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选集：北冥有鲲，化为鹏，南冥天池，齐谐志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②。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③。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④。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⑤。南冥者，天池也⑥。

《齐谐》者，志怪者也⑦。《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⑧，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⑨，去以六月息者也⑩。”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⑪。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⑫？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⑬。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⑭。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⑮；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⑯。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⑰。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⑱；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⑲。

蜩与鸴鸠笑之曰⑳：“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㉑。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㉒？”

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㉓；适百里者，宿舂粮㉔；适千里者，三月聚粮㉕。之二虫，又何知㉖！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㉗。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㉘，蟪蛄不知春秋㉙，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㉚，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㉛，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㉜。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㉝，众人匹之㉞，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㉟：“穷发之北㊱，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㊲，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㊳，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㊴，绝云气，负青天㊵，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㊶。斥鴳笑之曰㊷：‘彼且奚适也㊸？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㊹，翱翔蓬蒿之间㊺，此亦飞之至也㊻！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㊼。

故夫知效一官㊽，行比一乡㊾，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㊿，其自视也，亦若此矣[51]。而宋荣子犹然笑之[52]。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53]，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54]；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55]。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56]。虽然，犹有未树也[57]。

夫列子御风而行[58]，泠然善也[59]，旬有五日而后反[60]；彼于致福者[61]，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62]。

