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绝大数妇女被剥夺了参预政治的权力，以提供声色娱乐为职业，社会地位最卑贱的妓女更与政治无缘，把青楼和政治相联系，似乎是圆凿方枘，小题大作。实际上，妓女从出现之日起，就与政治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青楼的兴盛也与一个时代政治的清浊紧密相关。从“红颜祸水”、“女人亡国”的观念出发，夸大妓女的政治作用固然错误，忽视妓女对政治的影响也是不对的。
我国最早的妓女是女乐倡优，她们表演歌舞除了满足统治者的个人享受，还经常用于祭祀宗庙、庆典活动和接待宾客，于是一个国家歌舞的水平成了该国政治、经济和文化发达程度的象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来聘于齐国，“请观于周乐”，并对“周乐”发表了长篇评论：
……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柳》、《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季札通过欣赏《周乐》，了解到中原各国政治和风俗的不同，领悟了治国从政之道。杜预注释这段话说：季札是“依声以参时政”、“论声以参时政”，目的是“知其兴衰”。而这些乐舞是通过娼女乐工的表演呈现出来的。中国早期的儒家十分重视乐的社会功能，《左传》文公七年记载晋谷阝缺向赵宣子说：“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无礼不乐，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谁来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左传》襄公十一年又载：晋侯将郑国送来女乐十六人一半给魏绛，魏绛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功劳，不愿接受，并说：“夫乐以安德，义以处之，礼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厉之，而后可以殿邦国，同福禄，来远人，所谓乐也。”谷阝缺、魏绛都把“乐”视作以德服众的必要手段。孔子进一步提出以礼乐治天下的政治思想，在主张“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即以德感化人心，以礼规范行动的同时，强调“成于乐”，把“乐”作为施行仁政，提高人们道德品质的重要工具。因此历代统治者十分重视礼乐，汉代专设乐府，收集、整理和改编各地的民歌，首先是从政治需要出发的。这样就给倡优女乐创造了条件，也使她们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
春秋战国时期，诸雄割据，伴随着连绵不断战争的是频繁的外交活动。各国会盟、接待使者，都要奏乐以壮国威，或表示友好，乐舞也就成为外交斗争的手段。公元前500年，齐鲁在夹谷会盟，齐景公命令歌舞艺人表演“夷狄之乐”向鲁国示威，随鲁定公赴会的孔子当即提出抗议，齐景公被迫撤掉夷狄之乐，但又换上一队倡优侏儒来表演“宫中之乐”。孔子认为这是对鲁君的蔑视和侮辱，气愤地冲上去阻止，并命令随行的大司马执行刑法，把参加演出的倡优侏儒抓住杀掉。[1]这些人无辜地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历代封建统治者还推行“美人外交”，把妓女作为进行政治和军事斗争的秘密武器。春秋时晋献公想并吞虞虢，就送给虞虢君主六名女乐，以淫其心而乱其政。[2]秦穆公欲侵占西戎之地，特意给西戎送去女乐十六人，同时提出把西戎朝臣中唯一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由余留在秦国。西戎地处僻远，从未见过中国的乐舞，戎王收到十六名姿色出众的佳人，十分高兴，痛快地答应了秦国的要求。西戎君臣从此沉溺声色，不理朝政，国内牛马死了一半也无人过问。由余从秦国逃回西戎，见戎王耽于女乐，终岁淫纵，屡次向戎王进谏，揭露秦国借馈送女乐掩盖其侵吞西戎的狼子野心，戎王却听不进去。由余见戎王不听劝谏，离开西戎投奔秦国。秦国于是兴兵攻其不备，占领了西戎。西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她在兴越灭吴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率兵灭了越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立志复国。夫差为防止越国死灰复燃，派人严密监视越国君臣的举动。勾践听从范蠡之计，在浙江诸暨物色了一个绝代佳人西施，送入吴王宫中。吴王为西施美色所惑，专门在灵岩辟一馆娃宫，挑选了几十名美貌少女，让西施训练她们歌舞。从此夫差耽于淫乐，废怠朝政，放松了对越国的警惕。勾践十年教训，十年生聚，暗地积聚实力，待时机成熟，起兵复国，一举攻入姑苏，逼迫夫差伏剑自刎。吴国的灭亡，是因为内政外交上一系列重大失误，不能说因西施而亡，然而西施对于兴越灭吴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
