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选集：天地化育，万物均衡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②；万物虽多，其治一也③；人卒虽众，其主君也④。君原于德而成于天⑤，故曰玄古之君天下⑥，无为也，天德而已矣⑦。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⑧，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⑨，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⑩，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⑪。故通于天地者，德也⑫；行于万物者，道也⑬；上治人者，事也⑭；能有所艺者，技也⑮。技兼于事⑯，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⑰。故曰古之畜天下者⑱，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⑲。《记》曰⑳：“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㉑。”

夫子曰㉒：“夫道，覆载万物者也㉓，洋洋乎大哉㉔！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㉕。无为为之之谓天㉖，无为言之之谓德㉗，爱人利物之谓仁㉘，不同同之之谓大㉙，行不崖异之谓宽㉚，有万不同之谓富㉛。故执德之谓纪㉜，德成之谓立㉝，循于道之谓备㉞，不以物挫志之谓完㉟。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㊱，沛乎其为万物逝也㊲。若然者㊳，藏金于山，藏珠于渊㊴；不利货财，不近贵富㊵；不乐寿，不哀夭㊶；不荣通，不丑穷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㊸，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㊹。显则明㊺，万物一府，死生同状㊻。”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㊼，漻乎其清也㊽。金石不得无以鸣㊾。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㊿。万物孰能定之[51]！夫王德之人[52]，素逝而耻通于事[53]，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54]，故其德广[55]。其心之出，有物采之[56]。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57]。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58]？荡荡乎[59]！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60]！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61]。冥冥之中，独见晓焉[62]；无声之中，独闻和焉[63]。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64]，神之又神而能精焉[65]。故其与万物接也[66]，至无而供其求[67]，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68]。”

【注释】

①本篇主旨是阐发“无为而治”的思想。首段为总论，其余为分论。虽然洋洋洒洒十几段文字，但万变不离“以无为自然为宗”（陆西星《南华经副墨》）的主题。②“天地”两句：意谓天与地虽然广大，它们的生长化育万物却是均平的。化，生长，化育。③“万物”两句：意谓万物虽然繁多，它们各得其所都是一样的。治，这里指万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即以自得为治。④“人卒”两句：意谓百姓虽然众多，他们却要由国君来主宰。人卒，百姓。主，主宰。⑤“君原”句：意谓国君治理天下出自德性而却成于自然。原，本。德，天德，本性。天，自然，即无为自然之道。⑥“故曰”句：意谓所以说，远古的国君统治天下。玄，远。君，君临，统治。⑦“天德”句：意谓顺应天道而已。天德，即“天道”（陆西星说），也就是“道”。⑧“以道”句：意谓用大道来看待称谓，天下国君的地位便是名正言顺的了。观言，即观名。言，即称谓。老子以道、名对举，庄子则以道、言对举，庄子所谓的“言”，即老子所谓的“名”。正，正当。⑨“以道观分”句：意谓用大道来看待职分，而君与臣之间的贵贱区别就分明了。分，职分，名分。⑩“以道观能”句：意谓用大道来看待才能，而天下的官吏便称职了。能，才能。官，官吏。治，这里指各尽其能。⑪“以道泛观”句：意谓用大道来普遍地看待事物，而万物则无不完备。泛观，广泛地观察。应备，各各对应，无不齐备。⑫“故通”两句：意谓所以说，与天地相贯通的，凭借的是天德。按：“故通”以下四句，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正与下面“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五句，前后相衔接。