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之总集、别集、词曲、尺牍,未标明艺术文献的要超出标明的数十倍。在已知18000余种别集文献中,就画跋、题画诗而言,跋在两万篇以上,诗在十万首以上。[70]清朝文献学、考据学发达,清朝以前集部艺术文献,如题画诗已经受到重视。清朝别集文献约8000余种,画论、图记、题跋内容十分丰富,近人对清朝集部文献还少有研究。对集部文献的研究,以往大多停留在文学层面,认为收藏的都是文学作品,与艺术没有太大关系。近年来,学者们开始重视集部文献的艺术学价值,并作为艺术理论、艺术史研究和艺术批评的佐证。集部文献艺术学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集部艺术文献与艺术原理研究。在集部文献中有数量可观的文献可作为艺术原理研究的佐证,一些诗文本身就是一篇哲理深刻的艺术学文献,探讨艺术起源、功能、艺术创作原则,或艺术评价标准等等。明宋濂《画原》:“史皇与仓颉皆古圣人也,仓颉造书,史皇制画。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天地初开,万物化生,自色自形总总林林,莫得而名也。虽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有圣人者出,正名万物。高者为何,卑者为何,动者为何,植者为何,然后可得而知之也。于是上而日月风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岳草木鸟兽之著,中而人事离合,物理盈虚之分,神而变之,化而宜之,固已达民用而尽物情,然非书则无纪(同记)载,非画则无彰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归乎?吾故曰书与画异道也,其初一致也。且书以代结绳,功信伟矣!至于辨章服之有制,画衣冠以示警饬,车辂之等威,表旟旐之后先,所以弥纶其治,具匡赞其政原者,又乌可以废之哉。画绘之事统于冬官,而春官外史专掌书令,其意可见矣!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形不能尽象而后谐之以声,声不能尽谐而后会之以意,意不能以尽会而后指之以事,事不能以尽指,而后转注假借之法与焉。书者,所以济画之不足者也。使画可尽则无事乎书矣。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之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烈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寖不古。若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衰矣。是故顾、陆以来,是一变也。阎、吴之后,又一变也。至于关、李、范三家者出,又一变也。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惟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虽然非有卓然拔俗之姿,亦未言此也。”(《宋学士集》)[71]这是一篇关于书画起源、书与画的关系,以及书画功能发展的学术论文,其艺术学价值不言而喻。
中国美术发展历史上,一直存在着“形与神”“再现和表现”“写实与写意”关系的讨论,孙美兰先生主编的《艺术概论》中用一条纵线区分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用横线区分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构成十字分向交叉关系,“纵直线的划分,表明东方艺术是重表现的;西方艺术是重再现的。横平线的划分表明,近世纪东方艺术,由古典的、表现的转向现代的、再现的。西方艺术,则有古典的再现的转向现代的、表现的”[72]。其实这一问题,并非简单的时代划分问题,也不能单纯于西方艺术发展中寻找一种对应的结合点。就相关文献记载来看,两汉以前的中国绘画是重形似的,《左传》“铸鼎象物”、《韩非子》“画狗马难,画鬼魅易”,是“重形似”的具体体现。东晋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以及谢赫《古画品录》将“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和传移模写”作为绘画品评标准,是“形神并重”的艺术观念,并一直延续到隋唐时期。到了宋朝,绘画“形似”观念达到了顶峰,特别是继承五代黄筌绘画风格的宫廷画家,追求形似超过了神似,宋徽宗赵佶、宫廷画家赵昌所画花鸟是追求形似画风的代表。尔后,文人画理论的兴起,神似逐渐成为绘画评价的主要标准,绘画功能由“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左传》),“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转向“达意”的文人“墨戏”,逐渐形成了新的艺术观念和理论体系。这种理论体系,从宋朝文人的诗文言论,可以得到清晰验证。欧阳修在《盘车图诗》中说:“古画画意不画形,梅(指梅尧臣)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73]欧阳修提出“画意不画形”的“意”乃是绘画的主要目的,而“形”是“意”的载体,画画的目的是“画意”,而“忘形得意”的艺术家还很少。他还针对《韩非子》“画狗马难,画鬼魅易”提出了批评:“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以为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然至其阴威惨淡,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而意足,是不亦为难哉!”[74]苏轼继承和发展了欧阳修的观点,在“形与神”“诗与画”关系,以及绘画品评方面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其原始资料主要在《东坡集》《东坡续集》等别集文献中,多以诗、题跋等形式出现。其诗《蓝田烟雨图》《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是其艺术思想的集中体现。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二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75]诗中说如果绘画评价以“形似”为标准,那就像儿童一样幼稚。作者以不求“形似”,而要“神似”,并将文学修养融入绘画之中。其二:“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76]该诗是对一幅“形神兼备”绘画作品的描述,体现了诗画的关系,正如叶燮所言“画者天地无声之诗歌,诗者天地无色之画”。