秦代以后，中国建成了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妓女在外交舞台上不象春秋战国时期那样活跃，但偶而还能看到她们的身影。据《玉壶清话》诸书载：宋初朝廷派遣陶谷出使南唐，以寻访图籍为名，实则探听江南情形，为出兵南下作准备。南唐韩熙载张宴设乐款待使者，陶谷自恃大国使者，以强凌弱，颐指气使，容色凛然。陶谷在驿馆住了几天，颇感寂寞，就在墙上题了四句三言诗：“川中狗，百姓眼，虎扑儿，公厨饭。”韩熙载得到此诗，禀报丞相李谷：“陶谷情思已动，有机可趁矣。”李谷问诗中之意，韩熙载解释道：“这四句诗是隐语，每句各打一字。川中狗者，蜀犬也，蜀字加个犬字，是个独（獨）字。百姓眼者，民目也，民字加个目字，是个眠字。虎扑儿者，爪子也，爪子加个子字，是个孤字。公厨饭者，官食也，官字加个食字，是个馆字。四句联起来就是‘独眠孤馆’。”李谷令韩熙载遣妓女秦若兰到驿馆，扮为驿卒之女，敝衣竹钗，旦暮洒扫驿庭。陶谷见若兰容止不凡，宫中女子也及不上，便有与她亲近的意思。秦若兰施展青楼狐媚手段，使陶谷难以自恃，遂谐鱼水之欢。翌日，陶谷作《春光好》一词赠若兰，词曰：“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知何年！”数日后，韩熙载又在澄心堂宴请陶谷，传唤妓女在席间歌舞侑酒。陶谷摆出一付道学面孔，正襟危坐，对满目妓女不屑一顾。韩熙载令秦若兰唱一曲《风光好》，陶谷始知她就是在驿亭与自己绸缪通宵的女子。陶谷见私情败露，心里明白中了圈套。却是有苦难言，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宋朝。
春秋初叶，齐管仲创设女闾，其目的除增加国家税收外，还有容纳奴隶、优待游士，满足各阶层人士需要，从而维持社会安定的政治原因。此后历代封建统治者设立乐籍制度，经营官妓和市妓，也有消磨民众意志，箝制人们思想的政治意图。龚自珍在《京师乐籍说》中尖锐地指出：
自非二帝三王之醇备，国家不能无私举动，无阴谋。霸天下之统，其得天下与守天下皆然。……士也者，又四民之聪明喜论议者也。身心闲暇，饱暖无为，则留心古今而好论议。留心古今而好论议，则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举动措置，一代之所以为号令者，俱大不便。凡帝王所居曰京师，以其人民众多，非一类一族也。是故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乐籍既棋布于京师，其中必有资质端丽，桀黠辨慧者出焉。目挑心招，捭阖以为术焉，则可以箝塞天下之游士。鸟在其可以箝塞也？曰：使之耗其资财，则谋一身且不暇，无谋人国之心矣；使之耗其日力，则无暇日以谈二帝三王之书，又不读史而不知古今矣；使之缠绵歌泣于床第之间，耗其壮年之雄才伟略，则思乱之志息，而议论图度，上指天下画地之态益息矣；使之春晨秋夜为奁体词赋、游戏不急之言，以耗其才华，则论议军国臧否政事之文章可以毋作矣。如此则民听壹，国事便，而士类之保全者亦众。
龚自珍认为设立官妓是统治者的政治阴谋，民众关心政治，不利于专制统治，于是利用妓女来耗费民众的精神财力，使他们留连于床第之间，无心批评朝政，从而达到箝制民众思想，统一社会舆论之目的。
封建统治者利用妓女推行专制统治，从京师到各地都设立了官妓。然而妓女的过分兴盛，势必败坏社会风气，尤其当奢侈淫靡之风蔓延到官僚阶层，就会直接影响到政治的清明。官吏沉溺声色，自然无心于政务，他们狎娼嫖妓，又要耗费大量钱财，政府的俸禄无法维持庞大的开支，于是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所不用其极。奢侈淫靡必然导致政治上的腐败，因此当妓女过分兴盛，影响吏治，威胁到封建政体的稳定时，统治者就会采取行政措施控抑妓女的增长，并严禁官吏宿娼。禁止官吏宿娼始自宋代，《委巷丛谈》云：“宋时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宁中，祖无择知杭州，坐与官妓薛希涛通，为王安石所执，希涛榜笞至死，不肯承伏。”著名诗人苏舜钦因召两军女妓置会为人所发，被削籍为民。[3]元代对官吏宿娼的禁止严于宋代，《元史·刑法制》载：“诸职官频入茶酒市肆及娼优之家者，断罪罢职。……诸职官与倡优之妻奸，因娶为妾者，仗七十七，罢职不叙。”元代还禁止买良为娼，同书曰：“诸倡妓之家，辄买良人为倡，而有司不审，滥给公据，税务无凭，辄与印税，并严禁之，违者痛绳之。”明清两代相继革除地方官妓和乐籍制度，明王琦《寓圃杂记》说：“唐宋间，皆有官妓祇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清初教坊司停止使用女乐，并针对战乱后大批良家女子被掠卖为妓的情况，下令“禁良为娼，以丧乱后良家子女被掠，展转流落乐籍。世祖特有是命，其误落于娼家者，许平价赎归。”[4]至雍正年间，朝廷正式下令废除乐籍制度：“各省乐户皆令确查削籍，改业为良。若土豪地棍仍前逼勒及自甘污贱者，依律治罪。”[5]封建统治者设置地方官妓和废除地方官妓，鼓励或控抑市妓的发展，都是从政治考虑的。
