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一名在我国近渐流行,其去成为口头禅之期殆亦不远。毕竟“辩证法”为何?在我国文字中,吾人尚未见有满意之阐说或批判。言辩证法者必推黑格尔。黑氏书中“辩证法”一名所指示者,以吾人所知,盖有四种不同之对象。此四者逻辑上并不相牵涉,其中任一可真而同时余三者可伪。
第一,“辩证法”本义,其说略如下:凡得“道”(绝对真理)一偏之见执,若充类至尽,必归入于其反面,因而陷于自相矛盾。原来之见执可称为“正”,其反面可称为“反”,于是可有一种立说超于二者之上而兼容并纳之,是为“合”。若此之立说仍为一偏之见执,则“正”“反”“合”之历程仍可继续推演,至于无可反为止。此所止者是为绝对真理。换言之,即黑格尔之哲学。是故对于一切一偏之见执,皆可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术破之,此即所谓“辩证法”。(以吾观之,谓许多谬说可用此法破之,信然;若谓一切谬说皆可用此法破之,则黑氏未尝予吾人以证明,吾人亦无理由信其为然。)黑格尔以为此乃柏拉图语录中之苏格拉底所常用者,原非彼所新创。
第二,可称为认识论上的辩证法,略谓吾人思想中之范畴,或抽象的概念,试任取其一X而细察之,则知X与其反面,实不可分别。吾人若谓一主辞A为X,则同时亦必须谓A为X之反面,如是则陷于自相矛盾。进一步考察之,则可发现一更高范畴Y,融会X与非X者。于是X为正,非X为反,而Y为合,是为一辩证的历程。然Y又或为不固定范畴,如是,则辩证之历程可继续推演。黑氏以“泛有”之范畴为起点,经历若干连续之辩证历程(其中不尽经“合”之阶级而转换,于上界说之辩证历程为例外者),以达于“绝对观念”,是为最高范畴,无可再反。(附注:以吾观之,黑氏哲学中此部分完全谬误,彼所谓相反而不可分之二范畴,大抵一观念之二名耳。彼误以同实之二名为代表二实,遂造出一大座空中楼阁。试以彼“大名学”中之第一品[Triad]为例。彼以为“泛有”[即仅是有,而不决定有何属性]与“无”相反而不可分,而“有”与“无”之合为“成”[由无而有谓之成]。夫黑氏何不径曰“有”与“无”相反而不可分,而必以“泛有”与“无”对。盖“泛有”实即无有,实即无之别号,犹OXI为O之别号也。“泛有”与“无”,异名同实,可混淆以为相反而相同。而“有”与“无”则二名异实,不能妄指以为相合一也。夫“泛有”之非有,犹OXI之非I也。谓“泛有”与无相反而相同,即谓无与无反而同,犹谓OXI与O相反而相同,盖无意义之谵呓而已。此则黑氏书中所最富者也。)
第三,辩证法即变相之所谓“本体论证”(Ontological Proof),其大致如下:先从二观点在思想上建设一概念之系统,乃究问此系统有无客观的对象,继从此系统本身之性质,而推断其即所求之对象。(此种方法康德在《纯理论衡》中早已驳倒。)
以上三种辩证法皆不在本文范围之内。今所欲讨论者,乃第四,历史中之辩证法。以极普通、极抽象之形式表出,其说略如下:一民族或社会当任何历史阶级之达于其全盛时,可视为一“正”辩证法三阶之第一阶。然此阶段之进展中,即孕育与之对抗之势力。此势力以渐长成,以渐显著,可视为一“反”。此一正一反,互相冲突,互相搏争。搏争不可久也,结果消灭于一新的大气体中。在此新全体中,正反两元素,无一得申其初志,然亦无一尽毁,惟经升华融会而保全。此新全体、新时代,即是一“合”,一否定之否定;于其中“正”与“反”同被“扬弃”(aufgehoben,近来国内“革命文学”中常见之“奥伏赫变”一名即译此)。所谓历史的辩证法大略如是。专从此观点考察历史之结果,是为一种辩证法的历史观。以上历史辩证法之抽象的形式乃黑格尔与马克思之所同主。马克思自承为传自黑格尔之衣钵者即此。(www.xing528.com)
(现时流行之所谓“辩证法的唯物史观”即指此种辩证法,与前三种辩证法逻辑上无涉。)然其具体之解释,则马克思与黑格尔大异。略去其形上的幻想(涉及“世界精神”“民族精神”者),则黑氏历史辩证法之具体观念如下:
任何人群组织之现实状况,恒不得完满,其中却涵有若干日渐增加而日渐激烈之先觉先进者,憧憬追求一更完满之境界。现状之保持者可视为“正”,而理想之追求者可视为“反”。此两种势力不相容也。守旧与维新,复古与解放,革命与反动之斗争,此亘古重演之剧也。然斗争之结果,无一全胜,亦无一全败,亦可谓俱胜,可谓俱败,于是产生一新组织社会。在其中,理想实现其一部分,旧状保持其一部分,是为“合”之阶段。黑氏认理想为一种支配历史之原动力,为“世界精神”之表现。而马克思则以为理想不过经济制度之产物。马氏历史辩证法之具体观念,特别侧重经济生活。其说略曰:一人群之经济组织范围其他一切活动。过去自原始之共产社会崩溃后,在每一形成之经济组织中,包涵对峙之两阶级,其一为特权阶级,其一为无特权阶级;其一为压迫者,其一为被压迫者。经济组织之发展愈臻于全盛,或益以新生产方法之发明,则阶级之冲突愈剧烈。压迫阶级要求现状之维持,是为一“正”,被压迫之阶级要求新秩序之建立,是为一“反”。此两阶级对抗之结果为社会革命,而最后乃产生一新经济组织,将对抗之两势销纳,于是阶级之斗争暂时止息,是为一“合”。经济组织改变,则政治、法律,甚至哲学、艺术亦随之改变。
以上两说乃同一方法之异用。然以吾人观之,皆与史实剌谬。试以我国史为例。周代封建制度之崩溃,世官世禄(即以统治者而兼地主)之贵族阶级之消灭,此乃社会组织上一大变迁。然此非由于先知先觉之理想的改革,非由于两阶级之争斗,亦非由于新生产工具之发明。事实所示,不过如是:在纪元前六七世纪间,沿黄河流域及长江以北,有许多贵族统治下之国家,其土地之大小饶瘠不一,人口之众寡不一,武力之强弱不一。大国之统治者务欲役属他国,扩张境土,小国之统治者及其人民欲求独立与生存,于是有不断之“国”际战争。其结果较弱小之国日渐消灭,而终成一统之局。因小国被灭,夷为郡县,其所包涵之贵族亦随其丧失原有地位,是为贵族阶级消灭之一因。君主与贵族争政权,而务裁抑窜逐之,是又贵族阶级消灭之一因。贵族阶级自相兼并残杀,是又其消灭之一因。凡此皆与阶级斗争、生产工具之新发明,或理想之追求无与。即此一例,已摧破黑格尔与马克思之一切幻想。(关于黑氏及马氏历史辩证法之陈述,可参看B.Copsoer:The Logical Influence of Hegel on Marx,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ublications in Social Sciences,Vol.Ⅱ,N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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