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3年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大型学术集刊《国学研究》创办以来,各种国学书籍、国学期刊、国学院、国学讲习班纷纷涌现,这标志着国学热潮再度在中国兴起。在这新的文化条件下,一般将国学等同于儒学而提倡普遍读经,或将国学理解为中国传统文化而大力宣扬传统文化知识,或以国学涵盖中国一切传统学术而继承国粹。在此热潮中曾有《国学宣言》主张发挥国学的重大社会作用,以为“国学中高扬着人类至善至美的人格典范,并以数千年的历史证实着其创造永久和平的基本素质,确定着人类健康发展的方向”,因此它将“载负起‘人类精神’引向天府的重荷,并拯救人类于现代文明设置的罪恶陷阱之中”。这种宏伟的愿望十分令人钦敬,然而“国学是什么”却是近十余年来令学界亦感困惑的问题。20世纪初中国学术界曾出现国学运动,历时半个世纪。当时人们对国学的认识是甚为清楚的。我们只有追溯这段历史,才有可能认识国学的真实性质。
国粹主义是国学运动初期的基本倾向。国学保存会于1903年冬倡议,于1905年初在上海正式成立,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主旨,刊行《国粹学报》,设立国粹学堂。《国粹学报》的主要撰稿人有邓实、刘师培、章太炎、黄节、罗振玉、王闿运、廖平、孙诒让、郑文焯、柳亚子、黄侃、张采田、郑孝胥等五十余人。邓实负责日常事务,在他看来国学即是儒学。他在《国学通论》里说:“盖自汉以降,神州之教为儒教,则神州之学亦为儒学。”关于国学的基础学习,章太炎主张“以讨论儒术为主,取读经而会隶”。他们以儒家经典为立国的根基,是国民道德之源,于是视儒学为国粹,借以提倡儒家政治伦理观念。国粹学者们在国粹观念的指导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采用传统的注疏方法,商量旧学,寻求传统文化的精神。辛亥革命后,《国粹学报》于1912年停刊,国粹主义思潮衰落,却又有某种社会势力支持,故一直存在于国学运动之中。当国粹思潮衰落后,国学运动立即出现了新思潮。
1919年2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新思潮的意义》,宣称“新思潮的精神是一种评判的态度”,其目的是“再造文明”,因此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1922年8月1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主持召开北大季刊编辑会议,成立国学组,胡适为主任。他随即代表国学组同人撰写《〈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于1923年1月刊出。胡适认为“国学”即“国故学”,主张扩大研究范围,提出“整理国故”的方案和号召。自此,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成为国学运动的方向和具体内容,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响应。在北京大学的带动下,东南大学成立国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成立国学学会,清华学校成立国学研究院;国学杂志与国学研究论文大量出现。1925年12月曹聚仁在《春雷初动中之国故学》里分析国学运动的新倾向说:
近顷之治国故学者,虽取舍不同,准的非一,使非极端守旧,局守宋儒之陋见者,其用力之所在,必不离于考订名物训诂诸端,群力所注,则国故之各各资料,必由一一考证而日渐正确……国故学之新倾向,昭然显现于吾人之前。新考证之盛行,即昭示吾人以国故学中心之所在。
这种新倾向很快在国学运动中居于主导地位。胡适自1920年发表《红楼梦考证》和《水浒传考证》之后,陆续对中国长篇白话小说作了系列考证,为中国白话文学树立了语言典范,在学术界影响巨大。1926年由顾颉刚主编的《古史辨》第一册出版,标志古史辨学派的兴起。此派有顾颉刚、胡适、钱玄同、魏建功、容庚、马衡、姚名达、周予同、冯友兰、罗根泽、钱穆、梁启超、余嘉锡、高亨、唐钺、刘盼遂、吕思勉、童书业、谭戒甫、唐兰、郭沫若、杨向奎、蒙文通、杨宽等数十位学者。他们以疑古的态度考证古史、先秦学术史及先秦文献等重大学术问题,以之作为国学研究的对象。