妓女和官僚士大夫有密切的关系，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到政治纷争之中。有些妓女成为官员之间勾心角斗的牺牲品。宋代朱熹与唐守正意见不合，守正任台州太守时，与营妓严蕊有来往，朱熹以使节行部至台州，欲罗织唐守正罪状，就诬指唐守正与严蕊有私情，将严蕊系狱拷打，逼问她与守正的奸情。严蕊虽备受捶楚，却不肯攀诬守正，使守正免遭陷害。有些官员则为争夺一名妓女而导致政治争端，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孙秀向石崇讨取绿珠，石崇不给，孙秀就在赵王伦面前诬告石崇有谋反之心。赵王伦素与石崇有隙，便乘机将他满门抄斩。唐代李晟率领神策军镇守成都，返京时将营妓高洪带了回去。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大怒，派人把高洪追了回来，于是两人结下怨仇。皇帝曾召张延赏入京接替刘从一为相，李晟上表揭露张延赏的过错，使皇帝改变主意，任命张延赏为左仆射。此后两人互相攻讦，积怨难释，不得不由皇帝出面调解。也有妓女为相好官员排难解危的，如《情史》所载：“正德中，锦衣廖鹏，以骄横得罪，有旨封其宅舍，限五日内逐去。其妾四面观音者，请见朱宁而解之。宁一见喜甚，留之五日，则寂然无趣行者矣。鹏治事如初。宁自此常过鹏宿，从容语鹏：‘何不赠我？’鹏曰：‘捐以侍父，则不获效一夕杯酒之敬，不若为父外馆。’宁益爱昵之。”廖鹏为保住自己的官职家产，不惜将姬妾拱手让给朱宁。两个无耻之徒通过一个家妓结成了政治联盟，四面观音成为他们交易的筹码。冯梦龙批道：“此女有侠气，惜乎题目不好。”《情史》还记载了宋代王钅夫家妓为主人分忧的事情：
绍兴中，王钅夫帅番禺，有狼藉声。朝廷除司谏韩璜为广东提刑，令往廉按。宪治在韶阳，韩才建台，即行部按番禺。王忧甚，寝食几废。有妾故钱塘娼也，问主公何忧？王告之故。妾曰：“不足忧也。璜即韩九，字叔夏，旧游妾家，最好欢。须其来，强邀之饮，妾当有以败其守。”已而韩至，王郊迎，不见；入城乃见，岸上不交一谈。次日报竭，王宿治具于别馆。茶罢，邀游郡圃，不许；固请乃可。至别馆，水陆毕陈，妓乐大作。韩 不安。王麾去妓乐，阴命诸倡淡妆，诈作姬侍，迎入后堂剧饮。酒半，妾于帘内歌韩昔日所赠之词。韩闻之心动，狂不自制，曰：“汝乃在此耶？”即欲见之。妾隔帘故邀其满引，至再至三，终不肯出。韩心益急，妾乃曰：“司谏曩在妾家最善舞，今日能为妾舞一曲，即当出也。”韩醉甚，不知所以。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蹡而起，忽跌于地。王亟命索舆，诸娼扶掖而登。归船，昏然酣寝。五更酒醒，觉衣衫拘绊。索烛览镜，羞愧无以自容。即解舟还台，不敢复有所问。
韩璜奉命办理王铁的贪污案，开始时铁面无情，“王郊迎，不见；入城乃见，岸上不交一谈。”活现其矫情饰物之神态。然而一见到往日相好的妓女，便故态复萌，丑相百出，狼狈地败下阵来。宋代名相文彦博也有类似的经历。文彦博任益州知府时，有人诽谤他行为不端，朝廷派何郯前往考察。何郯在途中遇见一个善舞的营妓，十分喜欢。文彦博将此妓迎进府中，在招待何郯时让她陪酒，何郯为之酩酊大醉。何郯回朝后，毁谤文彦博的流言蜚语随之平息。文彦博和王铁一清一贪，但他们都是靠着妓女才摆脱困境的。
妓女卷入政治斗争，轻则影响到某些官员的升迁浮沉，重则牵涉到国家局势的变化。吴三桂为夺取陈圆圆，借清兵入山海关，直接关系到当时国家的存亡和政治的消长。陈圆圆是苏州名妓，“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总兵吴三桂慕其名，欲以千金聘之，却被外戚田畹捷足先登，占为己有。李自成义军迫近京城，皇帝急召吴三桂率重兵镇守山海关。田畹设家宴为吴三桂送行，席间见到圆圆，吴三桂说：“能以圆圆见赠，吾当报公家先于报国也。”田畹勉强许之。李自成入北京，藉没吴三桂家，命其父作书招降三桂。吴三桂接到父书，欣然受命，适一侦者至，问道：“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又问：“吾父无恙耶？”曰：“闯拘絷矣。”吴三桂皆不以为意，再问：“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吴三桂拔剑砍案，怒曰：“果有是，吾从若耶！”随交力秦庭之哭，乞清军入关攻打北京。虽然此时明朝灭亡，清军入主中原已成定局，不能把亡国之责归咎于陈圆圆，但是倘若李自成不强占圆圆，吴三桂也许会和李自成合作抗清，也就不至于乞师清廷，引狼入室，中原战局将是另一种情形。吴梅村《圆圆曲》说“痛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对历史进程的影响是巨大的。