若夫乘天地之正[63]，而御六气之辩[64]，以游无穷者[65]，彼且恶乎待哉[66]！故曰：至人无己[67]，神人无功[68]，圣人无名[69]。

【注释】

①此文是《庄子》的首篇，表现庄子追求绝对自由的思想。清代学者王先谦说：“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目。”（《庄子集解》）所谓“无所待而游于无穷”，即是说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地优游。这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问题。庄子认为，只有“道人”能够做到“无己”“无功”“无名”，排除一切功利目的，方能达到绝对自由的境界。文章想象丰富，构思新颖，雄奇怪诞，汪洋恣肆，字里行间，洋溢着浪漫主义精神。②北冥（míng）：北海。冥，通“溟”。鲲（kūn）：大鱼名。③鹏：即古“凤”字，大鸟名。④“怒而”两句：意谓大鹏奋起而飞，它的两翼就像天上的云遮蔽天边。怒，奋力，勉力。垂，通“陲”，边陲。⑤是鸟：此鸟。海运：谓海气运动。明代陆西星云：“海运者，海气动也。海气动则飓风作，故大鹏乘此风力，怒飞而徙于南冥。”（《南华经副墨》）⑥天池：天然形成之池。池，指海。⑦《齐谐》：书名，出于齐国，故名《齐谐》。志怪：志怪异之事。志，记。⑧水击：即击水，拍水的意思。谓鹏翼拍水而飞。⑨“抟（tuán）扶摇”句：谓大鹏凭借大风盘旋高飞。抟，圜，通“圆”，环绕的意思。扶摇，旋风（唐代成玄英《庄子疏》）。⑩“去以”句：意谓“大鹏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西晋郭象《庄子注》）。息，歇息。⑪“野马”三句：意谓游气和游埃，皆借生物呼吸之气的吹拂而在空中飘荡。野马，游气（陆西星说）。尘埃，游尘。扬在空中的土叫尘，尘的碎粒叫埃。息，气息。⑫“天之”三句：意谓天的深蓝色，并非是其本色，是因为它高远而看不到尽头的错觉所致。苍苍，深蓝色。其正色邪，是说“苍苍”并非天之正色。邪，同耶。其，还是，抑或。无所至极，谓看不到尽头。⑬“其视”两句：意谓大鹏从天上往下看，也同人向天上看一样，是看不到真相的。其，指大鹏。若是，如此。⑭“且夫”两句：意谓江河积水不深，它就无力载大船。厚，谓深。负大舟也无力，即“无力负大舟也”。负，载。这里是以水比喻风。⑮“覆杯水”两句：意谓倾倒一杯水在堂屋低洼处，一棵小草浮在水上就如同是一只小船。坳（ào）堂，室内低洼处。高亨说：“坳堂，疑原作‘堂坳’，转写倒误……堂坳，谓堂之凹处，若作‘坳堂’，其义难通。”（《庄子新笺》）⑯“置杯”两句：意谓放只杯子在上面就不能漂浮，那是水浅而船大的原因。焉，在此，指“坳堂”之上。胶，粘住。犹言搁浅。⑰“风之”两句：意谓风力不大，就无力承载鹏的巨大翅膀。大翼，指大鹏。按：前几句以水比喻风，以大舟比喻大鹏，喻中设喻。⑱“故九万”三句：意谓鹏高飞九万里，大风尽在它下面，而后方乘风飞行。斯，尽，皆。培风，谓乘风。培，通“凭”。清代王念孙云：“‘培’之言冯（凭）也。冯，乘也。风下鹏上，故言负；鹏在风上，故言冯。”（《读书杂志》）⑲莫之夭阏（è）：没有阻碍。莫之，没有。夭，折。阏，止。图南：图谋南飞。⑳蜩（tiáo）：寒蝉。鸴（xué）鸠：小斑鸠。笑之：谓讥笑大鹏。㉑“我决起”四句：意谓我们从地面疾速而飞，遇到榆树和檀树的树枝就停下来；有时飞不上去，便落在地下。决起，疾飞起。抢，突，冲。榆，榆树。枋，檀树。控于地，投于地，即落在地面。㉒“奚以”句：谓为何要到九万里的高空而向南飞去呢？奚以，何以。之，往，到。南，作动词，南飞。为，句末语气词。按：这里谓蜩和鸴鸠伎俩有限，自己不能高飞，反笑大鹏高飞九万里，此乃浅夫之见。㉓“适莽苍”三句：意谓到迷茫的郊野去，携带三餐就能往返，肚子还是很饱的。适，往。莽苍，本指郊野的迷茫之色，这里指郊野。飡，通“餐”。果然，很饱的样子（成玄英说）。㉔宿舂粮：意谓要携带过一宿的口粮。舂粮，舂捣粮食，除去皮壳。此指舂好的粮食。㉕三月聚粮：谓要积蓄三个月的用粮。㉖“之二虫”两句：谓寒蝉和鸴鸠，又知道什么！之，此。又何知，即“又知何”。按：“适莽苍”三层，一层远似一层，意谓适近者不能知远，即下文“小知不及大知”也。㉗“小知”两句：意谓智慧小者不如智慧大者，寿命短者不如寿命长者。知，通“智”。㉘朝菌：或谓朝生暮死，或谓见日而死之生物，故说其不知晦朔。晦：每月最后一天。朔：每月的第一天。㉙蟪蛄：又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故谓蟪蛄“不知春秋”。㉚楚：楚国。冥灵：海龟。或谓树名。㉛椿：椿树。大椿为传说中的神树。㉜此大年也：郭本无此四字，今据宋代陈碧虚《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引成玄英疏本增补。㉝“而彭祖”句：彭祖至今以长寿而闻名于世。