如一千年前那位诗人一样。
月光让我怀念故乡,让我想到童年,让我思念那一个个月光如水的童年的夜、迷人的夜。
那时的我,多少次陶醉在月夜,陶醉在月下的村庄;多少次陶醉在婆娑又恍惚的光影中。
月光将所有能直视她的树叶、树干、青草、房屋、小桥、庄稼、沟渠等等涂上“奶”的颜色,夜风将乳白色的光的涟漪轻轻抖动,幻化为迷迷离离的一片又一片光影……
小虫呢喃,蛙声一片。夏的小夜曲幽游地铺散开来,弥散开来,铺天盖地……
在这种背景中,我安静地倾听大人们聊天。
当大人们在小院里聊累了,困乏了,开始漱洗准备休息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小凳上,望着地上斑驳的月光,望着眼前婆娑的树影,迷醉而惊叹,我似乎发现了什么。那发现的东西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就在那里,在那里婆娑舞动吟唱……
那个村庄小院中的我,当时是四岁、五岁,还是六岁、七岁?已经难以分辨,但我知道,我自己的世界,就如那时的月亮,悄悄地升起在人生的天空中。
从发现这样的世界起,我便渴盼明月高悬、树影婆娑的那些夜晚的来临。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
但那时我年幼,不会说,不会写,不会告诉别人我的感受、我的发现。[2]现在会写,会说,但岁月已经将童年的记忆,涂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色彩,正可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是我的秘密,我发现的秘密。但那时,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又如身边那婆娑着的枝叶以及草叶上呢喃的小虫,对阳光雨露自有一番它们的感受,那是你我再难以感受的感受。那是它们的秘密。
我自己的世界是这样诞生的,我相信,所有人的世界都是这样诞生的。那确乎是我的世界。然而,古往今来,这个世界,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又诞生于别人的人生里,正如我所见到的月亮,是你的月亮,亦是李白《静夜思》中的那个月亮。
古人、前人的类似感慨并非难觅。例如,唐朝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有这样的诗句:(www.xing528.com)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好一个“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后世有多少读者青灯之下,面对此卷,若合一契,兴怀嗟悼。
幼年的我不知世界怎么会如此神秘和美妙!长大后才知道,那种感受,那种发现,就是所谓美,就是天地的话语、大自然的秘密,就是那无穷无尽的曼妙诗文的最终源头,并且还会继续催发无穷无尽的感受与发现,继续催生无数美轮美奂的作品。现在我知道,一方面,美一定是客观存在的;另一方面,美一定是主观存在的。前者是本体之美,后者是审美之美。我曾发表过《本体之美与审美之美》的论文。我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曾有如此的童年体验。是的,在童年的月夜,我似乎发现了什么,那发现的东西确确实实、明明白白就在那里。
作为童年研究的专业人员,我知道,当我发现了那外在的令我感动的东西,我便发现了我的感动,发现了那个感动的我。那外在的月夜激发了“我”,让“我”发现甚至建造了这神秘美妙的月夜。鸡生蛋,蛋生鸡。我和月夜有点类似于此的关系。
月光就是这样与童年、故乡,与那些难忘的有月的夜晚、有月的村庄联结在一起。禅宗有“月映万川”“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偈语。这童年的月夜是我的,它也属于每一个童年,属于每一个儿童,属于每一个拥有童心的成人,属于每一个依然拥抱童年、珍爱童年的成人。
个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些月光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连缀在一起的,人类的历史也是由这同一个月亮连缀在一起的。李白《把酒问月》中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与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的吟唱相映成趣: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生命的进化史里,月亮曾经月月伴随人类的始祖生存和繁衍。作为其中一个关键的宏观环境因素,月亮与人类的原始祖先的生命是相互建构的,必然在物种和个体的生物学层面与精神发生学层面,留下愈来愈丰富的信息。这童年的月夜,这童年月夜的个体感受,便是这种生物学层面、精神发生学层面的历史积淀的苏醒、复活和重建。
月光至今令我陶醉,是因为我还拥有童年的心灵。童年的月夜与童年的心灵相互建造,相互生成,相互向对方涌现自身。
我不由想起英国大诗人华兹华斯的诗篇《彩虹》(Rainbow),并尝试将它汉译如下[3]:
目见彩虹,
我心雀跃。
我生命开始时就是如此;
现在我是成人了还是如此;
将来我老了还将如此,
否则就让我死去!
儿童是成人之父;
愿我对儿童怀有的天然虔敬
贯穿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华兹华斯这首诗影响很大。彩虹不像月夜常常得见。但如此讴歌彩虹的诗篇,如果用于唱颂那童年的月夜,一样恰当。
不过,与华兹华斯的感受不同,我长大成人后,尽管看到的月夜还是很美,但它缺少了童年月夜的神秘和灵性。只有将它作为引线,重新点燃童年的月夜,那种童年神奇的月夜感受才会逐步弥散在心灵的空间。
童年月夜会滋养成人心灵。它滋养了历史,相信还会滋养未来。
王阳明写有《咏良知四首示诸生》,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这是对良知的唱颂。王阳明的“良知”来源于孟子的“赤子之心”,又直接或间接地开出罗汝芳的“赤子之心”和李贽的“童心”概念。
我还想起康德。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我愈是思索,心中对其愈是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法则。”[4]康德所唱颂的“我内心的道德法则”,其实就是王阳明唱颂的“良知”,也是“童心”“赤子之心”。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我的心、我现在的心之由来,是我赤子时刻的心。那赤子之心,是我的根心,是我的根因,我所有的世界都由此根生出。
不只是中国人推崇“童心”,东西南北出圣人焉,亦唱颂“童心”。印度诗人泰戈尔有诗云:“你的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你的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碍的岩石,向前奔涌。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挣扎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说话,但是言语不成歌曲,我叫不出来。啊……”[5]
童年月夜的秘密,其实就是“童心”的秘密。我想说出这秘密,可是,心滚烫火热,舌激动万千,以致喑哑失声,只能如婴儿般咿呀,“咿——呀——呀——”……
[1]或许有读者认为,这是篇散文,可我更愿视其为一篇学术作品。既然有“语文”课,为什么不能以语文课所展示的语文的要素和文学的手法来表述灵魂、写作论文呢?这篇论文表述了我的童年经验在我的童年哲学研究中的地位,展示了我的学术方法的一个侧面。我不是有意以散文形式写作,而是不借此文体不足以表述与理性探索不可须臾相离的情感体验。
[2]我的童年经验印证了爱尔兰诗人、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默斯·希尼的一种说法。希尼说:“我喜欢英语中一个用于很小的孩子的词——‘婴儿’(infant),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是‘不说出来的’(unspoken),‘婴儿’意为‘不说’。……‘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那就是不说出的那部分。”(吴德安. “婴儿”的启迪——都柏林访谈世界著名诗人希尼[M]//西默斯·希尼. 希尼诗文集. 吴德安,等,译.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4.)
[3]我曾将该诗译为白话韵文:彩虹一道入眼帘,怦然心动欣欣然:幼年见到即如此,长大成人今依然,但愿年老心不变,否则就下阎罗殿!儿童乃是成人父,但愿一天又一天,童年赤诚一线穿。
[4]Kant.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M]. Trans. by Beck L. W., Indianapolis: Bobbs-Merrill. 1956: 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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