可参。⑬“行于”两句：意谓能通行万物的，凭借的是道。⑭“上治”两句：意谓统治者治理百姓，凭借的是礼乐、政刑诸事。事，指礼乐、政刑等。⑮“能有”两句：意谓能够有所擅长，凭借的是技巧。艺，才能，这里指有所专擅。技，技巧。⑯技兼于事：意谓技巧被事务所统管。兼，统。⑰道兼于天：意谓大道被自然所统管。⑱畜天下者：谓养育百姓的人，指统治者。畜，养。⑲万物化：万物生长、化育。渊静：深沉寂静。定：安定。⑳《记》：书名，老子所作（陆德明《经典释文》）。㉑“通于”两句：意谓通彻大道，而万事皆无；无心于得，鬼神皆敬服。一，即道。毕，尽，无。无心得，无心于得，即无欲。㉒夫子：应是庄子自称。或谓指老子，据所言内容，恐非是。㉓“夫道”两句：意谓大道，覆盖和托载着万事万物。㉔洋洋乎：广阔盛大的样子。㉕刳（kū）心：谓摒弃心智。刳，剖开而挖空，这里指摒弃。㉖“无为”句：意谓无所作为，就叫顺应大道。天，指道。㉗“无为言之”句：意谓无所教化，就叫顺应天性。无为言之，即《老子》“行不言之教”的意思。㉘“爱人”句：意谓泛爱人、广利物，就叫仁。爱人利物，给人以爱，给物以利。㉙“不同”句：意谓万物不同而能同之，就叫大。大，道家以囊括无外谓之大。㉚“行不”句：意谓行为不与众相异，就叫宽。崖异，即“岸异”，谓突出而与众不同。宽，宽博能容。㉛“有万”句：意谓能包容不同的万物，就叫富有。㉜“故执”句：意谓能执持天德，便能成为万物的纲纪。纪，纲纪。㉝“德成”句：意谓功德有成，就叫立。立，建树。㉞“循于”句：意谓能顺应大道，就叫完备。循，顺。备，众善皆有。㉟“不以”句：意谓不因外物挫伤节守，就叫德性完美。挫志，屈节，伤志。㊱“则韬”句：意谓其心地广大，便能包涵万物。韬，包藏，包容。事心，立心。事，立（俞樾《庄子平议》）。㊲“沛乎”句：意谓德泽滂沛，为万物所归往。沛，充盛的样子。形容德泽滂沛。逝，往。㊳若然者：假如能够这样。㊴“藏金”两句：意谓便能任凭金埋于山，珠生于水。按：意谓不贵难得之物。㊵“不利”两句：意谓不贪图财货，不追求富贵。不利，不以……为利，不贪图。不近，不接近，不追求。㊶“不乐”两句：意谓不以长寿为快乐，不因夭折而悲哀。㊷“不荣”两句：意谓不以显达而感到荣耀，不因潦倒困厄而感到羞辱。通，显达。穷，困厄，没有出路。荣、丑，此皆形容词用作动词。㊸“不拘”句：意谓不钩取世上的利益作为自己的私有。拘，通“钩”，取。私分，私有。分，分内。㊹“不以”句：意谓不把统治天下看成是自己处在显耀的地位。王，称王，统治。处显，处于显位。㊺显则明：意谓显耀就会彰明。㊻“万物”两句：承上句，意谓“当其显时”，则应知“万物一府，死生同状”之理（林云铭《庄子因》）。即是说：在其显耀时，应当知道齐同万物、死生的道理。一府，一处，谓无差别。同状，一样的状况。按：此段是对统治者而言，要他们明白“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的道理。㊼“渊乎”句：意谓安定得像是渊静的潭水。渊，渊静。居，安定。㊽“漻（liáo）乎”句：意谓清澄得像清澈的流水。漻，清澈的样子。清，清澄。㊾“金石”句：意谓金石之器得不到道，就不会有声响。按：言外之意是说大道无所不在。㊿“故金石”两句：意谓所以金石之器虽然蕴含有响声，但没有大道的叩击是不会发出响声的。考，叩击，[51]“万物”句：意谓万物感应无方，谁能测定它的变化莫测呢！定，测定。[52]王德之人：大德之人。王，盛，大。[53]“素逝”句：怀抱素朴真性而行，以通晓事务为耻辱。素，谓抱朴怀真。逝，往。[54]“立之”句：意谓立足于大道，智慧似乎能贯通神的境界。本原，指大道。知，通“智”。[55]其德广：意谓其德性广大。[56]“其心”两句：意谓他心志的显露，是由外物的感应所引起。出，显出。采，求，感。[57]“故形”两句：所以说，形体没有道就不会产生生命；生命没有德性就不能彰明。[58]“存形”三句：意谓保存形体而穷尽天年，树立天德而彰明道义，这难道不是有大德之人的行为吗？穷，尽。[59]荡荡乎：多么宽广啊！[60]“忽然”三句：意谓大德之人无心显露，无心行动，而万物却跟随着他。忽然、勃然，都是无心的样子。[61]“视乎”两句：意谓视若昏暗不明，听若无声无息。冥冥，昏暗的样子。[62]独见晓焉：谓却能看见亮光。晓，亮光。[63]独闻和焉：谓却能听到应和之声。和，应和。[64]“故深”句：意谓大道隐藏得深邃，却能主宰万物。能物，能主宰万物。[65]“神之”句：意谓大道神妙莫测，却处处发出精气。能精，能发出精气。按：《老子》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以上二句本此。[66]“故其”句：意谓所以大道与万物应接。接，应接。[67]“至无”句：意谓道体虚寂，而能供应求取。至无，谓道体虚无寂静。供其求，能供应需求。[68]“时骋”两句：意谓时常地驰纵而又能聚合归宿虚无之境，无论大小、长短、深远。要，聚合。宿，归宿。按：此段是说道与物的关系，认为大道无所不在，有道则灵，可以应接万物，没有穷尽。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①，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②。还归，遗其玄珠③。使知索之而不得④，使离朱索之而不得⑤，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⑥。乃使象罔⑦，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⑧？”