彭祖，传说中的长寿人物。《世本》谓彭祖“姓篯，名坚，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年八百岁”。特闻，独闻于世。㉞众人匹之：人们与他相比。匹，比。之，指彭祖。㉟“汤之”句：商汤询问夏革的话是这样的。汤，商汤，商朝第一代国君。棘，夏革，商朝大夫，商汤任他为师。是已，是也。㊱穷发之北：谓北极草木不生之地。发，指草木。㊲修：长。㊳泰山：一作“太山”，即山东境内之泰山。㊴羊角：旋风。成玄英云：“旋风曲戾，犹如羊角。”㊵“绝云气”两句：谓穿越云气，背负青天。绝，穿越。负，倚靠。㊶且：将。㊷斥鴳（yàn）：生活在小泽中的小鸟。斥，小泽。㊸“彼且”句：谓大鹏将飞往何处。彼，指大鹏。㊹仞：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尺为一仞，汉制七尺为一仞，东汉末五尺六寸为一仞。㊺蓬蒿：蓬与蒿，皆为低矮草本植物。㊻飞之至：飞翔的最理想境界。至，极，指最理想境界。㊼“此小大”句：谓这是小与大之间的分别。意思是说：大椿与朝菌、大鹏与斥鴳等，大小属性不同，却都自以为自己达到极至，而看不到自己的差距。辩，通“辨”，分。㊽“故夫”句：意谓才智能够胜任一官之职者。故夫，所以。夫，句中语气词。知，通“智”。效，胜任。㊾行比一乡：意谓行为能够适合一乡之人的心意者。比，适合。㊿“德合”句：意谓品德能使国君满意而又能取信一国人民者。合，投合。征，信。[51]“其自视”两句：意谓以上三种人自我陶醉自己的处境，与斥鴳、蜩、鸴鸠之类并无区别。其，指上文提到的三种人（郭庆藩《庄子集释））。此，指斥鴳、蜩、鸴鸠。[52]“而宋荣子”句：谓宋荣子嗤笑那三种人。宋荣子，即宋钘（jiān），宋人，与孟子同时。犹然，嗤笑的样子。[53]“且举世”句：意谓整个社会的人都赞扬他，而他并不因此奋发向前。且，发语词。劝，奋勉。按：此句与以下几句，皆指宋荣子而言。[54]非之：非难他。不加沮：不感到丧气。[55]“定乎”三句：意谓宋荣子能够确定自我与外物的区别，辨别荣与辱的界限，不过如此而已。斯已矣，犹说“如此而已”。[56]“彼其”两句：意谓宋荣子活在世上，并不汲汲于追求虚名。彼，指宋荣子。数数然，汲汲追求虚名的样子。[57]“犹有”句：意谓宋荣子还是未能超然物外，自立于逍遥无为的最高境界。树，树立。[58]夫：发语词。列子：列御寇，或称列圄寇、列圉寇。战国时郑国人，早于庄子，贵虚，属于道家。《庄子》中《应帝王》《至乐》《达生》《田子方》《让王》篇及《吕氏春秋·审己》篇，皆载有他的事迹。御，乘，驭。[59]泠（líng）然善也：谓轻妙极了！泠然，轻妙的样子（郭象说）。[60]旬有五日：十五天。旬，十天。有，又。反：通“返”。[61]彼：指列子。致：求。[62]“此虽”两句：意谓列子虽然能免于步行，还是要凭借风力而行呀！宋代王元泽云：“御风而后行，此皆有所待也。有所待，则其于逍遥也未尽乎幽妙。”（《南华真经新传》）乎，于。有所待，谓有所依赖。这里是指列子依靠风力而行。[63]“若夫”句：意谓若能遵循自然规律。郭象云：“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乘，因循（《文选》唐李善注）。正，法则。[64]“而御”句：谓乘着六气的变化。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晋司马彪说）。辩，通“变”。[65]“以游”句：意谓逍遥于自由的境界。无穷，谓无穷尽的境界，即下面所谓“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66]“彼且”句：谓他还依赖什么呢？彼，人称代词。恶，何。清代陆树芝云：“此篇是逍遥之极致，通篇主意至此方点出，为全书之纲。”（《庄子雪》）[67]至人无己：谓“至人”能够达到忘我的境界。[68]神人无功：谓“神人”能够超脱功利。[69]圣人无名：谓“圣人”能够超脱名利。按：所谓至人、神人、圣人，其实是一种人，即顺天地、忘物我而获得绝对自由的得道之人。(www.xing528.com)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③！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④！夫子立而天下治⑤，而我犹尸之⑥，吾自视缺然⑦。请致天下⑧。”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⑨？名者，实之宾也⑩。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⑪，不过一枝；偃鼠饮河⑫，不过满腹。归休乎君⑬！予无所用天下为⑭。庖人虽不治庖⑮，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⑯。”