1927年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中央研究院于南京成立,傅斯年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形成了中国历史语言学派,聚集了李方桂、李济、董作宾、岑仲勉、芮逸夫、全汉升、张政烺、董同龢、夏鼐、周法高、逯钦立、杨志玖、何兹全、严耕望等数十位学者。他们重视史料考辨,采用科学的实证方法,对中国文献与历史的细小问题进行研究,具有浓厚的学院特色。由于胡适的白话小说考证,顾颉刚等古史辨学派和傅斯年领导的历史语言学派的学术成就,使国学运动新倾向得以大大发展,亦使国学研究成果辉煌。关于这种新倾向的性质,我们可以从反对者的意见里得到最简明的认识。新文学家成仿吾认为从事国学运动的有三种人,即学者名人、名儒宿学及一些盲从者。他们的性质稍有不同,但共同点是:“他们的方法和态度,不外是承袭清时的考据家……我看我们这种所谓国学运动,充其量不过增加一些更烦琐的考据学者。”郭沫若早年也是反对国学的,他曾说:“我们常常向朋友们说笑话,说我们应该努力做出些杰作出来,供百年后的考据家考证——这并不是蔑视考据家或者国学研究家的尊严,实在国学研究或考据、考证的价值原只是这样。”学衡派的孙德谦是主张经世之学的,极力反对支离破碎的考证。他说:“今之世,将一无治国学者乎?曰彼以汉学家言,而谓合于科学方法者,则考据之学是也。”他们都简单地将国学研究等同于考据,将国学家等同于考据家。国学运动新倾向提倡的考据之风,在20世纪40年代曾风靡学术界,所以蜀中学者蒙思明在《责善半月刊》1941年2月发表《考据在史学上的地位》批评说:
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金字招牌之下……竟变成了学术界唯一的支配势力。学者们高谈整理国故,专崇技术工作,使人除考据外不敢谈史学。评文章的以考据文章为优,倡学风的以考据学风为贵,斥理解为空谈,尊考据为实学。
因此,在国学运动的反对者的认识里是将国学运动新倾向等同于考据的。自新倾向成为国学运动的主流之后,它最能体现国学运动的本质特征,所以我们现在认识国学的性质,应当以新倾向的性质为依据。这样,考据即是国学运动新倾向,国学即等同于考据。此种认识是很浅表的,却又最接近国学的本质。
国学研究的对象很特殊,它是中国文献与历史存在的若干狭小而困难的学术问题。我们中华民族在三千多年前已有很成熟的甲骨文字,而且用以记载史事,这表明中国有了真正的历史并进入了文明社会。从公元前841年西周共和开始有了中国历史的确切纪年,并一直绵延下来。这两项事实已经确定中国为世界文明古国之一。在中国浩繁的文献和悠久的历史上存在着若干狭小的学术问题,这是国学家最感兴趣的。兹且举三个例子:
(一)《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名著,自它传世之后引起学者们关于小说主要人物的种种附会,如以为是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或以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具有政治寓意;或以为是写纳兰成德的故事。当时关于小说作者、版本、历史背景等情况皆甚感茫然。胡适自1921年5月至1924年4月曾辛勤地收集有关资料,于天津图书馆所藏《楝亭全集》摘抄曹寅的材料,托张中孚抄寄《雪桥诗话》中之曹雪芹事迹,顾颉刚抄寄《八旗氏族通谱》及《皇朝通志》之曹氏家族材料,购得《八旗诗抄》摘出敦诚赠曹雪芹诗四首,购得《八旗文经》获得高鹗资料,顾颉刚抄寄《甘泉乡人稿》之曹寅资料,购得《四松堂集》获新的曹雪芹资料。顾颉刚感慨地说:“我们处处把实际的材料做前导,虽是知道事实很不完备,但这些事实极确实的,别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着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胡适完成了系列的考证论文,第一次解决了作者曹雪芹的家世,其中涉及作者是曹寅之子或其孙,曹氏家族与清皇室的关系,八十回本与一百二十回本的关系,续书的作者等等问题。胡适晚年追忆说:“我三十年前指出的‘作者自叙’……确定此论点之后,全靠历史考证方法,必须先考得雪芹一家自曹玺、曹寅至曹颙、曹,祖孙四代四个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必须考得康熙六次南巡,曹家当了‘四次接驾之差’;必须考定曹家从极繁华富贵的地位败到树倒猢狲散的情况——必须先做这种传记的考证,然后可以确定,这个‘作者自叙’的平凡而合理的说法。”这些关于《红楼梦》的考证,不是文学研究可以解决的,而是国学研究的对象。(www.xing528.com)