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沈括非常赞同欧阳修和苏轼的观点,在《梦溪笔谈》中有谈论书画的文献25条、音乐(乐律)方面44条,舆服12条。[77]《书画之妙在画意》《中国画之散点透视》等能够代表沈括书画艺术主张。“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阳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78]“书画之妙,当以神会”是其书画艺术思想的集中体现,并列举谢赫、张彦远对卫协和王维绘画的评价,引用欧阳修“古画画意不画形”的诗句进行阐释。这与欧阳修、苏轼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关于中国画散点透视的论述,如同一篇画论,一方面对画牛、马、鼠、虎毛处理的方法进行解释,又对李成的透视方法不以为然,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画。予尝以问画工,工言:‘马毛细,不可画。’予难之曰:‘鼠毛更细,何故却画?’工不能对。大凡画马,其大不过盈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鼠乃如其大,自当画毛。然牛、虎亦是以大为小,理亦不应见毛,但牛、虎深毛,马浅毛,理须有别。故名辈为小牛、小虎,虽画毛,但略拂拭而已。若务详密,翻成冗长;约略拂拭,自有神观,迥然生动,难可与俗人论也。若画马如牛、虎之大者,理当画毛,盖见小马无毛,遂亦不法,此庸人袭迹,非可与论理也。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79]
《梦溪笔谈》还有对书画作品或艺术家风格进行评论的内容,如黄筌、徐熙、董源等的绘画。以下是沈括以董源和巨然的绘画为例,分析二者绘画风格的传承源流,并说明绘画欣赏要处理好远近、整体和局部之间的关系。“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此妙处也。”(《梦溪笔谈》)[80]《四库全书》把《梦溪笔谈》收入“子部·杂家类”,这是由于其内容决定的。(www.xing528.com)
其二,集部文献与艺术创作的关系。别集文献中,有相当数量的题画诗,是针对某一作品进行评论的,并提出艺术创作主张,对艺术创作具有指导和借鉴意义。白居易《画竹歌》,是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关于画竹的文献,其诗云:“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萧郎下笔独逼真,丹书以来唯一人。人画竹身肥臃肿,萧画茎瘦节节竦。人画竹梢死羸垂,萧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野塘水边倚岸侧,森森两丛十五茎。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画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西丛七茎劲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东丛八茎疏且寒,曾忆湘妃庙里雨中看。幽姿远思少人别,与君相顾空长叹。萧郎萧郎老可惜,手颤眼昏头雪色。自言便是绝笔时,从今此竹尤难得。”[81]从该诗《序》来看,白居易做此诗好似是单纯表达萧悦赠画的感激之情。《序》云:“协律郎萧悦善画竹,举时无伦。萧亦甚自秘重,有终岁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与好事,忽写一十五竿,惠然见投。予厚其意,高其艺,无以答贶,作歌以报之,凡一百八十六字云。”但该诗内容描绘了萧悦画竹的构图和笔法,现在虽无法看到萧悦作品,但可以从该诗描绘中,了解他画竹的风格,并指导艺术创作。
其三,集部艺术文献可以辅助艺术史研究。艺术作品和艺术家是艺术史研究的对象,在正史、别史、画史上无法见到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有时可以通过题画诗来了解。别集中题画诗有:题己画、题别人画和题古画(包括自己收藏、别人收藏和宫廷收藏)三类,叙事诗所占比重最大,谢巍先生根据其阅读唐朝到明朝别集中三千余首题画诗统计,有十分之八九为叙事诗,其余或讽时事,或寄志抒怀,尤以题己画和同时代人画价值最高。题画诗前往往有小序、引言,或说明缘由,或记述画家、藏家事迹,或记录时间等,这些都是艺术史研究的第一手资料。明刘崧[82]《槎翁集》有大量题画诗,其中《题林森〈山水图歌〉》中记载了林森的笔法、笔墨风格,以及师承关系。而在画史方面,如明朱谋垔《画史会要》、清徐沁《明画录》中仅录姓名和籍贯,而没有记录其他内容。“林森,清江人。”(《明画录》)[83]据谢巍先生粗略统计,仅他所读别集文献中题画诗提及画家,而在画史中有传记的就有400余人,可见别集文献艺术信息量之大。
题画诗还可以帮助了解前人艺术风格。东晋顾恺之的作品,原作已无从看到,即使后人临摹作品,也屈指可数,但可以从题画诗中了解一些信息,如清陈邦彦编《康熙御定历代题画诗》收有两首题顾恺之《秋江晴嶂》的诗,分别出自元朝画家吴镇和黄公望。二人都亲眼见到过这幅画,即使是后人临摹之作,恐怕对了解顾恺之艺术风格也有很大帮助。黄公望在两朝元老危素家中见过《秋江晴嶂》,作诗并序:“此卷墨法入神,傅采入妙。莫得知其所以始,而亦莫得知其所终,变幻百出,诚可谓圣于画矣。岂学知勉行者所得仿佛其一二哉!三绝如君少,斯图更擅场。设施无斧凿,点染自微茫。山碧林光净,江清秋气凉。怜余瞻对久,疑入白云乡。”吴镇题《顾恺之〈秋江晴嶂〉》诗云:“万顷远横秋镜阔,千重林立彩云长。村村鸡犬鸣晴昼,两两樵渔话夕阳。”[84]以上两首诗出自著名的绘画大师,对该画景物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并对其画法做了深刻阐述,使后人“如观其画”。
就书画鉴定而言,历代书画作者佚名者非常多,根据题画诗涉及与绘画作品同名者,结合作品时代,可以寻找书画作者。据题画诗体例,如古体、乐府、绝句,五言、七言,以及诗作语言风格,结合文学史相关研究,可以辅助鉴定书画。书画作假者,在视觉形式语言上模仿得惟妙惟肖,而很难在诗的语言风格上模仿,这涉及诗歌、音韵等方面的学问。有的别集文献,如明张羽《静居集》涉及山水画法史、墨竹画法史内容,更是重要艺术文献。
别集中题画诗、画记、图记、画跋等,对艺术原理、艺术创作、艺术史研究、艺术鉴赏,以及艺术批评等都具有重要意义,是艺术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数量上讲,在经、史、子、集四部文献中集部艺术文献分布范围最广泛,但由于没有标明艺术文献,且别集文献数量庞大,版本众多,要想系统、科学地整理这部分艺术文献资源,需要大量时间、人力和物力,且需要文学、版本学、音韵学等相关知识作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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