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选集：大宗师，大道为师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②！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③；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④，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⑤。虽然，有患⑥。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⑦。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⑧？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⑨。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⑩，不雄成⑪，不谟士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⑬。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⑭，入火不热⑮，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⑯。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⑰，其觉无忧⑱，其食不甘⑲，其息深深⑳。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㉑。屈服者，其嗌言若哇㉒。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㉓。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㉔。其出不诉，其入不距㉕。翛然而往㉖，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㉗。受而喜之，忘而复之㉘。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㉙，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㉚。凄然似秋，暖然似春㉛，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㉜。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㉝。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㉞。故乐通物，非圣人也㉟；有亲，非仁也㊱；天时，非贤也㊲；利害不通，非君子也㊳；行名失己，非士也㊴；亡身不真，非役人也㊵。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㊶，适人之适㊷，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㊸。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㊹，若不足而不承㊺；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㊻；邴邴乎其似喜也㊼，崔崔乎其不得已也㊽，滀乎进我色也㊾，与乎止我德也㊿，厉乎其似世也[51]，謷乎其未可制也[52]，连乎其似好闭也[53]，悗乎忘其言也[54]。以刑为体[55]，以礼为翼[56]，以知为时[57]，以德为循[58]。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59]；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60]；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61]，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62]。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63]。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64]。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65]，天与人不相胜也[66]，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大宗师，即以大道为宗为师。宗，主也。作者认为大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是宇宙的本源，是万事万物的主宰和宗师。文中所谓的“真人”，正是大道的化身；女偶、子舆、孟子反等虚构的人物，即是大道形象的一种体现。庄子所赞美的“道”，是“天人合一”的实体，而这种哲学思想，显然具有唯心主义色彩。②“知天”三句：意谓能够明白自然大道的运化之理，明白人的作为，就达到认识的极致了。天，指天然的大道，亦即万物的宗师。③天而生：谓顺应自然的道理而知。④“以其”两句：意谓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应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养，谓“从容以俟，无所作为也”（宣颖《南华经解》）。⑤知之盛：认识的最高境界。盛，极。⑥“虽然”两句：谓我虽说以所知养所不知，其中还是有病患存在。⑦“夫知”两句：意谓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才能获得，而这个条件却是变化不定的。知，认识。有所待，谓有所依赖，要依赖一定条件。当，恰当。特，独。⑧“庸讵”两句：意谓何以知道我所说出于自然不是人为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庸讵，何以，怎么。⑨真人：全真之人。按：此节即本篇主旨所在。“有真知者，乃称真人，即可宗而师之也”（释德清《庄子内篇注》）。⑩不逆寡：谓不拒绝薄德无智的愚人（释德清说）。逆，拒。寡，少，谓薄德无智的愚人。⑪不雄成：意谓不以身先人成功（宣颖说）。成，成功。⑫不谟（mó）士：意谓无心于事，虚己以游。谟，谋。