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谣言都是注定要消亡的。人们一般用来谈论谣言之终结的词汇意味深长:人们说,谣言“寿终正寝”,谣言“被枪毙”,谣言“销声匿迹”,谣言“沉寂下来”。这些词汇反映了我们曾经提及的一种愿望,这种愿望把谣言当作一种自己独立存在的生物,当作一种活的、野生的、而且常常是危险的野兽。此后,公众就与谣言分道扬镳,使谣言成为身外之物,这样就能够在谣言之后声称自己是这个来自他方的力量的受害者。这一点解释了通常在谣言结束时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像是变魔术似的:这个神秘和难以捕捉的生物是怎么消失的?
事实上,在谣言终结时没有任何魔术。这种终结是结构性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谣言边活着,边衰竭。谣言自己制造了使自己消亡的动力。
大多数谣言首先都有一个娱乐功能,一个维持聊天的功能,一个消除忧愁和空虚的功能。当谣言的主题与我们并不十分接近,并没有直接涉及我们的生活时,这个主题不会比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维持更长的时间。从这一点上来说,谣言和任何一条当地日常新闻享有同样的兴趣周期。新闻在一连几天头版头条之后,很快就转入内页,淹没在大堆的花边新闻里。
谣言是一块巨大的集体口香糖,咀嚼之余,它不可抗拒地会失去味道,因而召唤另一条谣言来取而代之。这条谣言同样令人喜爱,负责占领人们的嘴巴,因而同样也是短命的。它每天都要经受大众传播媒介大量倾吐的新闻的冲刷,或者遭到另外一个更新鲜、更富有生气的谣言的竞争。
公众对谣言失去兴趣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再相信谣言。他们不过是不再关心而已。他们转而关心其他的新闻。这一点解释了为什么辟谣往往是在人们根本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就过去了。读者如果在事后接受询问的话,由于他在感觉上觉得谣言从未被否认过,于是他就由此而推断出,这个谣言是有根据的。
谣言总是夸大其辞的。这完全不是病态或者反常的情形,而是信息交流本身的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这种夸张也存在于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和灾难电影之中。所有的总编辑都知道,为了保持读者对一个事件的兴趣,必须注入一点新东西,永远要使读者满意。一旦好奇心过去了,已经消退的兴趣便需要额外的刺激才行。
当谣言为某一论点辩护时,它便重新改组世界:最微小的事实也是一个迹象,而最微小的迹象也是一个证明。由于想要吸收所有的事实,甚至包括辟谣,群体拼凑起来的建筑物大大夸大了事实,就像用纸牌搭起来的城堡一样不堪一击。在保罗·麦卡特尼去世的谣言中,过多的解释反而使谣言走进了死胡同,失去了可信性。同样,在奥尔良谣言里,谣言企图把反谣言也吸收进来:如报刊、当局、警方、主教和政党等,所有这一切都被收买了!声称所有人都参与了阴谋使得谣言变得不可信了。
然而,夸张的概念却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对于一个害怕出现更坏后果的人来说,没有一个谣言不是夸张的。1945年8月6日,这个受到严格新闻检查的国家流传出一些极端的谣言:对于美国轰炸机方面,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后,日本大概要被夷为平地了。在情绪异常紧张的情况下,夸张并不令人意外。夸张就是这种紧张、这种氛围的产物。
很多谣言——被称为不可信的谣言——立即就被人相信了,因为接受谣言者处在紧张状态之中。现在已经不是对现实之现实进行柏拉图式思考的时候了。当这种紧张状态渐渐缓和下来时,我们便会重新找回我们的某些批判机制,察觉到谣言的一些不堪一击的特点。群众可以提供说明。群众的状况最有利于谣言:人与人之间的接近为谣言的流传提供了方便,我们自我激动的结果使我们毫无保留地接受最令人吃惊的谣言。而这种谣言,一旦第二天人们的激动情绪降了温,就没有任何可信之处了。
谣言是某种背景的见证,如果这种背景发生变化,谣言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将立即停止流传。因为谣言失去了合理性。例如,1982年,隐藏起来的塞维索毒气桶事件引起了一连串的谣言。当人们得知一些在塞维索的德国霍夫曼-拉罗什工厂生产的遐迩闻名的毒气桶,就隐藏在法国某地时,各地掀起了一股微型谣言的浪潮。任何一个可疑的库房都使毗邻的小村镇相信最坏的情况会发生。后来,当这些毒气桶被找到后,谣言的内容就变了:解放了的舆论要寻找一个替罪羊。谣言怀疑环境部长事先早就从他们的德国同事那里得到了消息。有一件事是确实无疑的:当这些桶离开本国,将人们想象中的威胁转移至他处时,谣言便骤然而止。
70年代的法国对食品十分敏感。整个国家都随时准备对有关致癌食品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流言作出反应。这些食品往往都很有市场。但后来,公众产生了变化:不管是出于宿命论,还是采取现实主义态度,公众明白了,在真正的牧场上放牧的真正的山羊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们无法适应大批量生产的廉价产品的需要。因此,人们也就渐渐较少听到有关致癌食品的新谣言了。
在美国大城市里流传的有关种族方面的谣言,在著名的黑人和平主义者马丁·路德·金遇害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在悲哀与同情的新气氛下,仇恨已经不合时宜。相反,在所有国家里,越是临近大选,气氛就越是紧张,谣言也就越是充满敌意。当投票箱开始发言之后,谣言的敌对情绪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背景一变,谣言就烟消云散。
但是某些谣言却似乎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这种现象是可以解释的:谣言每一次都能碰到一批新的公众,他们却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谣言,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条最新的可靠消息。