肩吾问于连叔曰⑰：“吾闻言于接舆⑱，大而无当，往而不返⑲。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⑳，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㉑。”连叔曰：“其言谓何哉㉒？”曰：“‘藐姑射之山㉓，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㉔；不食五谷㉕，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㉖，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㉗，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㉘。’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㉙。”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㉚；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㉛。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㉜。是其言也，犹时女也㉝。之人也，之德也㉞，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㉟！之人也，物莫之伤㊱：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㊲。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㊳。孰肯以物为事㊴！”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㊵，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㊶。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㊷，窅然丧其天下焉㊸。

【注释】

①尧：名放勋，号陶唐氏，传说为我国上古时代的圣明君主，是儒家理想中的天子，在《庄子》里被视为未悟大道的人物。许由：字武仲，是传说中的高士，隐居于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尧让天下给他，他厌恶其声，洗耳于颍水之滨，故称洗耳翁。②“日月”两句：意谓日月已经高照，小小的火把还不熄灭。爝（jué）火，火把。息，通“熄”。按：尧以日月比喻许由，以爝火自比。③“其于”两句：意谓爝火要与日月比光，不是很难的吗？其，指爝火。④“时雨”四句：意谓好雨普降，而还在抱瓮灌溉田地，这对润泽禾苗，不是徒劳吗！时雨，指季雨，应时而降的甘霖。⑤“夫子”句：意谓你若立为天子，天下一定太平。夫子，对男子的尊称，此处指许由。⑥“而我”句：意谓我还徒居天子之位。尸，主持，主其事。⑦缺然：自愧不足。⑧致：让。⑨子：古代对男女皆可称“子”，这里指尧。吾将为名乎：意谓我难道是为了名声吗？⑩“名者”两句：意谓名声是实体的派生之物。宾，陪衬。⑪鹪鹩（jiāo liáo）：一种善于筑巢的小鸟。按：许由以鹪鹩自比，以深林比喻天下。⑫偃鼠：即鼹鼠，哺乳动物，毛黑褐色，嘴尖，有利爪，眼小，隐在毛中。白天栖息在土穴中，夜间出来捕食昆虫，也吃农作物的根。好入河饮水。⑬归休乎君：即“君归休乎”，意谓你回去算了。休，算了。⑭“予无”句：我用不着天下。为，语尾叹词。⑮庖人：厨工。不治庖：不做厨工的事。⑯“尸祝”句：意谓主祭人不越位代替厨工做烹饪之事。