士，古与“事”通。⑬“过而”两句：意谓虽有差失而无懊悔，虽合事宜而不快意（宣颖说）。过，差失。当，谓行之而当（俞樾《庄子平议》）。⑭濡（rú）：沾湿。⑮不热：谓不感到炽热。⑯知：见识。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假，至。⑰其寝不梦：谓其心静神定，妄想不生，故其寝而无梦。⑱其觉无忧：谓其虚怀游世，无得失之心，故其醒时无忧。⑲其食不甘：谓其以道自娱，不甘于味。⑳其息深深：谓其心静泰定，气息深沉。㉑“真人”两句：谓真人用脚跟呼吸，众人用喉咙呼吸。㉒“屈服者”两句：意谓在辩论中被人屈服的人，言语塞在喉咙里像是在呕吐一样。嗌（ài）言，塞在喉咙中的言语。哇，呕吐。㉓“其耆欲”两句：意谓那些嗜欲深重的人，他们天生的机智低下。耆，通“嗜”，嗜好。天机，谓天生的机智，或训作“灵性”。浅，低下，迟钝。㉔说生：对生存感到欣喜。说，通”悦”。恶死：厌恶死亡。㉕“其出”两句：意谓其不贪生，不怕死。出，生。䜣，同“欣”，欣喜。入，死。距，通“拒”。㉖翛（xiāo）然：无拘束的样子。㉗“不忘”两句：意谓不忘记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始，谓生命之源。终，谓生命之终结。㉘“受而”两句：意谓受生之后常自得，忘其死而复归于自然（宣颖说）。之，指自然。㉙“是之”两句：意谓这就叫不以欲心背自然之道，不以人为助天命之常（宣颖说）。捐，弃。天，天命之常。㉚“若然者”四句：意谓像此等人，他专心于道，容貌寂然安闲，额头广大宽平。志，谓有志于道。寂，寂然安闲。颡（sāng），额。頯（qiú），广大。㉛“凄然”两句：意谓其表情严冷，像肃杀的秋气；而令人可亲可爱，又像春天那样和熙温暖。㉜“喜怒”三句：意谓喜怒无心，像四季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宣颖说）。极，本谓所至之境，这里指迹象。㉝“故圣人”两句：意谓圣人用兵出于无心，虽然攻破敌国却不会招来怨恨。亡国，亡人之国。㉞“利泽”两句：意谓纵然恩施万世，原非有意爱人。利泽，利益和恩泽。㉟“故乐”两句：意谓所以说有心乐于与外界相交往，并非是圣人。通物，谓与外界交往。㊱“有亲”两句：意谓有心私爱，并非大仁。㊲“天时”两句：意谓揣度求合于天时，非任自然，不是贤人。㊳“利害”两句：谓不能等同利害，并非是君子。通，谓齐一，等同。㊴“行名”两句：伪行虚名而无实，则非士。失己，谓失去天然本性之实。㊵“亡身”两句：意谓自失真性，只能被世人役使，不能役使世人。亡身，指自丧真性。役人，役使人。㊶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贤人。或谓为尧时人，不受尧禅让，投河而死。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负石投庐水而死。伯夷、叔齐：孤竹君二子，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箕子：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为奴，被纣王囚禁。胥余：不详。或谓比干，或谓伍子胥，皆无从稽考。纪他：殷时隐者，恐汤让位，携弟子俱隐窾水旁。申徒狄：殷时人，因仰慕纪他，负石沉河而死。役人之役：谓为人使用（宣颖说）。㊷适人之适：谓使人安适。㊸“而不”句：谓不知自寻快乐的人。按：谓以上数人，皆殉名丧实，知之不真，与真人相距甚远。㊹“其状”句：意谓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坏。义，通“峨”，高大的样子。“义”繁体作“義”，俞樾说：“‘峨’与‘義’并从‘我’声，故得通用。《天道》篇‘而状義然’，‘義然’即‘峨然’也。”（《庄子平议》）朋，通“崩”，崩坏（俞樾说）。㊺“若不”句：意谓好像不足而又无以承受。㊻“与乎”两句：意谓安闲超群而不固执，心胸宽广清虚而并不浮华。与乎，安闲的样子。与，通“豫”。觚（gū），通“孤”，独，谓超群。坚，固执。张乎，广大的样子。华，浮华。㊼“邴（bǐng）邴乎”句：意谓畅然和适，似有喜色。邴邴乎，和适的样子。也，郭本原作“乎”，今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改。㊽“崔崔乎”句：意谓不得已而动。崔崔乎，动的样子。按：此句郭本原作“崔乎其不得已乎”，今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改。㊾“滀（chù）乎”句：意谓容颜和悦的样子令人可亲。滀，水聚有光泽，比喻容颜和悦。进我色，和泽之色，令人可亲（宣颖说）。㊿“与乎”句：意谓宽闲之德，使我归止。[51]“厉乎”句：意谓真人胸襟恢宏，阔大无涯。厉，当作“广”，古代“厉”与“广”往往混用。世，通“大”。“世”与“大”二字，古代音义相同。也，郭本原作“乎”，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改。[52]“謷乎”句：意谓高放自得而不可驾驭。警，通“傲”，高远旷放。“傲”与“放”同义。[53]“连乎”句：意谓绵邈深长好像是闭口缄默。连乎，绵长的样子。闭，闭口缄默。[54]“悗（mèn）乎”句：意谓不经心的样子，若忘其言。悗，无心的样子。其，代指真人。[55]以刑为体：谓把刑律作为主体。[56]以礼为翼：谓把礼仪作为辅助。翼，羽翼，这里引申为辅助。[57]以知为时：谓用智慧审时度势。[58]以德为循：谓以坚持高尚道德为处事所遵循的原则。[59]绰乎其杀：承上句以刑律为主体而言，意谓以杀止杀，杀一惩万，虽杀而犹觉宽大。绰，宽余，这里引申为宽大。[60]“不得已”句：谓出于无奈而应付事物。[61]“言其”句：意谓把那些有识之士都引导至很高的境界。有足者，有脚的人，比喻有识之士。丘，山丘，比喻较高的境界。[62]“而人”句：谓世人真的以为真人勤于修行呢！按：此句意谓真人游行于世，是无心而游，虽行而不劳（释德清说）。[63]“故其”两句：意谓真人无心好恶，所以好与恶都是同一心境。[64]“其一”两句：意谓真人抱一，一样与不一样皆相同。[65]“其一与”两句：意谓真人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天道同游；其处于差别境界时，则与世人混迹。为徒，为同类，意谓混迹其中。[66]“天与”句：意谓天人合德，天人合一，两不相伤。胜，克。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②。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③！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④！