尧之师曰许由⑨，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⑩。尧问于许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⑪？吾藉王倪以要之⑫。”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⑬！齧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⑭，给数以敏⑮，其性过人⑯，而又乃以人受天⑰。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⑱。与之配天乎⑲？彼且乘人而无天⑳。方且本身而异形㉑，方且尊知而火驰㉒，方且为绪使㉓，方且为物絯㉔，方且四顾而物应㉕，方且应众宜㉖，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㉗。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㉘，而不可以为众父父㉙。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㉚。”

尧观乎华㉛，华封人曰㉜：“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㉝。”尧曰：“辞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㉟。”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㊱，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㊲。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㊳，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㊴。天生万民，必授之职㊵。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㊶？富而使人分之㊷，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㊸。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㊹；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㊺。千岁厌世，去而上仙㊻；乘彼白云，至于帝乡㊼。三患莫至㊽，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㊾。”封人曰：“退已㊿！”

【注释】

①“黄帝”句：谓黄帝在赤水北岸游览。赤水，神话中的水名。②“登乎”句：谓登上昆仑山，向南方瞭望。昆仑，神话中的山名。丘，山。③遗其玄珠：谓丢失了玄珠。玄珠，虚构的珠名，比喻道。④“使知”句：谓派知去寻找，却没有找到。知，虚构的人名，通“智”，暗喻足智多谋。索，求索，寻找。⑤离朱：古代的明目者，暗喻能明察事物。⑥喫（chī）诟：虚构的人名，暗喻善于言辩。⑦乃使象罔：谓派象罔去寻找玄珠。象罔，虚构的人名，取似有象而实无，暗喻无心。⑧“异哉”两句：意谓奇怪啊！象罔能够找到玄珠吗？按：此则寓言说明，寻求大道不能依靠聪明言辩，而在于无心。暗喻治天下不能依靠圣智，而在于无为。⑨许由：古代的高士。见《逍遥游》篇注。这里谓其为尧的老师，是寓言而已。⑩齧缺、王倪、被衣：皆为虚构人物。⑪配天：谓为天子。⑫“吾藉”句：意谓我借助王倪邀请他做天子。藉，借助。要，通“邀”，邀请。⑬“殆哉”两句：意谓天下快要岌岌可危了！殆，近。圾，通“岌”，岌岌可危。⑭叡（ruì）知：圣智。叡，通“睿”，明智。知，通“智”。⑮给数以敏：意谓作事敏捷迅速。给，便给，捷便。数，急。以，而。敏，迅。⑯其性过人：谓他的才性超人。性，才性。⑰乃：竟。以人受天：谓用人的心智之术，改变自然的禀赋。受，通“授”。天，指自然。⑱“彼审”两句：意谓他能明白怎样制止别人的过失，而却不知别人过失所产生的根由。审，明白。⑲与之：能让他。与，给。⑳“彼且”句：意谓他将专凭人的心智而抛弃自然天理。且，将。乘，凭借。无天，抛弃自然。㉑“方且”句：意谓方将以己身为本而改变万物的形迹。方，将。㉒“方且尊知”句：意谓方将崇尚而急用智巧。尊知，崇尚智巧。知，通“智”。火驰，如火之驰，谓用智之急。㉓为绪使：意谓为细小之事所役使。绪，事。使，役使。㉔为物絯（gāi）：意谓为外物所拘牵。絯，束，拘碍。㉕四顾而物应：意谓顾盼四方，而忙于应接外物。物应，应接外物。㉖应众宜：意谓求得事事适宜。㉗“方且与”句：意谓方将与物俱化，却失去自然本性。化，变迁。未始有恒，即未曾有常，意谓“失其本然之我”（清代刘鸿典《庄子约解》）。恒，常。㉘“虽然”三句：意谓齧缺虽不能做天子，百姓聚族生活，是要有所尊的，他还是可以做众人的尊长。有族，聚族。为众父，为众人尊长。㉙“而不”句：意谓不能做统领天下的君主。众父父，尊长的尊长，指君主。㉚“治”四句：意谓治理天下，是乱天下的根源，不仅害百姓，也将害君。率，先导。北面，比喻臣位。南面，比喻君位。按：此段说明，聪明圣智的人是不能做天子的，只有无心无为的人，才足以“配天”。㉛“尧观”句：谓尧在华地巡视。观，巡视。华，地名，华州。㉜封人：看守边界的人。封，封疆，边界。㉝“请祝”两句：意谓请让我为圣人祝福，祝愿圣人长寿。㉞辞：谢绝。㉟多男子：谓多生男孩。㊱女：通“汝”，你。独：偏。㊲多惧：多些忧惧。多事：多些麻烦事。多辱：多些困辱。㊳是：此。养德：谓修养天德。㊴然：犹“乃”字。按：圣人，指体道之人。君子，指仁义之士。㊵必授之职：谓一定会给他职务。职，职务，差事。㊶何惧之有：谓有何忧惧？㊷使人分之：谓把财富分给大家。㊸“鹑居”两句：意谓像鹌鹑那样居无常处，像幼鸟那样仰食而足，像飞鸟那样不留行迹。鹑，鹌鹑，居无常处。鷇（kòu），待母喂食的小鸟。无彰，不留行迹。彰，迹。㊹与物皆昌：意谓人我皆足，无所作为。㊺修德就闲：意谓修养天德，隐迹闲居。㊻“千岁”两句：意谓千岁以后，厌弃人世，而升天成为神仙。厌世，厌弃人间。郭象谓指死（《庄子注》）。㊼“乘彼”两句：意谓驾着飘荡的白云，到达上帝居住的殿堂。帝乡，上帝的住所。㊽三患莫至：意谓那多惧、多事、多辱的忧患都不会发生。㊾去之：离去。随之：跟随封人。请问：请给以指教。㊿退已：意谓你请回吧！退，归。按：此则寓言故事说明，只要能悟大道，无心无为，即使有“三多”，也能不为所累，同样可以成为悟道的“圣人”。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①。尧授舜②，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③。禹往见之，则耕在野④。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⑤，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⑥。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⑦，不罚而民畏⑧。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⑨，德自此衰，刑自此立⑩，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⑪”俋俋乎耕而不顾⑫。

【注释】

①伯成子高：虚构的人物。②尧授舜：谓尧把帝位禅让给舜。授，禅位。③辞为诸侯：辞去诸侯的职位。耕：种地。④耕在野：谓正在田野耕作。⑤“禹趋”两句：意谓禹很快地走到卑位，站立在那里向伯成子高求问。趋就，快步走近。下风，风所吹向的那一方，比喻下位、卑位。禹处下位，表示对伯成子高的尊重。焉，犹“之”字。⑥吾子：您，亲切的称谓。⑦劝：劝勉奋进。⑧畏：惧怕犯法。⑨不仁：不仁爱。⑩“德自”两句：意谓道德自此衰败下去，刑罚从此设立起来。⑪“夫子”两句：意谓先生为何不走开呢？不要影响我的农事。阖（hé），通“盍”，何不。无，通“毋”，不要。落，废。⑫“俋俋（yì）”句：意谓他便低头用力耕作，而不再理睬禹。俋俋，低头用力耕作的样子。按：此则寓言，指斥禹以“赏罚”治天下，天下将大乱，显然是在宣扬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的思想。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①。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②。物得以生，谓之德③。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④。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⑤。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⑥。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⑦。同乃虚，虚乃大⑧。合喙鸣⑨，喙鸣合，与天地为合⑩。其合缗缗，若愚若昏⑪，是谓玄德，同乎大顺⑫。

