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一个大脑袋、一双大眼睛，鼻子上皮肉松垮，平时十分有趣的外婆，此时软绵绵地拉着我的手，也在哭泣，她的哭泣像是经过训练似的，仿佛唱歌一般。她的身子战栗着，使劲儿地拉着我，想要将我拉到父亲身旁。由于心中害怕而且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不停地挣扎着往她后面躲，不愿意往前去。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大人们痛哭成这个样子。外婆不停地说着：
“赶紧过去，和你父亲告别吧！否则你以后都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他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亲爱的，他还这么年轻啊，不应该现在就死啊！”
我不知道外婆重复跟我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刚刚好一点儿，也不过是能下床走路而已。那时候的父亲老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照顾着我。可是从那以后，他就消失不见了，之后外婆就接替他承担起照顾我的工作。那时的我，看见外婆总觉得非常奇怪。
“您是从什么地方走到这里来的？”我问道。
她答道：
“小傻瓜，我是坐船过来的，而不是走着来的！水上是没有办法走的！”
…………
我醒来时，轮船又“咚咚”地响起来，还不停地颤动着。船舱里的小窗户此时像太阳一样明亮。外婆坐在我身旁，皱着眉头梳头，不停地自言自语。她撇着嘴，黑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在生气，浓密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那样子怪可笑的。今天外婆显然不太高兴，可是当我问她，她的头发怎么这么长，她立刻就用平常那种亲切、温和的声音回答说：
“或许是上帝在惩罚我吧。上帝说：‘就让你长这么多头发，你就使劲去梳吧！’年轻时，我常常向人炫耀我的头发，像马鬃似的。现在老了，我要诅咒这头发了！你好好睡，时间还早着呢，太阳才刚刚出来。”(www.xing528.com)
“我不想睡了！”
“好，不想睡就不睡了。”外婆立马同意了。她看到沙发上，那直直睡着的母亲。
“你昨天怎么把奶瓶打碎了？小声告诉我！”
外婆讲起话来像唱歌，很悦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温柔、鲜艳，让我很容易记住。她微笑时，那对黑樱桃似的眼睛会睁得很大，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快乐光芒。虽然她有了皱纹，但整体看起来还显得很年轻，容光焕发，只可惜她那个皮肉松弛的鼻子，鼻孔总是张得很大，鼻尖红红的，破坏了这张脸。她喜欢闻鼻烟，她有一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她总是穿一身黑衣裳，但她的内心充满了长久的愉快而又温和的光芒，这光芒透过她的眼睛不停地闪烁着。她总是弯着腰，几乎成了驼背。虽然胖，走起路来却非常敏捷，身体也像猫一样柔软、温和。
外婆到来之前，我仿佛总躲在黑暗中昏睡。她的出现唤醒了我，使我见到了光明，她把我周围的一切联结起来，把这一切编织成色彩缤纷的美丽光环。她很快就成了我终生的朋友，成了我最贴心的人。她最了解我，也是我最珍贵的人，这是因为她对世界充满了无私的爱，这种爱使我感到充实，使我在艰难的岁月里充满了坚强的力量。
40年以前，我们搭轮船去下新城，用了很长时间。我还清楚地记得航行的最初几天沿途所见到的美景。天气晴朗而温暖，我和外婆一整天坐在甲板上。在明丽的天空下面，伏尔加河两岸像绸缎似的，秋天给河岸镀上了一层金色。火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不慌不忙，懒洋洋的。“你快瞧，多好看啊！”外婆不时地对我说，她在船两侧的甲板上跑来跑去，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有时她看得着迷了，只顾欣赏河岸的美丽景色，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站在甲板上，两手抱在胸前，微笑着沉默不语，而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时，我揪了揪她那印花布黑裙子。
“怎么了？”她全身猝然一震，“我似乎打了个盹儿，在做梦呢。”
“那你哭什么？”
“好孩子，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也是因为我老了。”外婆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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