泉涸⑤，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⑥，不如相忘于江湖⑦。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⑧。

夫大块载我以形⑨，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⑩。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⑪。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⑫！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⑬。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⑭。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⑮。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⑯。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⑰？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⑱。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⑲，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⑳！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㉑；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㉒；自本自根㉓，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㉔；神鬼神帝㉕，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㉖，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㉗，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㉘；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㉙；维斗得之，终古不忒㉚；日月得之，终古不息㉛；堪坏得之，以袭昆仑㉜；冯夷得之，以游大川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㉞；黄帝得之，以登云天㉟；颛顼得之，以处玄宫㊱；禺强得之，立乎北极㊲；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㊳，莫知其始，莫知其终㊴；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㊵；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㊶，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㊷。

【注释】

①“死生”四句：意谓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是自然的规律。“命”“天”都指自然实理，即自然规律。其，指死生。有，通“犹”。②“人之”两句：意谓对于自然规律，人是无法干预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之情理。与，干预。③“彼特”三句：意谓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卓然独化而至于玄冥的大道呢！彼，指人。特，独。卓，指卓然独化的大道。④“人特”三句：意谓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捐身，何况对待无与伦比的真人（道）呢！愈乎己，超过自己。真，真人，即道。⑤涸（hé）：水干枯。⑥“鱼相”三句：意谓鱼相互挤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相呴（xū），相呼吸。呴，吐气。濡，沾湿。⑦“不如”句：意谓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这里暗喻世人应忘掉生死，而游于大道之乡。⑧化其道：谓与道化而为一。⑨“夫大块”句：意谓大地用形体托载着我。大块，大地。载，托载。按：“载我以形”为倒句，即“以形载我”，以下三句之句法，与此相同。⑩“劳我”三句：意谓用生长来勤劳我，用衰老来闲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佚，通“逸”，闲逸。⑪善我生：谓把我的出生视为好事。善吾死：把我的死亡亦视为好事。按：以上几句，谓人生在世，劳逸死生，皆自然而不可却者，应虚心游世，以终天年。⑫“夫藏”三句：意谓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渔具隐藏在大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了。山，通“汕”，渔具。固，牢固，可靠。⑬负：背。昧者：睡着的人。昧，通“寐”，睡。⑭“藏小大”两句：意谓将小东西隐藏在大的东西里，是非常适宜的，然而还有亡失。遁，逃遁，亡失。⑮“若夫”两句：意谓假若把天下隐藏在天下中是不会亡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大情，至理（陆树芝《庄子雪》）。按：天地万物，与道为一，混然不分，故如此云。⑯“特犯”句：意谓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人形就欣然若狂。特，与“一”义同（清代吴汝纶《庄子点勘》）。犯，通“范”，铸造。⑰“若人”三句：意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是不曾有穷尽的，因此而欣喜，欣喜的事哪里能计算清楚呢？未始有极，谓没有穷尽。胜，尽。⑱“故圣人”句：意谓圣人游心自然，无得无丧，与道共存。⑲“善妖”三句：意谓对能够明白寿命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少。“少”“老”指生命长短。“始”“终”指生死。⑳“又况”句：意谓又何况对待万物的宗师、千变万化所依赖的大道呢！系，系属。待，依赖。“所系”“所待”，皆指“大宗师”“大道”。㉑“夫道”两句：意谓大道真实地存在，恬淡寂寞，视而不见。情，实。信，亦作“实”解。无为，恬淡寂寞，无所作为。