夫子问于老聃曰⑬：“有人治道若相放⑭，可不可，然不然⑮。辩者有言曰⑯：‘离坚白，若县宇⑰。’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⑱。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⑲。丘，予告若⑳，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㉑。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㉒，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㉓。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㉔。有治在人㉕：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㉖。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㉗。”

【注释】

①“泰初”两句：意谓在宇宙尚未形成的始初，那时只有“无”，没有“有”，没有名称。泰初，宇宙未形成之初。泰，通“太”。②“一之”两句：意谓大道产生时，有大道而尚且没有产生万物的形体。一，即道。③“物得”两句：意谓万物得到这无形的“一”，便开始产生，这就叫作德。德，成玄英说：“德者，得也，谓得此也。”（《庄子疏》）得此，即指得“一”，也就是得大道。按：《老子》说：“万物得一以生。”这两句即从此脱化而来。④“未形”三句：意谓在未有形体之时已经有阴阳之气的分别，但是却是浑然一体的，这就叫作命。有分，有阴阳之分。无间，谓浑然一体。⑤“留动”三句：意谓大道在流动过程中而产生万物，万物生成便具有各种生理形态，这就叫作形体。留，通“流”。生理，产生生理形态。⑥“形体”三句：意谓不同的形体皆保持不同的精神，各自皆有活动变化的仪态法则，这就叫作本性。仪则，仪态法则。性，物的本性。⑦“性修”两句：意谓加强习性的修养，便能返归自然德性；这种自然德性发挥到极致，便可以达到太初那种境界。反，通“返”。⑧“同乃”两句：意谓同于太初，心境方能虚寂，虚寂才能广大。⑨合喙（huì）鸣：意谓说话像鸟叫一样出于无心，暗喻无爱憎是非可言。合，合于。喙，鸟嘴。⑩“喙鸣”两句：意谓说话既然像鸟叫，就能与天地相融合。为合，相融合。按：天地无言，所以说“合喙鸣”便能与天地融为一体。⑪“其合”两句：意谓这种融合浑然无迹，像是愚迷，又像是昏暗。缗缗（mín），冥合无迹的样子。⑫“是谓”两句：意谓这就叫作深玄的天德，也就如同于回归顺应自然的大道。玄德，深奥玄妙的天德。大顺，顺应自然之道。按：此段由万物的起源说起，说明万物产生于大道，只有无心无为，才能与大道相冥合。由此可见，庄子关于宇宙起源的思想，显然是客观唯心主义的。⑬夫子：指孔子。⑭“有人”句：意谓有人研究大道像是与大道相背逆。放，逆。⑮“可不可”两句：意谓把不可以的，认为是可以的；把不是这样的，认为是这样的。⑯辩者：善于辩说的人。这里指公孙龙之徒。⑰“离坚白”两句：意谓“坚白论”好像悬挂天上那样显而易见。离坚白，名家的辩论命题，详见《齐物论》篇注。县，通“悬”，悬挂。⑱“是胥”两句：意谓这只是小吏更换职事的小事，经常为其使用的技巧所系累，总是在劳苦形体而感到惊心害怕。胥，小吏。易，更换职事。技系，为技艺所系累。怵心，心里感到惊惧。⑲“执留”两句：意谓善于捕捉竹鼠的狗，多被人用来打猎；跳跃灵便的猕猴，常被人从山林中捉来。留，同“”（liú），竹鼠。思，“田”字之误，田猎。猿狙，猕猴。便，便捷。⑳若：你。㉑“而所”句：意谓你所听不见和你所说不出的事物。而，通“尔”，你。㉒“凡有”两句：意谓大凡有头有脚的人，无知无闻者居多。首、趾，指人的完整形体。无心无耳，谓无知无闻。㉓“有形者”句：意谓有形体的人与无形无状的大道能够并存的，却是极少有的。皆存，谓并存。尽无，谓少有。㉔“其动止”四句：意谓人的行动和静止，死亡和生存，废罢和兴起，这些又并非是他们能左右的。所以，可为。㉕有治在人：意谓对人而言，有其所适宜做的。治，做。㉖“忘乎”三句：意谓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称就是忘掉自己。天，自然。㉗“忘己”两句：意谓忘掉自己的人，可以说就与自然融为一体了。是，此。入于天，谓与自然融合。按：此段说明，人应忘己无为，方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也就是能与大道相吻合。

将闾葂见季彻曰①：“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②。’辞不获命③。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④。请尝荐之⑤。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⑥，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⑦，民孰敢不辑⑧！’”季彻局局然笑曰⑨：“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⑩，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⑪，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⑫。”将闾葂覤覤然惊曰⑬：“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⑭。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⑮。”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⑯，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⑰，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⑱。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滓然弟之哉⑲！欲同乎德而心居矣⑳！”