许多妓女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加上她们丰富的社会阅历，使她们具备了宽阔的视野、敏锐的洞察力和爱憎分明的是非观，尤其是国乱家难的关头，她们往往表现出临危不惧的胆识和舍身取义的节操，使许多须眉男子自叹不如。明正统年间，京师女妓高娃与昌平侯杨俊相好。杨俊率兵镇守边疆数年，高娃闭门谢客以待。正统十四年，英宗御驾征讨瓦刺，在土木堡兵败被擒。石享诬陷杨俊坐视不救，罪当处斩。当杨俊被绑赴法场的时候，亲戚故吏怕受牵累，无人前来送行。临刑之际，有一妇人全身缟素赶到，杨俊环顾，原来是高娃。杨俊问她：“汝来何为？”高娃答道：“来视公死。”随即大声呼喊：“忠良死矣！”旁观者无不惊骇变色。杨俊制止道：“已矣！无益于我，更累苦耳！”高娃道：“我已办矣，公先往，妾随至。”杨俊身首异处，高娃将其头颅缝接好，吩咐家人妥善安葬，自己吊死在杨俊尸体旁。冯梦龙评论此事说：“高娃一滴泪，羞杀许多亲戚故吏。长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时亲戚故吏及贤士大夫，无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6]高娃敢为忠良鸣不平，并追随杨俊于地下，既殉情又殉义，所以虽死犹生，那些面见颜怕事的亲戚故吏，却是身名俱灭了。在妓女中不乏把爱情和政治结合在一起，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出高尚情操的人，最著名的莫过于明末名妓李香君。侯方域《李姬传》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亟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已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锾，邀姬一见。姬因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中以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www.xing528.com)
这篇文章生动地表现了李香君在明末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明辨是非，嫉恶如仇的见识和品格。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擅权祸国，遭到东林党人的抨击和弹劾。阮大铖依附魏忠贤，大肆迫害东林党人，制造了许多残酷的冤案。崇祯继位，剪除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阮大铖被废黜为民，避居南京。阮大铖竭力拉拢金陵名士，意欲遮盖往日劣迹，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复社文人继承了东林党的政治主张，要彻底清算阉党，陈贞慧、吴应箕作《留都防乱公揭》，揭露阮大铖迫害东林党人的种种罪恶，激起公众对他的愤恨。阮大铖想通过王将军请侯方域出面调解，却被李香君识破其诡计。在李香君的劝说下，侯方域才与阮大铖划清了界线。当侯方域下第离开南京时，李香君又以历史上蔡邕为例，提醒他要洁身自好。蔡邕是东汉末年的著名文人，深受董卓赏识，曾在三天内连升三级。后来王允施连环计，杀了董卓，陈尸街头。王允设筵庆贺胜利，蔡邕在席间想起董卓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不禁长叹一声。王允见他为董之死而叹息，勃然大怒，命廷尉将他逮捕下狱。李香君劝告侯方域不能象蔡邕那样有才无行，因投靠权贵而污了名节。田仰欲以重金求见李香君一面，香君因为田仰是阮大铖一流的人物而断然拒绝。李香君和侯方域的爱情已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李香君身为妓女，却能辨别是非，明察贤恶，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高尚的品格。她不仅有别于当时一般歌妓，也高出于复社名流侯方域。后来孔尚任根据李香君事迹改编的《桃花扇》，把侯、李爱情与明末的政治斗争更紧密地结合起来，通过他们的悲欢离合再现了南明小朝廷覆灭的历史。“桃花扇底说兴亡”，往后的文人通过李香君可歌可泣的身世遭际，深刻地总结了明王朝灭亡的历史教训。
有些妓女从良嫁人后，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辅佐丈夫成就一番事业。如梁红玉本是京口娼妓，偶而遇见韩世忠，觉得此人不凡，便深相结纳，约为夫妇。韩世忠后来成为中兴名将，屡立殊功，梁红玉击鼓抗金，也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巾帼英雄。在明末清初的政治舞台上，活跃着一位具有远见卓识和非凡才能的女子，那就是妓女出身，后来嫁给钱谦益为妾的柳如是。柳如是虽为青楼女子，却喜议政谈兵，因此与钱谦益志趣相投，使钱谦益不顾舆论的反对娶她为妾。崇祯末年，清兵不断入侵，边患严重。钱谦益胸怀靖边杼难之志，时以韩世忠自喻，则将柳如是比作击鼓抗金之梁红玉。崇祯十四年，钱谦益偕柳如是游京口，作诗云：“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甕，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板。”钱谦益后来作《韩蕲王墓碑记》说：