无形，没有形态，视之不见。㉒“可传”两句：意谓可以神悟，不可口授；可以心得，不可目见。㉓自本自根：意谓道自生自长，不以他物为根本。㉔固存：谓本来就存在着。按：《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庄子此句即本于此。㉕神鬼神帝：意谓变化莫测。㉖太极：谓清虚浑沌之气。先：应为“上”字（俞樾说）。㉗六极：指天、地与四方。㉘稀（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之：指大道。以挈（qiè）天地：谓整顿乾坤（宣颖说）。挈，提挈，这里犹言整顿。㉙伏戏氏：即伏羲氏。以袭气母：意谓调合元气（宣颖说）。袭，合。气母，谓元气。或谓元气之母。㉚维斗：北斗星。不忒：不易其度。㉛不息：谓运行不止。㉜堪坏：传说中昆仑山之神，人面兽形。以袭昆仑：谓入主昆仑山。㉝冯夷：黄河之神，大川：指黄河。㉞肩吾：泰山之神。以处大山：谓驻守泰山。大，即“太”，亦即“泰”。㉟以登云天：谓登天成仙。㊱颛顼（zhuān xū）：黄帝之孙，为五帝之一，号高阳。以处玄宫：居住玄宫。玄宫，北方之宫。玄（黑）为北方之色，故称。㊲禺（yù）强：水神。立乎北极：谓自立为北海之神。乎，于。北极，北海。㊳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坐乎少广：谓常坐于西极的少广山中。少广，传说中的山名。㊴“莫知”两句：谓不知其有生死变化。㊵“彭祖”三句：意谓彭祖得到大道，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五伯时代。彭祖，传说为帝颛顼之元孙。有虞，指虞舜时代。有，名词字头。五伯，即五霸。伯，通“霸”，谓夏朝的昆吾、殷朝的大彭、豕韦，周朝的齐桓公、晋文公。㊶傅说：殷商时代的名士。以相武丁：谓做了殷高宗武丁的国相。奄有天下：谓统治天下。奄有，囊括。㊷“乘东维”三句：传说傅说死后，精神升天，驾驭东维、箕、尾星，并列于亢角列星之中。乘骑，谓驾驭。东维、箕、尾，星名。比，并列。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闻道矣③。”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④！子非其人也⑤。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⑥，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⑦？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⑧。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⑨；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⑪；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⑫；朝彻，而后能见独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⑭；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⑮。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⑯。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⑰。其名为撄宁⑱。撄宁也者，嘤而后成者也⑲。”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⑳？”曰：“闻诸副墨之子㉑，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㉒，洛诵之孙闻之瞻明㉓，瞻明闻之聂许㉔，聂许闻之需役㉕，需役闻之於讴㉖，於讴闻之玄冥㉗，玄冥闻之参寥㉘，参寥闻之疑始㉙。”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虚构人物。②孺子：童子。③闻道：谓得道。④恶（wū）：不。上“恶”字，叹其道难言；下“恶”字，叹其道不容易学。⑤“子非”句：意谓你不是能够学道的人。⑥卜梁倚：虚构人物。才：天资。道：虚心凝淡之性（成玄英《庄子疏》）。⑦庶几：或许，差不多。果：果真。⑧“不然”四句：意谓道并不易学，用圣人之道，去传授圣人之才，那是很容易的。圣人，指得道之人。告，传授。⑨“吾犹”两句：意谓我还是有保留地而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够遗忘天下。守而告之，犹言不轻易教他，有保留地传道给他。参，同“三”。外，置于度外，遗忘。⑩外物：谓遗忘人事。⑪外生：谓忘身。按：外天下、外物、外生，由易及难，天下万境疏远，所以易忘；资身之物亲近，所以难遗（成玄英说）。⑫朝彻：意谓明彻。朝，通“昭”。⑬独：一，指大宗师，亦即大道（刘凤苞《南华雪心编》）。⑭无古今：谓以古今为一样。⑮“而后”句：意谓而后才能达到无生死的境界。不死不生，谓无死生。⑯“杀生”两句：意谓死者未曾灭，生者未曾生。杀，灭。死，亦灭（成玄英说）。⑰“其为物”五句：意谓道作为万物之宗师，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将，送。⑱“其名”句：谓此即叫“撄宁”。撄，拢动。宁，寂静。⑲“撄宁”两句：意谓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触之地，而后方能修成我虚寂宁静的心境。按：此段是说学道的方法。⑳“子独”句：意谓你从何处学的道？独，特。㉑诸：之于。副墨之子：即指文字。副墨，文字。文以载道，犹道之副贰也。后来文字，皆初作文字者所生，故名为“子”（刘凤苞说）。㉒洛诵：指言语。洛，当读为“詻”，论也。文字本于语言，故称“詻诵之孙”。㉓瞻明：见解洞彻。㉔聂许：耳闻心许。㉕需役：待时行使。㉖於讴：吟咏嗟叹。㉗玄冥：幽渺深远。㉘参寥：参悟空虚。㉙疑始：无始。此谓学于无始，道方学成。按：此段是说学道的途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①：“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③！”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④，遂相与为友⑤。俄而子舆有病⑥，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⑦！”曲偻发背⑧，上有五管⑨，颐隐于齐⑩，肩高于顶⑪，句赘指天⑫。阴阳之气有沴⑬，其心闲而无事⑭，跰而鉴于井⑮，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⑯。”