【注释】

①将闾葂（miǎn）、季彻：皆为虚构人名。②请受教：意谓请教授治国之术。受，通“授”，教授。③辞不获命：意谓我不愿回答，却未得到鲁君允许。获命，获得允许。④“既已”两句：意谓我已经向鲁君陈述为政之道，不知道说得对否。中否，对不对。⑤请尝荐之：意谓请让我试着陈述一下。尝，试。荐，进，陈。⑥必服恭俭：意谓一定要任用恭俭的人。服，使用，任用。恭俭，恭敬俭朴。⑦“拔出”句：意谓选拔出公正、忠诚的人，没有偏私之心。阿私，偏私。阿，曲。⑧“民孰”句：意谓百姓谁敢不顺和。辑，和。⑨局局然：俯身而笑的样子。⑩“若夫子”两句：意谓像先生说的话，用于帝王的德业。德，德业。⑪“犹螳蜋”句：意谓就像螳蜋奋臂，去阻挡车轮。怒，奋。车轶（yì），车辙，这里指车轮。轶，通“辙”。⑫“且若”四句：意谓如若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使国君自己处在表率的高位，就像楼观和亭台有许多人向往，奔向那里的人就很多了。危，高，这里犹言表率。观台，楼观、亭台。多物将往，意谓众人向往。物，指人而言。投迹，谓投足。⑬覤覤（xì）然：惊惧的样子。⑭“葂也”句：意谓我对先生所说的话感到茫然不解。汒（máng）若，茫然，不明白的样子。汒，通“茫”。⑮言其风：谓谈谈治国之道。风，通“方”，方术，即治国之道。⑯摇荡民心：意谓鼓舞民心，使人自得其性。⑰“使之”两句：意谓使其接受教化而改变俗习，尽除其害人之心，而大力促进其专一得道之志。成教，谓接受教化。举灭，尽灭。独志，专一的志向，这里指得道之志。⑱“若性”两句：意谓好像是其本性的自然形成，而人们并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自为，自然地形成，自然地发展。⑲“若然者”三句：意谓像这样，岂能让尧舜教化人民居先，而使抱自然天性者居后呢！兄、弟，兄谓先，弟谓后。溟涬（xìng）然，冥冥愚沌，无所知的样子。喻抱守自然天性。⑳“欲同”句：意谓要想使天下人皆有自然德性，必须使人心安静下来。心居，内心安静。居，安。按：此则寓言，抨击办事无私的为政思想，肯定了顺应自然的无为而治。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①，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②，凿隧而入井③，抱瓮而出灌④，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⑤。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⑥，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⑦？”为圃者卬而视之曰⑧：“奈何⑨？”曰：“凿木为机⑩，后重前轻，挈水若抽⑪，数如泆汤，其名为槔⑫。”为圃者忿然作色⑬，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⑭，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⑮。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⑯；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⑰；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⑱。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⑲。”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⑳。(www.xing528.com)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㉑？”曰：“孔丘之徒也㉒。”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㉓，於于以盖众㉔，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㉕？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㉖！而身之不能治㉗，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㉘。”

子贡卑陬失色㉙，顼顼然不自得㉚，行三十里而后愈㉛。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㉜？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㉝？”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㉞。吾闻之夫子㉟，事求可，功求成㊱，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㊲。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㊳，神全者，圣人之道也㊴。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㊵，汒乎淳备哉㊶！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㊷。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㊸。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警然不顾㊹；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㊺。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㊻！我之谓风波之民㊼。”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㊽。识其一，不知其二㊾；治其内，而不治其外㊿。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51]，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52]，汝将固惊邪[53]？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54]？”

【注释】

①子贡：孔子弟子。反：通“返”。过汉阴：经过汉水的南岸。阴，山北水南谓阴，山南水北谓阳。②“见一”句：谓看见一位老人正在整治菜畦。丈人，古代对老年男子的尊称。圃畦（qí），菜畦。③“凿隧”句：谓挖隧道通到井里。④“抱瓮”句：谓抱着瓮到井里打水，再出来灌溉菜园。⑤搰（gǔ）搰然：用力的样子。⑥“有械”两句：意谓有一种机械，一天能够灌溉上百畦。浸，灌溉。⑦夫子：老先生。⑧卬而视之：谓仰起头而看子贡。卬，通“仰”。⑨奈何：谓是什么样的机械？⑩凿木为机：意谓用木材做成机械。⑪挈（qiè）水若抽：谓用它提水，就像从井里抽水一样。挈，提。⑫“数如”两句：意谓速度之快就像沸汤溢出那样，它的名称叫作桔槔。数，疾速。泆（yì）汤，溢出的沸汤。泆，通“溢”。槔（gāo），桔槔，古代一种用于汲水的器械。⑬忿然作色：生气地改变了脸色。⑭机事：机动之务（成玄英《庄子疏》），意谓会使人劳累。⑮机心：机变之心（成玄英说），意谓会使人伤神。⑯纯白不备：谓纯真素朴的天性不完备。⑰神生不定：意谓精神不安定。神生，精神。生，通“性”。⑱“道之”句：意谓不能载道。载，充满。⑲“吾非”两句：谓我并不是不知道，我认为那样做是羞耻，所以不愿意去做。⑳“子贡”两句：意谓子贡感到羞愧难当，低着头不回答。瞒然，目无精采的样子。对，答。㉑“子奚”句：谓你是做什么的呢？㉒“孔丘”句：谓我是孔丘的学生。㉓拟：比拟。㉔“於于”句：意谓依靠夸诞压倒众人。於（wū）于，夸诞的样子。盖，压。㉕独弦哀歌：独自抚弦，吟诵着悲叹世事之歌。卖名声于天下：向天下人卖弄名声。㉖“汝方将”三句：意谓你要是遗忘掉你的神气，毁坏你的形体，那就差不多接近大道了。庶几，差不多，近。㉗“而身”句：意谓你不能修身。而，通“尔”，你。下同。㉘“子往”两句：意谓你走开吧，别妨碍我灌溉园圃的事。无乏，无妨。㉙卑陬（zōu）失色：谓愧缩得神色骤变。卑陬，愧缩的样子。㉚“顼顼（xū）然”句：意谓怅然若失而颇不舒服。顼项然，自失的样子。㉛愈：指恢复常态。㉜“向之”句：意谓刚才见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向，刚才。㉝“终日”句：意谓一整天不能恢复常态。反，通“返”，谓恢复。㉞“始吾”两句：意谓起初，我以为天下能够称得上圣人的只有孔丘一个人呢，不知道还有那个汉阴丈人。一人，指孔丘。夫人，那个人，指汉阴丈人。夫，犹“彼”，那。㉟“吾闻”句：谓我从老师孔丘那里听说。夫子，指孔丘。㊱“事求”两句：意谓事情要求办得合适，功业要求成功。可，合适。㊲今徒不然：意谓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徒，犹“乃”。㊳“执道”三句：意谓领悟大道的人天德是完全的，天德完全的人形体是不会亏损的，形体不亏损的人精神也是完全的。执，持。㊴“神全”两句：谓保持精神完全，才是圣人之道。神全，精神旺盛而不亏损。㊵“托生”句：意谓寄生人世，与民共存，而却不知到哪里去。托，寄。并行，共存。之，往。㊶“汒乎”句：意谓真可谓茫然无知，淳朴无亏啊！汒，通“茫”，茫然无知的样子。淳备，淳朴无亏。㊷“功利”两句：意谓那种人心中，是肯定不会有功利机巧之事的。夫人，那种人。㊸“若夫人”三句：意谓像那种人，不合他的心志是不会追求的，不合他的思想是不会去做的。之，往。㊹“虽以”三句：意谓虽然举世都称赞他，与他的思想相一致，他也傲然不顾。謷（ào），通“傲”，藐视。㊺“以天下”三句：意谓举世皆毁谤他，不与他的思想相一致，他也不动心，而只是不予理睬。傥然，无心的样子。不受，不接受。㊻“天下”三句：意谓举世的毁谤与称誉，对他皆无增益和损害，这就叫天德完全的人。㊼“我之”句：意谓我只能叫作容易为是非所动的人。风波，比喻容易为是非所动。㊽“彼假”句：意谓他是修养浑沌氏的道术的人。彼，那人，指汉阴丈人。假，借。浑沌氏，虚构的人名，含有虚寂无为之意。㊾“识其一”两句：意谓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识，知。按：谓丈人只知修养浑沌氏的道术，而不知其他的事。㊿“治其”两句：意谓只知抱道守素，修养真性；却不能随时应变，治理外物。内，内心。外，外物。[51]“夫明白”两句：意谓心智明白，犹如洁白的生绢；虚寂无为而复归自然本性。素，白色生绢。复朴，复归自然。[52]“体性”两句：意谓能体悟真性，持守精神，自由地遨游在世俗之中。体性，体悟天性。抱神，保持精神完足。[53]“汝将”句：意谓你有什么好惊异呢？固，通“胡”，何。[54]“予与”句：意谓我与你怎么能够懂得呢？按：此则寓言故事说明，去其“机心”，体性抱神，无为复朴，方能入道。

