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节是希望能帮助大家理解两个相关的话题:一是在我们自己写学术文章的时候如何构思文章的结构;二是在读文献的时候如何理解别人的文章结构。
我刚读博士的时候特别困扰的一件事就是每门课教授都会留没完没了的阅读任务。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类专业的学生,我大概不是唯一一个如此惧怕看见每周作业列表的人。我每天的生活状态就是读论文、读论文、再读更多的论文,等到你终于没白天没黑夜地读完了一整周的任务,恭喜你,现在你可以去读下一周堆积如山的论文了……
阅读量出奇的大也就算了,我一度非常不服气的就是为什么学术文章非要写得这么晦涩难懂,就好像不写得结构复杂、用语深奥就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正规的学术文章似的(有过相同困扰的同学请举手)。我曾暗自对此百般不服。印象很深的是刚开始做博士生的那个学期,有一门课的教授留了一篇他自己发表的论文作为某一周的一个阅读任务,我在去上课之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看明白这篇论文到底要讲什么——论文里面用了很多我不认识的高级单词这也就罢了,更多情况下每个词我都认识,放在一起却不能理解其含义和逻辑。后来到了该教授的课上,他就用聊天的方式像拉家常一样讲了他当时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从哪里收集的数据,以及这篇文章想说什么,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让我茅塞顿开。我回家路上就气哼哼地想,明明用十分钟就可以解释得这么清楚,非要云里雾里、长篇累牍、繁琐晦涩地写成论文,为什么啊?这分明就是学者们在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里为了多些乐趣而建立起来的毫无必要的规则。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学术文章都要用大同小异的结构和包含特定的组成部分,比如为什么非要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式提出假设、验证假设呢?为什么非要有一个部分叫“研究局限性”呢?为什么文献综述和数据收集非要分成两个部分,而不可以混在一起写呢?——相信很多刚从事科研工作的同学都跟我有过相似的困扰。
后来文献读得越来越多,终于意识到这些文章还真不是没话找话没事找事,其中有个故事值得一说。我读博士时候的导师比较年轻,我入学的时候她刚拿到教授终身制不久,她和另一个教授一起发表了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提出了与管理学相关的一个新概念,大意是说领域里以前只关注A这个构念(construct),然而B这个构念不应该跟A混在一起研究,因为它是另一个不同的构念,并提出了初步证据和理论框架。她们的这篇文章发表出来没多久,忽然有一篇新的文章发表了出来,来自一位该领域资格颇深的老教授,文章题目上就点名道姓地指出我导师的那篇文章有重大缺陷,认为构念A和构念B就应该是一个构念,整篇文章意指我导师那篇文章有大大小小的诸多错误和漏洞,驳斥文章的结论不正确、设计不规范。
可想而知,这种被领域内资深学者点名批评的情况会给一个青年学者带来多大的压力。据说这种情况在学术圈虽偶有发生但并不常见,即便学者间真有针锋相对的观点一般也会提前跟对方沟通一下,然后再发出批评性的文章来。我导师当时却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见业内大牛发了一篇点名批评自己研究方法的文章,那种震惊和压力应该自不必细说。然而她并没有就此打住。她和合作者在仔细研究了那篇攻击的文章之后就开始了新一轮更大规模的数据收集,一年之后发表了新一轮数据分析的结果,详细回应了老教授那篇文章里提出的每一条质疑和批评,再次证明自己此前提出区分开这两个构念的论证是正确的。这场你来我往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让我见识了领域内革新性观点的提出时常会带来多大的挑战,以及作为一个学者是多么需要严谨充分地设计和论证自己的研究,才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挑战。如果当时我导师的第一篇文章确实有那么多纰漏或错误,那么这种并不常见的来自成熟学者的学术挑战,应该会对一个青年学者造成不小的声誉和信心上的影响。然而交锋之后证明了她的研究过程和方法是没有问题的,这反倒提升了她在该领域的知名度。几年后,导师在一次闲聊时回忆起这段经历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设计研究和写论文时,要对每一步都进行十足的确认。
于是这让我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学术文章要严谨而完备,因为如果不严谨、不完备,你的文章可能被别人误读,可能对后来的研究者形成误导,也可能引起其他学者的攻击。另外最直接的结果,当然就是你的文章不会被高质量的学术期刊接收。美国主流的学术期刊都是采用“双盲同辈审阅”(double-blind peer review,详见本书3.8“轻松读懂国际期刊投稿流程:从选刊到同辈审阅”)的方式来决定是否接收一篇文章,也就是几位匿名的领域内同行学者会对你的文章进行盲审,如果你的研究方法和论述方式不够详实准确,不能自圆其说,那么文章当然很难在同辈审阅中被通过并得到发表。比如,虽然你自己可能觉得数据充足论述完整,但审稿人可能会认为某个概念的使用过于模糊,某个方法的论述缺少准确的支撑,某一部分遗漏了重要的逻辑链条,某一个字句夸大了研究结果等。