子祀曰：“女恶之乎⑰？”曰：“亡，予何恶⑱！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⑲；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⑳；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㉑，以神为马㉒，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㉓！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㉔。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㉕，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㉖。且夫物不胜天久矣㉗，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㉘。其妻子环而泣之㉙。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㉚！”倚其户与之语曰㉛：“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㉜？将奚以汝适㉝？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㉞。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㉟。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㊱？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㊲：‘我且必为镆铘㊳！’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㊴。今一犯人之形而曰㊵：‘人耳㊶！！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㊷，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㊸！”成然寐，蘧然觉㊹。

【注释】(www.xing528.com)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构人物。相与语：谓相互交谈。②尻：尾骨。③与之：谓与他。④莫逆于心：谓彼此心意相通，无所违背。逆，违背。⑤遂：于是。⑥俄而：不久。⑦“伟哉”两句：这两句话出自子舆之口，意谓真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挛不伸的样子。拘拘，曲挛不伸的样子。⑧曲偻：同“伛偻”，驼背。发背：背上生疮。⑨上有五管：谓五脏朝天。⑩颐隐于齐：谓面颊隐陷在肚脐下。齐，通“脐”。⑪肩高于顶：谓两个肩膀高于头顶。⑫句赘指天：意谓因腰弯低头，所以发髻总是朝天。句赘，发髻。指天，朝天。⑬“阴阳”句：谓阴阳二气乖戾不调。沴（lì），凌乱。⑭“其心”句：意谓子舆虽然形残，其仍能闲逸自适，不以形废为念。⑮“跰（pián xiān）”句：意谓子舆步履艰难地走到井边，对着井水照自己。跰，步履维艰的样子。鉴，照。⑯“夫造物”句：此句感情色彩与前句稍有不同，前句子舆对自身的变化非常达观，赞叹造物力量之大，竟使人完全变成两样，此句则写子舆惊叹造物者竟把他变成如此曲挛不伸的丑态。⑰女恶之乎：谓你厌恶这种变化吗？⑱“亡”两句：谓不，我哪里厌恶呢！⑲“浸假”两句：意谓造物者使我的左臂逐渐地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报晓。浸，渐。假，使。时夜，即“司夜”，报晓。⑳弹：弹弓。求鸮（xiāo）炙：谓打下鸮鸟烤肉吃。㉑轮：车轮。㉒以神为马：谓用精神当作骏马。㉓岂更驾哉：难道还需要更换车驾吗？㉔“且夫”四句：意谓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时而去。㉕不能入：谓不能侵入内心。县解：犹言“解人于倒悬”。释德清说：“言生累如倒悬，超乎死生，则倒悬解矣。”（《庄子内篇注》）县，通“悬”。㉖物有结之：意谓为阴阳之气所束缚（林云铭《庄子因》）。物，外物，指阴阳二气。㉗物不胜天：人任造化变迁，故谓人不能胜天。物，指人。天，指造物者，即大自然。㉘喘喘然：气喘急促的样子。㉙妻子：妻子和儿女。环：围。㉚叱：呵斥。避：退避开。无怛（dá）化：谓不要惊动他的变化。道家以死为化，故如此说。怛，惊。㉛“倚其户”句：谓子犁靠倚门框与子来说话。㉜“伟哉”两句：意谓造物者真伟大啊！又将把你变成何物？造化，即造物者。㉝“又将”句：意谓又将把你变到何处去？㉞“父母”三句：意谓子女对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父母于子，为“子于父母”的倒句，下“阴阳于人”句，亦如此。㉟不翅：不啻，不止。㊱“彼近”三句：意谓造化让我死掉，我若不从命，我就违背不顺了，造化有何错？彼，指造化。近，迫。悍，违逆。㊲“今大冶”两句：谓现在冶金工匠把金属冶铸成器皿，金属跳跃起来说。大冶，冶金工匠。踊跃，跳跃。㊳“我且”句：意谓我一定要成为良剑镆铘。镆铘，良剑名。㊴不祥之金：谓不吉祥的金属。㊵“今一犯”句：谓现在造化一旦把人铸成人的形体而人便喊叫说。犯，通“范”，铸造。㊶人耳：人呀！㊷“今一”句：谓现今一旦把天地当作冶炼的大熔炉。㊸“恶乎”句：意谓天地万物俱在造化钧陶之中，何往而不可呢！㊹“成然”两句：意谓子来说完话，便安然而睡，像是死去；又忽然而醒，像是重生。成然，安然。蘧然，忽然。按：此则故事，说明得道真人，能顺应死生，顺化而游。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②？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③？”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④，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⑤。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⑥，曰：“嗟来桑户乎⑦！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⑧，而我犹为人猗⑨！”子贡趋而进曰⑩：“敢问临尸而歌，礼乎⑪？”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⑫！”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⑬，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⑭。