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中妓女与中国文化的关系

中国古代小说以唐传奇作为成熟的标志。在唐传奇中，有不少以妓女为题材的作品，表现了她们的爱情生活。《任氏传》中任氏虽是狐妖，实则上是“名系教坊，职属南衙”的官妓。任氏为郑六的情意所感动。就委身于他。郑六的妻弟韦崟慕任氏美色，白日登门欲施强暴。任氏顽强反抗，“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抗拒，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在任氏严词斥责下，韦金山不得不“敛衽”束手。任氏宁愿委身穷汉郑六，却不愿屈从权豪的威逼，表现出她对爱情的忠贞，以及维护人格尊严，要求主宰自身命运的愿望。

唐传奇中有些作品，虽然涉及到妓女的爱情，但主旨并不在此，而是通过她们对爱情的选择表明她们的英雄胆识和豪侠气概。《虬髯客传》中红拂随李靖私奔，协助丈夫创立事业；《昆仑奴》中红绡妓在磨勒帮助下与情人幽会，最终得谐秦晋，都突出了主人公慧眼识人，机智果敢的品格，对她们的爱情生活并未作更多的描写。《柳氏传》写李生家妓看中韩翊，心有所属。李生知其意，慷慨地把柳氏赠与韩翊。后遇战乱，柳氏被蕃将沙吒利掠入府中。许俊得知，匹马闯进侯府，夺回柳氏，使韩翊和柳氏能够团聚。这篇小说写韩柳之情颇为动人，然其重点还在赞扬李生的重友轻色、许俊的豪侠义气。著名的爱情小说《李娃传》也并没有突出描写李娃和郑元和的爱情关系。鸨母设计骗走郑元和，小说未写明李娃是否参预谋划，但她至少是知情的，可是她并没有丝毫不满和反对的表现。这时她和郑元和的关系仍然是妓女和狎客的一般关系。当李娃偶而发现郑之和流落街头，僵卧于风雪之中，才良心萌发，认为郑元和因她而落到这般地步，她不救援郑元和，将受到天下人的谴责。她收留郑元和主要出于同情和自责的心理。这篇小说的主旨是劝诫浪子回头，发愤读书以博取功名，对婚姻制度的批判是次要的。小说歌颂了李娃的侠义心肠，并未强调她为争取爱情和婚姻自由的斗争。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疆域广大，经济繁荣，思想活跃，为每个人建功立业，实现自我价值提供了良好的机遇。唐代是个比较开放的社会，人们在爱情和婚姻上有较大的自由，所以爱情和婚姻并未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人们更关心的是个性的张扬，才能的施展，所以当时游侠之风很盛。影响到文学创作，游侠就成为一个热门的话题。唐传奇中有些小说，就刻意塑造豪侠的形象。《红线》中红线女，本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婢，她夜行千里来到魏博，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节度使田承嗣枕边的金合以示警告，制止了田承嗣侵袭潞州的计划。《车中女子》写一百戏艺妓轻功上佳，出入宫禁如履平地，盗宫中珍宝如探囊取物。这些小说意在告诉读者，英雄不分贵贱，妓女中大有豪侠在。

中国小说发展到明代，达到了一个新阶段。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壮大，以妓女为题材的小说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明代小说在肯定人类情欲，赞扬青年男女争取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时，特别强调了妇女情欲的正当合理。凌濛初在《任君用恣乐深闺》中提出“男女大欲，彼此一般”，说道：

且说世间富贵人家，没有一个不广蓄姬妾，自道是左拥燕姬，右拥赵女，娇艳盈前，歌舞成队，乃人生得意之事。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旋几个女子，便已不得相当；况富贵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娶的姬妾，必是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枕席之事，三分四路，怎能够满得他们的意，尽得他们的兴。所以满闺中不是怨气，便是丑声，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们的身，禁不得他们的心。