(二)《老子》属于哲学著作,但关于此著的真伪及作者则是一系列复杂的学术问题。自1922年梁启超发表《论〈老子〉书作于战国之末》引发争论,历时十二年之久,参加讨论者有张煦、张寿林、罗根泽、顾颉刚、唐兰、高亨、钱穆、冯友兰、胡适、马叙伦、叶青、郭沫若等。西汉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述老子事迹即混杂了道家和儒家之说,出现矛盾的和难以确信的事实,如“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司马迁所述已属传闻,自北宋以来即有学者对《老子》及其作者产生怀疑。国学家们根据孔子前无私人著述之事,《老子》非问答体,从思想系统、文字、术语、文体的特点及从《吕氏春秋》用《老子》文辞最多而不说明所用之书等等,提出诸种假设,例如:老聃确长于孔子,《老子》为其遗言,成书在《孟子》《墨子》时代;《老子》成于宋、公孙龙或稍后,作者是詹何;《老子》是战国初期作品,成书于《吕氏春秋》与《淮南子》之前;老聃尊孔子为师,《老子》是关尹即环渊所记老聃语录;老聃即太史儋,《老子》即其所著。学者们考证这些问题,不仅引用先秦两汉典籍,辨析有关材料,还考证相关注疏及清人成果,达到极其烦琐的程度。然而这些问题并未得到一个公认的结论。这系列的考证,不是哲学研究可以解决的,而是国学研究的对象。
(三)顾颉刚于1923年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学术讨论,参加者主要有顾颉刚、钱玄同、胡适、刘掞藜、胡堇人、丁文江、吕思勉、杨向奎、童书业、蒙文通、缪凤林、钱穆、陈梦家等。关于中国古史世系的“三皇”“五帝”及“禹”是否属于历史真实,此问题涉及极广的学术领域和大量的古籍,是非常复杂而困难的,远远超出史学的范围。顾颉刚将“三皇”“五帝”在典籍中出现的顺序加以排列,发现“禹”出现于东周初年,东周末出现了“尧”“舜”,战国至西汉又在“尧”之前加了许多古帝。这样对古帝世系的考辨是采取史学的方法,然而这些“古帝”在典籍中记载的文字非常古奥,须做烦琐的考证。此外,大量的工作是辨伪,即讨论所依据的典籍是否真实可靠;如果辨明所据者为后世伪造,则“古帝”存在的根基便崩溃了。此项工作涉及大量的古籍辨伪,需用科学的考证方法来解决。关于古史辨伪,不是历史研究可以解决的,而是国学研究的对象。
在中国文献与历史中类似以上狭小而烦琐的学术问题极多,概括起来例如典籍的真伪、版本的源流、文本的校勘、文字的考释、名物的训诂、人物的生卒年及事迹、作品本事、历史地理的变迁、金石碑文的解释、文化交流的线索、历史的疑案、家族的世系,等等。每类之任何一个狭小的问题,将它作为学术研究对象时,所涉及的学术领域可能是很广阔的。这正如近世蜀中学者刘咸炘在《幼教论纲》里所说:“盖国学与科学不同。科学程序、性质,均固定分明……吾国学则四部相连,多不可划疆而治。”因此研究这些问题必须熟悉中国的四部书——经、史、子、集,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厚的修养,具有文献学知识,这样才能在长期的专业研究中发现问题并采用科学考证方法去解决。这里强调的是狭小的学术问题;若宏观的理论的问题,则必然归属于各学科,而非国学研究的对象。
国学研究的基本方法是科学考证方法,它是国学运动新倾向的学者们所创造的。这是对中国传统考据学的继承,同时引入了西方近代的实证主义方法,使二者结合为一种新的方法。清代乾嘉学派的戴震、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钱大昕等学者发扬清初顾炎武与阎若璩的治学精神,治学以考据见长。他们在著述中凡立一义必凭证据,以原始证据为尚,孤证不为定说,罗列事实进行比较,做窄而深的研究,表述朴实简洁。乾嘉之学被称为考据学或朴学。乾嘉学者考据时使用了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作为工具,对中国文献与历史材料进行注疏、训释、校证。他们使用的方法和工具为国学家所继承,用以整理国故。胡适在《考证方法之来历》里说:
这种考证方法,不用来自西洋,实系地道的国货。三百年来的考据学,可以追溯至宋,说是西洋天主教耶稣会士的影响,不能相信。