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⑮。外内不相及⑯，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⑰！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⑱，而游乎天地之一气⑲。彼以生为附赘县疣⑳，以死为决溃痈㉑。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㉒；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㉓，不知端倪㉔；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㉕。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㉖，以观众人之耳目哉㉗！”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㉘？”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㉙。虽然，吾与汝共之㉚。”子贡曰：“敢问其方㉛？”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㉜。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㉝；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㉞。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㉟。”子贡曰：“敢问畸人㊱。”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㊲。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㊳。”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②“孰能”两句：意谓谁能在无心中相交，在无迹中相助。相为，相助。③“孰能登天”四句：意谓谁能高蹈绝尘，超然世外，游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游于无穷之境。挠挑，宛转。无极，谓太虚。④莫然有间：意谓他们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无心。有间，谓不久。⑤侍事：谓吊唁和帮助治丧。⑥“或编曲”三句：谓子琴张和孟子反，一个编撰词曲，一个弹琴，相互应和而歌唱。⑦嗟来：犹“嗟乎”，招魂的叹词。来，语助词，在《庄子》书中多有。⑧“而已”句：谓你已经返归大道。而，通“尔”，你，指子桑户。⑨我犹为人：谓我们尚且为人。猗：叹词，犹“啊”。按，齐生死、忘哀乐，临尸而歌，可谓“方外之至”！⑩趋而进：谓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趋，疾行。⑪礼乎：谓合乎礼仪吗？⑫“是恶”句：谓子贡此种人哪里会懂得礼的真正含义！⑬“修行”两句：意谓他们没有德行修养，而把形骸置之度外。修行无有，即“无有修行”。⑭“临尸”三句：谓他们对着尸体而歌唱，全无哀戚之容，不知该称他们为何等人。命，名，称。⑮“彼游”两句：意谓他们都是超脱凡俗，逍遥于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礼仪法度的国度里。方外，谓礼法之外，亦即世外。⑯不相及：谓彼此不相干。⑰女：通“汝”，你。陋：鄙陋。⑱“彼方”句：意谓他们方将与大道为友。造物者，即大道。为人，犹为偶，为友。⑲“而游乎”句：谓与大道混茫为一体。天地之一气，指万物之初的混茫世界。⑳附赘县疣：谓附生在人身的瘿瘤。附，附生。赘，肉瘤。县，通“悬”，悬生的：疣，瘤疖。㉑决：破。（huàn）：皮肤上的肿包。溃痈：使脓疮溃烂。㉒“假于”两句：意谓假借于不同物体，而共成一身。㉓反复终始：意谓从生到死，循环往复。㉔不知端倪：谓不见头绪。端，绪。倪，畔。㉕芒然：即“茫然”，无所系累的样子。彷徨：与“逍遥”同义，自得逸乐的意思。尘垢之外：谓世外。无为之业：意谓无为寂寞之乡。㉖愦愦然：烦乱的样子。㉗“以观”句：意谓让众人所听闻和观看呢！观，示。㉘夫子：指孔子。何方之依：谓依从何方，即依从“方外”还是依从“方内”呢？㉙天之戮民：意谓天施给刑罚的人。按：孔子自以为不能摆脱天之桎梏，故谓“天之戮民”。㉚“虽然”两句：意谓虽然我未能超脱，我还是与你共游于“方外”。㉛其方：谓游于“方外”的方法。方，术。㉜“鱼相”两句：谓鱼相生于水，人相生于道。造，生（陆西星《南华经副墨》）。㉝“穿池”句：意谓掘地成池，鱼得水而供养丰足。穿池，谓掘地成池。㉞“无事”句：意谓彷徨无为而心性平定。生，通“性”，心性。㉟道术：即指大道。㊱畸人：谓不同世俗的“方外”之人。畸，异。㊲“畸于人”句：意谓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侔，合，同。㊳“天之”四句：意谓大自然的小人，便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即是大自然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②，居丧不哀③。无是三者④，以善处丧盖鲁国⑤，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⑧，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⑨。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⑩。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⑪！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⑫？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⑬？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⑭！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⑮。孟孙氏特觉⑯，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⑰。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⑱？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⑲，梦为鱼而没于渊⑳。不识今之言者㉑，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㉒，乃入于寥天一㉓。”