有关谢拉的谣言旷日持久,也是来自这种动力。因为每一年都有新的大学生进入医学院。他们听说了这些典型的旧故事,便形成了小圈子。相信这类谣言,就进入了小圈子。况且,这个谣言除了“知情者”(住院生)告诉他们之外,还被认为直接来自某个大老板,他是性手术专家,他在私底下也偷偷谈论此事。这个谣言与维尔瑞夫传单不同,那个谣言所涉及的第一批听众不会再对那种普遍存在的毒素感到害怕;而在涉及谢拉的谣言中,老学生认为它是真的,新一代学生在询问高年级学生时,得到的是更加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个谣言终将走向衰亡,因为六十年代走红的歌星,对于新的医科大学生不会再是一个明星或一个典型形象。这一点已经成为现实,这个典型故事为了保持其“典型性”,已经找到了一些更为现代的明星,以及一些更符合时下新闻的指控(如艾滋病)。
面对一则谣言所产生的笨拙的反应,也可能使谣言延续下去。1979年10月,《绑鸭报》揭露了博卡萨钻石事件(1),从而引发了众多谣言。报上的攻击是严重、尖锐和确切的,因而得以在非常正统的公众舆论中间引起混乱。总统在公众的怀疑尚未形成、尚处于犹豫不决的阶段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使事件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而当时只要几句确切的、提早说出来的话,就会使公众的怀疑烟消云散。扑朔迷离的状态是使谣言流传下去的维生素。
洛里昂市市长也曾将一则传闻,或者只是一个试验气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谣言。1984年9月,传说有一大批移民来到该市(有人说达上千人),准备住进“凯巴泰耶”和“流水”住宅区。对此,市长的反应是沉默,或者奚落。在10月4日的市政会议上,针对这些移民来自马赛的说法,市长用以下的话回答说:“他们来自所有的大城市,为什么不能从塞内加尔来呢?”[1]面对一个如此敏感的问题,不需要更多的话,这一句就足以给谣言以能量。谣言得以广为流传,以至于市长不得不在11月16日召开一个特殊的记者招待会,给予谣言以致命的一击。(www.xing528.com)
某一天,公众厌烦了,谣言终于归于沉寂。但我们千万不要弄错,人们在谈话中表现出来的明白无误的激动虽然已经消失,但这并不意味这一主题已经被遗忘了,也不是说隐蔽着的紧张已经消失。
谣言之后的情形很少有人感兴趣。一切似乎都已经重新纳入正轨,生活又照以前那样重新开始。雨过天晴,一切都被遗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谣言?什么谣言?对于大多数谣言来说,这种情况是真实的。这些谣言或者是群体的一场惊梦,或者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消遣。而另一方面,当谣言曾一度甚为激烈,人们情绪极端激昂的情况下,相信谣言不会留下一些痕迹,没有一点残余,这只是幻想。
这样一个谣言遗留下来的寂静是欺骗人的。从表面上来看,地震之余,一切都恢复原位;而在深层,地块已经移动过,一个新的平衡已经建立起来,一个临时性的平衡。只要地下的压力仍然存在,某一天,谁也无法预料的某一天,新的地震便爆发了。同样,当人们通过反击使谣言沉默下来时,反击赢得了胜利,这一话题无人再提及,但是,这一胜利也能同时成为这一地区的主人吗?
一般来说,谣言之后要研究的问题是沉默的含意。人们不再议论谣言,是因为人们不再相信它,或者是人们相信谣言,但再谈论它已经不受欢迎,或者因为尽管相信它却无处去谈论它?以上的每一个假设都描绘了谣言之后的完全不同的几个领域。就像维尔瑞夫传单所攻击的一个产品的负责人所指出的那样:“当这些令人担忧的信件数量减少的时候,这是一个好的兆头吗?它是意味着谣言已经退却,或者疑问已经消失,还是谣言明确得到了证实?”
下面的对话在这一方面是十分典型的:
——如果贩卖白人妇女的故事完全是骗人的,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说呢?
——这又是犹太人的手段,为了让人们议论他们。
——还不是为了增加报纸销路和繁荣商业。
因此,老一套的想法结果总是得到谣言的支持而变得更牢固。不管谣言的下场如何,“商人为了赚钱是不择手段的”这种老一套的想法总是以战胜者的姿态从烟雾里钻出来。
这种现象并不是谣言所专有的。谣言不过把它也许是更尖锐地揭露出来罢了。人类事实上在自己身上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与周围环境保持稳定的心理机制。这一点我们前面已有论述。一旦我们对一个人或一群人,乃至一个国家,等等,形成第一印象以后,这个印象就会对我们今后评价所碰到的事实,产生决定性和有选择的作用。总之,与我们的印象相吻合的事实我们就接受,表面上与之相矛盾的,我们就归之于偶然。塔莱朗(2)说:“不要相信我们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总是好的。”他在说这句话时,并不知道他第一印象所起到的决定性效果。
幸亏这种选择的感觉,我们终于做到使我们的不稳定的环境变得稳定。一旦我们替某人或某个群体贴上标签,我们会对我们的第一判断的精确而感到吃惊:事实上,我们是我们自己心理机制的牺牲品。就是这样,雷蒙·布利多尔(3)在所有的人的心目中,才会永远是第二名,尽管他赢得了一场赛跑。老一套的想法总是能找到水来为它们的磨坊灌水的。
[1] 见1984年11月17日《莫尔比汉自由报》。
(1) 博卡萨钻石事件是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在任上时的一件政治大丑闻,对其最终在1981年大选中失败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译者注
(2) 塔莱朗(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外交部长,后又背叛拿破仑。——译者注
(3) 布利多尔(Raymond Poulidor,1936— ),法国著名自行车运动员,绰号是“永远的亚军”。——译者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