这就联系到本节我想讲的一个主题:好的研究者有做自己“假想敌”的能力,他能够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想象挑战者们会如何批评自己的研究设计和论述方法,可能对哪些数据收集的步骤产生怀疑,可能不认同哪个数据结果的解读方式,以及文中的哪句话说得不够全面,哪句话的语气过于极端,等等。好的研究者能够先于挑战者们想到这些“潜在的漏洞”,从而避免这些问题出现,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这种成为自己假想敌的能力,其实也是让我们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方法。敌人的招数我都提前猜到了,都努力在研究设计中避过去了,实在避不过去的我也在文章的“研究局限性”部分列出来了,这就充分展现了一个研究者的学术水准。而高质量的研究绝不是没有缺陷,而是研究者自己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并告诉其他学者如何在将来的研究中进一步弥补这一缺陷,完善这一领域。
这就是为什么要培养“批判性思维”,也解释了为什么批判性的能力对于研究者来说至关重要。做学术不是讲故事、画大饼、自说自话,学术文章是观点上的交流、迭代,有时甚至是在互相撞击中一起推动某个领域向前拓展。研究者不仅要有能力面对审稿人的批评和建议,还要能面对学术会议和学术交流中各种听众大大小小的质疑、提问和意见。争论和刨根问底不是坏事,这种争论背后是对“真理”的尊重和追求,是相信真理越辩越明,是对学术问题不能“和稀泥”的共识。好的学术文章要能够迎接不同观点的挑战,好的研究者要能站在挑战者的角度想问题,并且利用“假想敌”,不断地让自己越来越强大。
那说到底,这种做自己“假想敌”的能力应该如何培养呢?在这里我们结合一篇小短文(“Making a Case for Writing Research Papers”,by Stephen L.Broskoske,PhD),来谈谈如何通过把写学术论文的过程想象成律师辩护的过程,来找到从反方向想问题的感觉。
一个律师如果想证明他的委托人无罪,他不能假定法官和观众会默认他的委托人是无罪的,然后再听他辩护;相反,“辩护”(defend)这个动词体现的是准备好迎接对方的指控、挑战和反对,在预设了挑战者存在的前提下用周密的框架、详尽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向对方证明委托人无罪或对方有罪。因此律师很需要拥有提前站在对方角度思考的能力,只有想好挑战者会从哪些点来攻击自己,才能更好地准备好自己的陈述。
比如,具体来说,如果一个律师想证明他的委托人无罪,他一般要做以下几个步骤:
(1)清晰地框定案件——律师不能假定法官和在场人都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事情辩护,而需要具体地提出委托人的诉讼请求,框定哪些是关注的重点。
(2)提出观点——律师不能假定法官和在场人知道自己的观点是什么,而要在辩护中强有力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从各个角度向法官阐述为什么自己的委托人是无罪的。(www.xing528.com)
(3)利用证据进行论述——律师不能假定法官和在场人相信自己的观点,而要通过充分展现所搜集到的证据的方式,从客观上证明委托人是无罪的,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此外,律师还应该说服法官相信这些证据是准确可靠的。
(4)总结陈词——律师不能假定听众还记得自己的观点,而是要通过总结委托人的诉求、各方面论点、证据事实,来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是委托人无罪。
写学术文章的过程跟律师辩护的过程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在学术文章中开门见山地提出研究问题就类似于框定案件架构——你不能假定读者很容易地就理解了你要讨论什么;相反,你要假定他们不知道你想关注的重点,对你要讨论的东西没有知识背景。你不能假定对问题笼统的概述能够被对方理解;相反,你要把你的研究问题尽量细化,变成一个能够被“辩护”的问题。比如,“公共管理中的电子治理”就不是一个能够被清晰定义和被“辩护”的问题,但“公共管理中的电子治理是否有效”就是一个能够被“辩护”的问题。再如,“社区与居委会的关系”就不是一个清晰的可辩护问题,而“如何增强社区与居委会的关系”就清晰得多。
其次,写学术论文中提出论点的部分,类似于在法律辩护中的律师提出观点和主张——你不能假定读者知道你的论点是什么、论述逻辑是什么、研究假设是什么,而是要尽量具体、清晰、逻辑严密地论述出来给读者。你不能假定一个在你脑中已经无比顺畅的逻辑链在别人脑中也是水到渠成的,而是要想到如果别人有不同的思路和理解,那会是什么?如果对方想要反驳,哪些地方会成为薄弱的突破口?