谆芒将东之大壑①，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②。苑风曰：“子将奚之③？”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④，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⑤，吾将游焉⑥。”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⑦？愿闻圣治⑧。”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⑨，拔举而不失其能⑩，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⑪，行言自为而天下化⑫，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⑬，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⑭。”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⑮。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⑯。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⑰，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⑱。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⑲，此谓德人之容⑳。”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㉑，与形灭亡㉒，此谓照旷㉓。致命尽情㉔，天地乐而万事销亡㉕，万物复情㉖，此之谓混冥㉗。”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㉘。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㉙！故离此患也㉚。”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㉛？”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㉜！有虞氏之药疡也㉝，秃而施髢㉞，病而求医㉟。孝子操药以修慈父㊱，其色燋然，圣人羞之㊲。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㊳，上如标枝，民如野鹿㊴。端正而不知以为义㊵，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㊶，当而不知以为信㊷，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㊸。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㊹。”

【注释】

①谆芒：虚构的人名。大壑：海沟，指东海。②适：恰巧。苑风：虚构的人名。③子：你。奚之：到何处去。奚，何。④为物：谓作为物所表现出的特性。⑤“注焉”两句：意谓江河注入也不满溢，从里面取水也不枯竭。酌，取。按：此两句暗喻大道幽深难测。⑥吾将游焉：谓我将要到大海去游玩。⑦“夫子”句：意谓先生不想治理人民吗？横目之民，即人民。横目，谓横其目而四面瞻顾以望圣治（刘凤苞《南华雪心编》）。⑧圣治：圣人之治。治，治理国家。⑨“官施”句：意谓设立官职、发布政令，皆颇为适宜。官，设立官职。施，施行政令。⑩“拔举”句：意谓提拔任用人才，不会漏掉一个能人。拔举，提拔任用。能，才能。指能人。⑪“毕见”句：意谓洞察事情的真实情况，然后才做其应当做的事。毕见，尽见。情，信，实。⑫“行言”句：意谓所行所言，自为而已，无心为人，而天下人皆自化育。⑬“手挠”两句：意谓屈手以招，四方的百姓皆心悦归附。顾指，谓顾盼指挥之间。⑭德人：大德之人。⑮“居无”三句：意谓居处时不思考，行动时不谋虑，心中没有是非美丑。不藏，不存。⑯“四海”两句：意谓天下人皆蒙其福利就是喜悦，人人皆得到给养就是安定。⑰怊（tiáo）乎：惆怅的样子。⑱傥乎：若有所失的样子。⑲所自来：从哪里来。所从：从哪里所出。⑳容：容态，样子。㉑上神乘光：意谓神人升天，犹如乘坐日月之光在太空遨游。上神，即“神上”，神人升天。乘光，乘坐日月之光。㉒与形灭亡：意谓没有留丝毫形迹。形，形体。灭亡，指形迹消失殆尽。㉓此谓照旷：意谓这就叫照彻空旷，达到虚无境界。㉔致命尽情：意谓神人能够勾通和顺应性命的自然变化。致命，通达天命。尽情，能顺应真性的发展变化。㉕“天地”句：意谓天地毁灭，万物消失。乐，通“烁”，销熔。万事，万物。㉖万物复情：万物复归本真，回到混沌未分的太初之时。情，性。㉗“此之”句：意谓这就叫混沌未分，与大道冥合的境界。混冥，混沌未分，与道冥合。按：此则寓言，通过“圣人”“德人”“神人”三个不同人物，说明无为而治的主张。但三人之中，只有神人能超然物外，与混沌浑然冥合，达到大道境界。㉘门无鬼、赤张满稽：皆为虚构的人物。武王之师：周武王伐纣的军队。按：成玄英说，武王伐纣，兵渡孟津，此时二人共观（《庄子疏》）。㉙“不及”句：意谓周武王还比不上舜有德政呢！有虞氏，指虞舜。按：尧、舜之世，崇尚禅让，舜把帝位禅让给禹。武王却靠伐纣夺取帝位，故说武王不及有虞氏。㉚“故离”句：谓所以遭此祸患。离，通“罹”，遭。此患，指兵战之灾。㉛“天下”两句：意谓是天下太平时舜才治理天下的呢，还是天下大乱而后才治理的呢？均治，太平。与，通“欤”，语末助词，表疑问。㉜“天下均治”两句：意谓天下太平是人民的意愿，为何还要考虑舜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帝王呢？为愿，是人民的心愿。计，考虑。㉝“有虞氏”句：意谓有虞氏治天下好像给人医治头疮。药，医治。疡（yáng），头疮。㉞秃而施髢（dí）：意谓秃顶而后才装假发。髢，假发。按：以上三句，比喻乱后而治。㉟病而求医：谓生病之后而才去求医。㊱“孝子”句：意谓孝子拿药给慈父治病。操，执。修，治。㊲“其色”两句：意谓他满面愁苦的样子，圣人为他感到羞愧。燋（qiáo）然，憔悴的样子。按：刘凤苞说：“治亲之病，何如使其亲无病之为孝。”（《南华雪心编》）故圣人“羞之”。㊳“至德”三句：意谓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使用能人。㊴“上如”两句：意谓君主像高树上的枝条，无治民之心；人民像无知的野鹿，放纵自得。上，指君主。标枝，高树上的枝条。㊵“端正”句：意谓行为端正，而却不知道这是道义。端正，行为端正。㊶实：诚实。忠：忠厚。㊷“当而”句：意谓办事得当，而却不知道这是忠信。当，得当。㊸“蠢动”两句：意谓像虫子那样蠢动，相互友助而不认为是恩惠。相使，相友助。赐，犹“惠”，恩惠。㊹“是故”两句：意谓所以率性而行，不留形迹；事业成功，也不会流传后世。按：此则寓言，目的在颂扬“至德之世”是无为而治的理想境界。