【注释】

①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按：此则故事是虚构的，并非实事。②中心不戚：谓心中不悲伤。中心，即“心中”。③居丧：服丧，守丧期间。④是：此，指涕泪、悲伤和哀情。⑤“以善处”句：谓孟孙才以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盖，覆盖，谓名冠一时。⑥固有：岂有。⑦回壹怪之：谓我颜回感到奇怪。壹，语助词。或作“一”。⑧尽之：谓尽到处丧之礼。进于知：谓其超过知道服丧礼仪的人。进，胜过。⑨“唯简”两句：意谓世俗服丧之礼繁复，孟孙才虽欲简化却办不到，而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唯，读为“虽”。⑩“孟孙氏”四句：意谓孟孙氏不知求先生，不知寻后死。⑪“若化”两句：意谓他像是正在变成一物，他在等待自己不知道将要变成何物的变化。⑫“且方”两句：意谓况且正要变化时，又如何知道不变化呢？⑬“方将”两句：意谓正要不变化时，又如何知道已经变化了呢？⑭其：抑或。未始觉：谓未曾醒。⑮“且彼”两句：意谓孟孙才认为其母在变化中虽有骇动之形，其心并无损耗；虽有惊忧，而并无精神之丧。骇，骇动。旦宅，通“怛咤”，惊忧。情，精神。⑯特觉：谓独自觉醒。⑰“是自”句：意谓故其乃如此哭而不哀切（释德清说）。乃，那等样子（刘凤苞说）。⑱“且也”两句：意谓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身形，就相互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身形的“我”，就是属于“我”呢？吾之，意谓这是我。⑲厉乎天：谓至于天。厉，戾，即到达。⑳没于渊：谓潜入水中。㉑“不识”句：意谓不知现在说话的我。不识，不知。㉒“造适”三句：意谓人内心忽然快适时，是来不及笑的；笑声突然发出时，而又来不及安排是否妥当；只有任凭大道安排而由其无穷变化。造适，至适，内心感到快适。或谓称意之极。献笑，突然发笑。㉓“乃入”句：意谓进入虚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与大道混为一体。寥天，虚寂的自然境界。一，至一，即大道。