再次,在写论文时通过对文献的引用、数据的分析来论述文章主旨,类似于法律辩护中律师通过提供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你不能假定对方听了你的观点就会信服,你要假定对方不会信服、对方会挑战你的观点,那么哪些以前的文献做了类似的研究,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哪些现有理论提出了类似的逻辑框架?你的数据结果是否支撑了你研究假设中所体现出来的逻辑?你能否通过研究方法的介绍让读者信服你的数据是可靠的、收集过程是完备的、分析结果是客观全面的?如果对方质疑你的证据,你觉得哪里首先会被质疑?你又如何为自己辩护?
最后,写论文时的结论部分类似于法律辩护中的总结陈词——你不能假定读者读了二三十页的文字后还能清晰记得你的主要观点和逻辑,你不能假定读者自己能把文章的各部分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结论;相反,你要假定读者们没能把各部分串联起来,你要主动为读者把文章的主题、逻辑、证据回忆一遍,你要给出一个清晰的结论,让文章前后呼应、主题明确,让读者加深理解、记忆深刻。
图1-1列出了这个类比中四个部分的对应。
图1-1 如何像律师辩护案件一样构建论文思路
这样的思考过程就是做自己“假想敌”的过程,刚入门的研究者通常需要刻意练习才能适应,但学术文章写多了就变成了一种意识不到的习惯,你也就由此变成了一个严谨成熟的写作者。而有了这种意识,你也就同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学术论文都显得长篇累牍、论述繁琐——因为他们把能想到的薄弱环节都装满了防弹装置,层层保护、层层加固,一般攻击者的枪弹才不会轻易把它摧垮。为了写出高质量的论文,作者常常必须十分严谨精确,于是就不得不用看上去晦涩复杂的词汇,不得不加很多修饰限制的词语(比如“大多数情况下……”“比较而言……”“在……情境下”“几乎……”“常常……”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尽可能准确地表达语义。越是顶尖期刊上的文章,越是提出了新锐观点的文章,就越需要如此。
当然把一篇学术文章从厚读薄也是作为读者需要逐渐建立的一种能力。看多了学术文章以后,你会自动滤过一些用于“防弹”的句子或者词语,而直逼主题和实质。但很多事急不得,没有量的积累很难出现质的飞跃。阅读和写作学术文章尤其如此。
总结一下:最强大的研究者是猜透了“敌人”的招数而先于“敌人”武装好自己薄弱之处的人。为了设计出高质量的研究、写出高质量的文章,你必须逐渐建立起站在对立面上看自己的研究的能力,为此不妨把审稿人和读者想象成你需要说服和打动的人,他们也许挑剔而苛刻,你则尽量详实而准确,如此方能说服别人同意和接受你的观点。把写学术论文想象成律师辩护就是这样一种建立“假想敌”的方法。
希望“假想敌”的方法可以帮你在真的挑战出现之前,就已把自己武装得足够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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