孝子不谀其亲①，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②。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③；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④？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⑤！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⑥？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⑦；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⑧。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⑨。合譬饰辞聚众也⑩，是终始本末不相坐⑪。垂衣裳⑫，设采色⑬，动容貌⑭，以媚一世⑮，而不自谓道谀⑯；与夫人之为徒⑰，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⑱，愚之至也⑲！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⑳；大愚者，终身不灵㉑。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㉒，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㉓。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㉔，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㉕，《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㉖。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㉗，至言不出，俗言胜也㉘。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㉙。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㉚！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㉛，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㉜。不推，谁其比忧㉝！厉之人㉞，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㉟，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㊱。

【注释】

①不谀其亲：谓不阿谀奉承其父母。谀，奉承，讨好。下句“谄”字义同。②盛：盛德，美德。③“亲之”三句：意谓父母所说而都认为是对的，父母所为而都予以称颂，就被一般人称为不好的儿子。所行，所作所为。善，称颂。④“而未”句：意谓人们却不知道世俗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确。其，指世俗的想法。必然，谓一定是对的。⑤“则不”句：意谓为何不把他们称作谄谀之人呢！道谀之人，即“谄谀之人”。“道”与“谄”同义，如《渔父》篇说“希意道言谓之谄”，即是。⑥“然则”句：意谓那么，世俗之人的看法，难道不是比父母更可敬、比君王更可尊崇吗？俗，指世俗之人。故，通“固”，岂，难道。严，敬。⑦“谓己”两句：意谓世俗之人，听到别人叫他们是谄谀之人，便生气而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道人，即谄谀之人。勃然，生气的样子。作色，改变脸色。⑧怫（fú）然：生气的样子，与“勃然”同义。⑨“而终身”两句：意谓他们终身还是个谄谀之人。按：这里使用意思相同的两句，意在加重语气。⑩“合譬”句：意谓他们多方取譬以喻人，修饰文辞以悦世，来招人附己。合譬，多方取譬。譬，比喻。⑪“是终始”句：意谓此种人“不知其理之始终本末有不相安也”（林云铭《庄子因》）。即是说，这种人始终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于道理是不符合的。是，此，指此种人的做法。不相坐，陈碧虚引张君房本“坐”上有“罪”字。当从之。不相罪坐，谓于道理不符。⑫垂衣裳：犹言“垂衣拱手”，本来形容古代帝王的无为而治，这里谓衣冠严整。按：此句至“愚之至也”，是对人君媚世的讽刺。⑬设采色：衣服上绣制各种花纹。⑭动容貌：意谓伪装仁慈的容貌。⑮以媚一世：谓来讨好世人。一世，指世人。⑯“而不”句：谓而不自认是谄谀之人。⑰“与夫人”句：意谓与世俗谄谀之人为伍。夫人，彼人，指世俗谄谀之人。⑱“通是非”两句：意谓与他们是非相同，却不自认为是平庸之人。通，相通。众人，平庸之人。⑲愚之至也：真是愚昧之极！⑳“大惑”两句：谓最迷惑的人，终生都不会醒悟。解，悟。㉑“大愚”两句：谓最愚昧的人，终生都不会明白。灵，知晓。㉒“所适”句：意谓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所适者，所往之地。适，往。致，达。㉓“二人”三句：意谓若有两个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胜过醒悟的人。至，达。胜，胜过，多。㉔“而今”三句：意谓现在整个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所祈求和向往，也是不能得到的。祈，求。向，向往。㉕“大声”句：意谓高雅乐曲，世俗之人的耳朵是无法听进去的。大声，指《咸池》《六英》之类高雅的乐曲。里耳，俗人之耳。里，本指下里陋巷，这里指世俗之人。㉖“《折杨》”两句：意谓世俗之人听到《折杨》《皇荂》这种民俗小曲，便乐得大笑起来。《折杨》《皇荂》，古代的民俗小曲。嗑（kè）然，开口笑的样子。㉗“是故”句：意谓因此高雅的言论不能留在平庸之人的心里。高言，高雅的谈吐。不止，不能留存，即听不进去。㉘“至言”两句：意谓至理名言不能流行于世，是因为世俗的言论过多。不出，不行于世。㉙“以二”两句：意谓用二缶的俗音而乱一钟的正音，则听者无所适从。林云铭说：“钟，正音也。缶，土缶，俗音也。以二缶惑一钟，则无以自适矣。”（《庄子因》）惑，乱。㉚其庸可得：怎么可以得到。庸，岂，何。㉛强之：勉强为之。㉜“故莫”句：意谓所以，不如舍弃而不去推究。释，舍。推，求，究。㉝“不推”两句：意谓不去推究，谁还会与我一起忧愁呢！比，并。㉞厉之人：谓丑陋的人。厉，丑恶。㉟“遽取”句：意谓急忙取火，照亮观看孩子。遽，疾速。㊱“汲汲然”句：意谓心情十分紧张，唯恐孩子长得像自己。汲汲然，匆迫的样子。这里插入“厉之人”的寓言，说明自己也唯恐同蹈大惑。按：此段主旨，是在批评世俗阿谀之风和世俗大惑之弊，作者认为“莫若释之而不推”而逍遥无为的好。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①，其断在沟中②。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③。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④。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⑤，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⑥；三曰五臭熏鼻⑦，困惾中颡⑧；四曰五味浊口⑨，使口厉爽⑩；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⑪。此五者，皆生之害也⑫。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⑬。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⑭？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⑮。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⑯；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⑰。内支盈于柴栅⑱，外重纆缴⑲，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⑳，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㉑！