意而子见许由①，许由曰：“尧何以资汝②？”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③。”许由曰：“而奚来为轵④？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⑤。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⑥？”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⑦。”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⑧，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⑨。”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⑩，据梁之失其力⑪，黄帝之亡其知⑫，皆在炉捶之间耳⑬。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⑭？”许由曰：“噫！未可知也⑮。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⑯！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⑰，泽及万世而不为仁⑱，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⑲！”

【注释】

①意而子：虚构人物。②何以资汝：用什么来教诲你？资，资助，这里作“教诲”讲。③躬服：身体力行。明言：明辨。④“而奚”句：即“而为奚来轵”的倒装。意谓你为何而来呢？而，通“尔”，你。轵，通“只”，语助词。⑤“夫尧”两句：意谓你已经受到尧给予的仁义和是非的毒害。黥（qíng），在犯人面额刻刺而涂墨的刑罚，亦称墨刑。劓（yì），割去鼻子的刑罚。这里以“黥”“劓”来比喻仁义是非对人的毒害。⑥“汝将”句：意谓你将怎样遨游于逍遥自在的变化境界呢？遥荡，逍遥。恣睢，放纵不拘。转徙，指变化。涂，境界。⑦“虽然”两句：意谓虽然我不能进入大道之奥，我却希冀游其藩篱。藩，藩篱。⑧“夫盲者”句：意谓瞎子无法欣赏眉目姣好的面容。与，参与，这里犹言欣赏。⑨“瞽者”句：意谓瞽者无法欣赏礼服上青黄色的华丽花纹。瞽者，有睛无缝而不能见物的瞎子。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所绣花纹。⑩无庄：虚构的古代美女。⑪据梁：虚构的古代大力士。⑫亡其知：失去他的智慧。⑬“皆在”句：意谓皆是造物者冶炼锻打而成。炉捶，炉和锤，谓冶炼锻打。捶，通“锤”。⑭“庸讵”两句：意谓怎么知道造物者不弥合我被黥的皮肉、补齐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乘着浑全大道以随先生呢？乘成，乘其浑全大道（释德清说）。⑮未可知也：意谓不知造物者是否能满足你的愿望。⑯吾师乎：谓我的宗师啊！按：意谓我的宗师大道，尧并不能比。下面即夸其宗师。⑰“（jī）万物”句：意谓调和万物而并不认为是行义。，粉碎，这里引申为调和。⑱泽及万世：谓恩泽及于万代黎民。泽，恩泽。⑲此所游已：谓此即我所逍遥的境界！按：此段谓欲学大道，必须摒绝仁义之心。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②。”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⑤，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⑥。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⑦。”

【注释】

①益：增益，指经过修养而进入道境。②“可矣”两句：意谓忘仁义，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境界。③坐忘：意谓静坐而忘记一切，从而进入大道境界。④蹴（cù）然：惊奇而变容的样子。⑤“堕肢体”四句：意谓毁废形体，泯灭见闻，形智皆弃，与大道混然一体。大通，即大道。⑥“同则”两句：意谓与大道混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常，谓常理。⑦“而果”两句：意谓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我孔丘也要向你学习而步你后尘了。从，跟从。而，通“尔”，你。

子舆与子桑友①。而霖雨十日②，子舆曰：“子桑殆病矣③！”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④，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⑥。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⑦？”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⑧。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⑨！”

【注释】

①子桑：虚构人名。或曰即子桑户。②霖雨：连绵不断的雨。③殆病：大概饿坏了。病，疾重，这里指饿得厉害。④若歌若哭：好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泣。⑤“父邪”四句：意谓使自己贫困者是父亲、母亲，还是天地和人呢？⑥“有不”句：意谓不能胜任其声，而急促地吟着诗。不任，不堪，不胜。趋举，急促地吟唱。⑦何故若是：意谓为何如此不成音韵？⑧“吾思夫”句：意谓我在思索使我如此贫困的是谁，而却不得而知。与下句“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同义。⑨“然而”句：意谓使我至此十分贫困的境地，大概是大道吧！命，指自然，即为大宗师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