乾嘉考据学亦为国粹学者所用,如黄节、刘师培、罗振玉、马叙伦、黄侃等都成功使用了传统的考据学,然而国学新潮的学者们却超越了传统的考据学,如顾颉刚说:“清代的学者辛辛苦苦,积聚了许多材料,听我们使用。我们取精用宏,费了很少功夫即可得到很大的效力。然而清代学者大都是信古的,他们哪里想得到传到现在,会给我们做疑古之用……他们的校勘训诂是第一级,我们的考证事实是第二级。”新的考证方法是吸收了西方近代的实证主义方法。胡适于1919年即介绍了美国杜威的实验主义方法,经他多次的改进与简化,于1928年形成一种简便实用的方法,其要点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于应用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顾颉刚的理解是:“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许多散乱的材料,再有了这些零碎的科学方法实施于各种散乱的材料上,就喜欢分析、分类、比较、试验,寻求因果,更敢于做归纳,立假设,搜集证成假设的证据而发表新主张。”这种按合理的程序进行研究的方法是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它对于从事文献与历史的具体事实的考证具有切实的指导意义,其作用在古史辨派的考证性论文里成功地体现。傅斯年则引入了西方近代历史语言学派的方法,它实际上是将实证主义方法用于史料的考证。傅斯年注重对史料——文献的比较研究,他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里说:“历史事件虽然一件事只有一次,但一件事实即不尽只有一个记载,所以各个事件在何种情形下,可以比较而得近真,好几件的事情又每每有相关联的地方,更可以比较而得其头绪。”历史上的某个问题、某个事件,当比较了各种性质的文献记载之后,便可能发现矛盾、疑难和真伪等问题,从而寻求历史的真实。傅斯年说:“我们反对疏通,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它们联络起来的一切设想,自然也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事,以假设可能为当然是不诚信的事。”关于科学研究中的假设,傅斯年的态度十分谨慎。他不主张大胆假设,以为在两件事实之间,容许一定的联想和推论;如果在材料不齐备或主体大胆假设之时,便可能以主观的判断作为立论的前提,而导致判断的失误。所以在考证时,他主张搜集材料,比较材料,辨析材料,保存真实可靠的材料;通过研究材料而考证事实,关注真实的细节,揭示历史事件的真实,不发表议论与评价。中国历史语言学派仅仅停留于事实与材料的研究层次,更与国学新倾向相契合。胡适、顾颉刚和傅斯年所说的科学方法,虽然具体论述略异,但皆出自西方近代实证主义,体现了近代科学精神。这种科学方法在国学研究中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但在面对中国文献与历史的具体问题时,必须采用中国传统考据学所使用的方法,而且得贯通中国的经、史、子、集,继承乾嘉学派的方法。西方近代科学方法与传统考据学的结合便是科学考证方法,它是国学异于其他学科,亦是国学新倾向学者异于国粹派的研究方法。
关于国学研究的意义,梁启超于1923年发表的《治国学的两条大路》里说:“我们因为文化太古,书籍太多,所以真伪杂陈,很费别择,或者文义艰深,难以索解。我们治国学的人,为节省后人精力,而且令学问容易普及起见,应该负一种责任,将所有重要古典,都重新审定一番,解释一番。这种工作,前清一代学者已经做得不少,我们一面凭借他们的基础容易进行,一面我们因外国学问的触发,可以有许多补他们所不及。”胡适于1924年发表的《再谈谈整理国故》里说:“我们各种科学莫有一种比得上西洋各国,现在要办到比伦于欧美,实在不容易,但国故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总该办起来比世界各国好。”国学是20世纪初年在中国兴起的一门学科,它是中国学术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国学家对文献与历史的狭小问题的考证,可以为哲学、史学、文学、地理学、社会学、文献学及自然科学提供事实的依据。这些事实依据很可能动摇某学科的基础理论,可能澄清历史的重大疑案,可能清除传统文化观念中诸多的谬误,其力量是无比坚实而巨大的。从中国学术系统来看,我们必须有少数的以考据见长的国学家。中国涉及文献与历史的狭小学术问题是需要考据家来解决的,由此可以体现中华民族是很有学问的。国学是中国学术的命脉,如果我们现在回顾中国各学科的学术成就,寻求有关中国学问的渊源,则不难发现20世纪国学运动新倾向形成之后,许多狭小学术问题的考证在中国现代学术发展中的重大意义,它们往往是传统学术转向现代学术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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