这篇小说写杨戬府内一群姬妾趁他外出时，将府中馆客任君用引进内宅，共同寻欢作乐。事后被杨戬觉察，对任君用动了腐刑。这篇小说在当时社会风气和文艺思潮影响下，有一些淫秽的描写，因而后来的选本中皆未收此篇。但是这篇小说描写了杨戬姬妾久遭禁锢的痛苦和情欲得到满足的欢乐，充分肯定了妇女的欲望，赞赏她们所采取的大胆机智的行动，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思潮，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明代以妓女为题材的白话小说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和《玉堂春落难逢夫》是最好的精品。这三篇小说分别写了杜十娘、莘瑶琴和玉堂春三个名妓从良嫁人的故事。她们有相同的身分和社会地位，都渴望着嫁个如意郎君，摆脱卖笑追欢的悲惨处境。小说在描写她们追求自由幸福的共同行动时，由于突出了她们不同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因而各自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玉堂春是初被梳栊的雏妓，阅历未深，锋芒毕露。她为了和王景隆结合，敢于当面顶撞鸨母。王景隆在妓院将盘缠用光后，鸨母让玉堂春赶他走，玉堂春听了只当耳旁风，话不投机，转身就走。她还指责鸨母道：“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王景隆被鸨母骗出妓院，流落街头，玉堂春设法接他回来，并相赠金银首饰给他作回家的路费。老鸨发觉王景隆席卷金银而走，要责打玉堂春，玉堂春反指控老鸨图财害命，把她拉到大街上评理。玉堂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鸨母骂得狗血喷头，迫使鸨母立下文书，同意玉堂春从良嫁人。小说通过遭打、设计、评理这三件事的描写，十分形象地刻画了玉堂春机智勇敢，大胆泼辣的性格。杜十娘的经历与玉堂春不同，“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丰富的阅历使她深谙人情世态，办事稳重谨慎。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不露声色地积储了万金珍宝。她经过选择，最后看中李甲。李甲迷恋杜十娘姿色，囊箧空虚仍不愿离开。鸨母每日叱骂杜十娘，她未象玉堂春那样当面顶撞，到实在忍耐不住时，也只是回了一句：“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是费过大钱来。”杜十娘性格不象玉堂春那样外露，但内在的性格却非常刚烈。杜十娘得知被李甲出卖后，虽然李甲惺惺作态，泪如雨下，口称“情不能舍”，她却不为所动，也没有大放悲声，只是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杜十娘阅人已多，看到过许多背信弃义的薄情郎，对李甲也是有所防备的。李甲的变心并未使她感到特别震惊。杜十娘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愿意以哭泣哀告求得李甲回心转意，也没有把李甲痛骂一顿，而是用冷峻的言语狠狠讽刺鞭挞了李甲丑恶的灵魂。然而她对李甲还抱着一线希望，直到第二天，“杜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知道两人恩情已绝，才决心沉宝投江。她如果打开百宝箱，李甲肯定会拒绝孙富的要求，与她重归于好，但她不愿用金钱换取虚假的爱情。杜十娘追求的是平等的真诚爱情，她要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和独立。这篇小说通过精彩的细节描写，出色地表现了杜十娘的老练、果决刚毅的性格。如果说玉堂春的性格外刚内柔，杜十娘的性格便是外柔内刚，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卖油郎独占花魁》是通过莘瑶琴在择良自嫁过程中思想感情的变化来刻划这一人物形象的。莘瑶琴性情刚烈，被骗卖入娼家后不肯接客。后来她听了刘四妈的劝说，为了寻机从良，欣然接客，门庭若市，声价日重。在和公子王孙交往的过程中，她原来刚烈的性格发展为高傲任性。她看不起秦重这样的小市民，认为接待他惹人笑话。她和秦重相处一夜，感到“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但依然认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直至她遭到吴八公子凌辱，才感到那些王孙贵客都是薄情之人，自己虽享有盛名，还不如村庄妇人；她需要的不是繁华和虚名，而是情意相投的自由生活。莘瑶琴从自身经历中消除了对市民的偏见，决定嫁给秦重，“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由于小说细致地描写了莘瑶琴思想感情变化的过程，人物形象就显得个性丰满和鲜明。在中国文学人物的历史画廊里，杜十娘、莘瑶琴、玉堂春这三个妓女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闪耀着永不磨灭的光彩。(www.xing528.com)

明末清初，涌现出一大批艳情小说，不是思想平庸卑劣，就是流于淫晦芜秽，乏善可陈，不足道矣。

中国古代娼妓在历史中形成的卖艺献身的两重职责，使她们对于我国文化的发展也具有正负两面的影响。清代中期废除乐籍制度后，妓女成为以卖淫为主的私娼而继续存在，已经丧失了原先所有的文化意蕴，对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已起不到积极的作用。因此本书论述中国封建社会青楼与文化的关系，也只能到清代初期为止。

【注释】

[1]沈德符《顾曲杂言》

[2]原文为：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与《采菱》，发《阳阿》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填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

[3]《唐书·音乐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