尸祝，主祭祀的官。尸，太庙中神主。因主祭人执祭版对神主（尸）而祝，故称“尸祝”（成玄英说）。樽，盛酒器。俎（zǔ），盛肉器。樽和俎皆为厨工掌管，这里代指厨工。按：许由以庖人比喻尧，以尸祝自比。成语“越俎代庖”即出于此。此则尧让天下给许由的寓言故事，是阐发“圣人无名”之意。⑰肩吾、连叔：皆为虚构人物。旧说二人为怀道之人。问于连叔：向连叔请教。⑱“吾闻”句：谓我从接舆那里听到谈话。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楚国隐士，与孔子同时。佯狂不仕，并劝说孔子及早归隐。《人间世》和《论语·微子》皆记此事。⑲“大而”两句：意谓接舆言谈过于夸大，不合实用；只顾侃侃而谈，却离题万里。⑳“吾惊怖”两句：意谓我惊惧他的话，像天河那样没有边际。河汉，天河。㉑“大有”两句：意谓接舆的话与一般人相差甚远，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㉒“其言”句：他（指接舆）的话说的是什么？㉓藐姑射（yè）：传说中的神山名，或称“列姑射山”。㉔“肌肤”两句：意谓神人皮肤像冰雪那样洁白，体态像少女那样柔美。绰（chuò）约，柔弱的样子。处子，处女。㉕五谷：指稻、黍、稷、菽、麦五种作物。㉖御：驾驭。㉗其神凝：谓神人精神凝聚专一。㉘“使物”句：意谓神人能使万物不遭病害，年年五谷丰登。疵疠（cī lì），恶病。㉙“吾以是”句：意谓我认为接舆的话是谎言，而不堪相信。是，之，指接舆的话。狂，通“诳”，欺。㉚“瞽者”两句：意谓瞎子是无法观看花纹的华丽的。瞽者，瞎子。与，参与。这里犹言“观看”。乎，句中语气词。文章，花纹。观，动词作名词使用，可训作华丽。㉛“聋者”两句：意谓聋子是无法听到钟鼓的乐声的。㉜“岂唯”两句：意谓难道只有人的形体上有聋瞎吗？人的思想也有聋瞎现象。知，通“智”。㉝“是其言”两句：意谓上面所说思想上的聋子、瞎子，好像就是你肩吾。是其言，指上面所说思想上的聋子、瞎子的话。时，通“是”，此。女，通“汝”，你，指肩吾。㉞之人：指神人。之，这，此。下文三“之”字，亦类此。之德：谓神人的品德。㉟“将旁礴”三句：意谓神人将混同万物为一体，世人却期望他治理天下，谁会忙忙碌碌把治理天下当回事！旁礴，混同（《庄子集释》）。旁，又作“磅”。蕲（qí），通“期”，求。乱，治。弊弊，经营的样子。㊱“之人”两句：意谓此种人，外物无法伤害他。物莫之伤，即“物莫伤之”。㊲“大浸”两句：意谓洪水滔天也不能淹没他，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也不能使他感到炽热。大浸，大水。稽，至。㊳“是其”两句：意谓神人留下的尘垢和糟粕，就能陶铸成尧、舜。是其，此其，谓神人。秕糠，这里比喻道的糟粕。正如《让王》篇所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陶铸，造就。㊴“孰肯”句：意谓神人哪里肯把治理天下当回事！孰，谁，指神人。物，外物，指天下。㊵“宋人”句：谓北方的宋人到南方越国贩卖帽子。资，贩卖。章甫，殷代的一种帽子。北方的宋人为殷后裔，故着此帽。㊶“越人”两句：越人剪短头发，在皮肤上刺上花纹为文饰，用不着帽子。断发，剪短头发。文身，用针在皮肤上刺上花纹或图腾。㊷四子：指王倪、齧缺、被衣、许由。《天地》篇有此四人，是作者虚构的神人。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内，为黄河支流。阳：山南水北谓之阳。这里指汾水北面。㊸“窅（yǎo）然”句：谓茫然遗忘他身居天下之位。窅然，茫然的样子。按：越人断发文身，不用章甫，犹如许由不用天下。藐姑射山神人，不以天下为事，尧平定天下而往见四子，遂忘天下，正说明“神人无功”之意。