辛已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两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瓶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濆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火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
崇祯十七年，北京沦陷，明毅宗朱由检自缢煤山，福王在南京组织小朝廷，。南明朝臣中大多数人未把精力放在抗清复国上，而是为权力分配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最后是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占了上风。钱谦益自然不甘寂寞，投身到这场权力争夺之中。他实施“夫人外交”，让柳如是出头露面地为他周旋，终于挣得一顶礼部尚书的桂冠。谈迁《枣林杂俎》载：“福王朝，大铖日同马士英及抚宁侯、诚意伯狎饮，后常熟钱侍郎谦益附焉。钱宠姬柳如是，故倡也。大铖请见，遗玉带曰：为若觅恩封。自是诸公互见其室，恬不为耻。”计六奇《明季北略》则云：“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即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钱谦益为谋取权位不惜投靠马士英、阮大铖，自应受到后人指责，然而柳如是在钱谦益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也于此可见。侍席陪酒，本是妓女职业，对柳如是来说算不得一回事。
顺治二年，清兵南下，南京陷落。柳如是曾劝钱谦益自尽殉节，钱谦益未能听从。《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沈池中，持之不得入。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居，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国难当头，柳如是毅然要以身殉国顾全大义，钱谦益则畏葸怕死，落下笑柄，两人品行之高下立判。钱谦益率南京百官降清，被清廷授以礼部侍郎之职。他北上就任，不久即告假南归。在柳如是劝说下，钱谦益秘密参预了反清复明的行动。顺治四年，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柳如是曾代表钱谦益至海上犒师。[7]次年黄毓祺被擒，钱谦益受牵连被逮，柳如是随夫北上，经多方活动始救援谦益出狱。叶绍袁《启祯记闻录》云：“钱牧斋有妾柳氏，宠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颜貌，或以技能擅长耳。及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行赂于权要，曲为斡旋。然后钱老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始知此妇人有才智，故缓急有赖，庶几女流之侠，又不当以闺阃细谨律之矣。”柳如是受钱谦益宠爱，不仅因为她色艺俱佳，还因为她有才智，能为钱谦益分忧解难。更重要的是她对钱谦益有忠贞的感情。钱谦益在《和东坡西台诗音员六首》序中说：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剌剌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决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
柳如是甘愿以身代死，非情真情深者不能为。钱谦益为之感激涕零，故诗中有“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钱谦益称柳如是为贤妻，确是由衷之言，然此“贤”妻，不仅是封建家庭的贤妻良母，还是钱谦益政治上的诤友，反清复明的同志。钱谦益一度降清，使他成为历史罪人，后来在柳如是帮助下投身于反清复明运动，稍可赎其前愆。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在妓女中有不少象李香君、柳如是这样具有政治气节和才能的人，只是为传统观念和世俗偏见所局限，未能充分发挥出来罢了。
【注释】
[1]《史记·孔子世家》
[2]《韩非子·内储说下》
[3]魏泰《东轩笔录》
[4]陈尚右《簪云楼杂记》
[5]《雍正会典》
[6]冯梦龙《情史》
[7]祝芸堂《纯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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