【注释】

①“百年”三句：意谓把生长百年的大树，锯开做成祭器，再用青、黄两种颜色绘制成美丽的花纹。牺尊，祭器，因把樽雕刻成牺牛形状，故名“牺尊”。尊，通“樽”，盛酒器。文，通“纹”，作动词，谓绘制花纹。②“其断”句：意谓把那些锯下的部分抛到沟里。其断，指“破为牺尊”余下的部分。③“比牺尊”三句：意谓将牺尊与被抛到沟里的那部分相比较，它们的美与丑是有差别的，但它们在失去树木本性方面，却都是一样的。比，比较。有间，有差别。④“跖与”三句：意谓跖与曾参、史鱼，在行为和道义方面有差别，然而他们在失去真性上却是相同的。曾、史，曾参和史鱼。详见《肤箧》篇注。行义，行为与道义。均，相同。⑤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⑥五声：谓宫、商、角、徵、羽五音。不聪：听不清。⑦五臭：指羶、薰、香、腥、腐五种气味。⑧困惾（zōng）中颡（sǎng）：意谓气味冲逆鼻孔而上，伤害脑门。困惾，冲逆。中颡，伤害脑门。⑨五味：指酸、甜、苦、辣、咸五味。浊口：污浊口舌。⑩使口厉爽：谓使口舌受到伤害。厉，病。爽，伤。⑪“五曰”两句：意谓第五是取与舍的意念扰乱了心神，使自然本性竞驰不息。趣，通“取”。滑，乱。飞扬，轻浮躁动，竞驰不息。⑫皆生之害：意谓皆是对性命的危害。生，性命。⑬“而杨”两句：意谓杨朱、墨翟用力追求，自以为有所得，却并非是我所说的逍遥自得。杨、墨，杨朱、墨翟，是战国初期两个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详见《肤箧》篇注。始，曾经。离跂，用力的样子。⑭“夫得”两句：意谓有所得的人反而遭到困苦，也可以叫作逍遥自得吗？困，遭受困苦。⑮“则鸠鸮”两句：意谓那么照此说来，斑鸠、鸱鸮关在笼子里，也可以叫作逍遥自得了。鸠，斑鸠。鸮（xiāo），鸱鸮，又叫鹪鹩，似黄雀而小。⑯“且夫”两句：意谓况且那些取舍声色的意念，像木柴一样堵塞了内心。以柴其内，如木柴那样横塞胸中。⑰“皮弁（biàn）”两句：意谓皮帽、鹬冠、朝笏、腰带，用这些东西约束身体。皮弁，皮帽，贵族所戴。鹬（yù）冠，用鹬鸟羽毛制成的帽子。搢笏（jìn hù），即朝笏，古代臣子朝见天子时手中所执狭长的手板，多用竹、玉或象牙制成。用作指画或记事，因常插在绅带间，故名“搢笏”。搢，插。⑱“内支”句：意谓内心像塞满柴栅。支，塞。盈，满。柴栅，木做的栅栏。⑲外重纆缴（mò zhuó）：意谓身体像被一道一道的绳索捆绑着。纆，绳索。缴，丝绳。⑳皖皖（huān）然：目视不动的样子。㉑“则是”三句：意谓那么罪人缚手于背、用夹板夹住手指，虎豹被关在槛笼里，也可以叫作逍遥自得了！交臂，缚手于背，即反绑住手。历指，用夹板夹住手指。囊槛，木笼，拘锁禽兽的器具。按：此段层层设喻，意在说明人为的约束，会损害自然本性。作者主张顺应自然，逍遥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