惠子谓庄子曰①：“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②。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③；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④。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⑤。”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⑥。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⑦。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⑧。聚族而谋曰⑨：‘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⑩。’客得之，以说吴王⑪。越有难，吴王使之将⑫。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⑬。能不龟手，一也⑭；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⑮。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⑯？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⑰！”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⑱。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⑲，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⑳。立之途，匠者不顾㉑。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㉒。”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㉓？卑身而伏，以候敖者㉔，东西跳梁，不辟高下㉕，中于机辟㉖，死于罔罟㉗。今夫斄牛㉘，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㉙。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㉚，广莫之野㉛，彷徨乎无为其侧㉜，逍遥乎寝卧其下㉝，不夭斤斧，物无害者㉞。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㉟！”

【注释】

①惠子：姓惠名施，宋人，曾为梁惠王相，是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书中多次写到他与庄子辩论的事。②“魏王”两句：意谓魏王赠我大葫芦种，我种下结成葫芦，而能容五石。魏王，魏惠王，姓魏名罃，战国时魏国国君，因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又称梁惠王。瓠（hù），葫芦。实，果实，即葫芦。石，十斗为一石。③“以盛”两句：意谓用葫芦盛水，其虚脆不坚，承受不了水的压力。坚，指坚固程度。不能自举，谓不能承受。④“剖之”两句：意谓把葫芦剖开做成瓢，又大得无地方可放。瓠落，犹廓落，形容很大的样子。无所容，没地方能容得下。⑤“非不”两句：意谓葫芦并非不大，我因其无用而砸碎它。呺（xiāo）然，虚大的样子。掊（pǒu），击碎。按：以上几句，惠子以大瓠比喻庄子之言夸大空虚，不合实用。⑥固：固然。拙于用大：谓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拙，笨拙。⑦善为：善于制作。不龟（jūn）手之药：防治手冻疮的药膏。龟，通“皲”，皮肤冻裂。世世以洴澼絖（píng pì kuàng）为事：谓世世代代以漂絮为业。洴澼，打洗。絖，古“纩”字，即絮。⑧客：游客。请买其方百金：即“请百金买其方”，谓愿用百金购买此药方。金，白银，并非黄金。⑨聚族而谋：谓召集全家族共同商量。⑩一朝：意谓一次。鬻（yù）技：指出卖药方。请与之：谓就卖给他。⑪“客得之”两句：游客买到此药方，便去游说吴王。吴王，周朝时，吴国的诸侯王，据今江苏、安徽、浙江的部分地区。⑫“越有难”两句：意谓越国对吴国有军事行动，吴王就派说客统率军队。越，周朝的诸侯国，据今浙江钱塘江一带，春秋末年灭吴。难，发难，指军事行动。⑬“裂地”句：谓吴王划定一块土地封赏他。⑭“能不”两句：谓能够使手不冻裂，药方是一样的。⑮“或以封”三句：意谓有人用此药方可以得到封地，有人用此药方却不免于漂絮，是因为对药方的使用不同。⑯虑：谋虑。樽：盛酒器，这里指舟楫（清代林云铭《庄子因》）。⑰有蓬之心：谓心为茅塞（清代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比喻惠施见识浅薄，不通道理。蓬，蓬草。⑱樗（chū）：落叶乔木，有臭味，木质松脆，不能作器具。⑲大本：树干。拥肿：即臃肿，指树干疙瘩盘结。不中（zhòng）：不合。绳墨：木匠用来取直的墨线。⑳规矩：圆规和角尺。㉑“立之途”两句：意谓把此树种在路边，木匠都不屑一顾。㉒众所同去：谓大家都弃舍它。按：惠子谓庄子之言，“与大木同，见弃于人”（刘凤苞说）。㉓独：岂，难道。狸：野猫。狌（shēng）：黄鼠狼。㉔“卑身”两句：意谓狸狌低下身伏在地上，在捕食遨游的幼小动物。卑，低。敖，通“遨”，遨游。㉕跳梁：跳踉，亦写作“跳浪”，腾跃跳动的意思。辟：通“避”，避开。㉖中于机辟：谓陷进捕兽工具之中。机辟，泛指捕兽工具。机，指机弩之类。辟，翻车，能够转动而捕兽。㉗罔：同“网”。罟（gǔ）：网的总称。按：狸狌之喻，是在说明灵活捷巧，反而招害。㉘斄（lí）牛：牦牛，体大不灵活。㉙“此能”两句：意谓牦牛虽能干大活，却不能捕捉老鼠。按：牦牛之喻，意在说明笨拙则能远祸全身。㉚无何有之乡：谓空虚无有之地。㉛广莫之野：宽广无人之处。莫，无，空虚。按：作者以虚寂空旷之地，比喻道之所在。㉜“彷徨”句：谓任意地悠游在树旁。彷徨，徘徊。或训作翱翔。乎，于。无为，亦逍遥之意。㉝“逍遥”句：谓自由自在地躺卧在树下。㉞“不夭”两句：意谓不会遭到斤斧砍伐，没有东西伤害它。斤斧，斧头。㉟“无所”两句：意谓没有用处，哪里会有困苦呢？按：最后一段，通过各种不同的比喻，曲折地说明有用致祸，无用免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