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1]
2002年末,我在早稻田大学访问期间,曾写有《新见石刻与唐代文学研究》一文(早稻田大学中国学会讲座,佐藤浩一日译本刊早稻田大学《中国文学研究》28期,2002年12月,收入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主编《六朝隋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史哲出版社2004年7月),叙述自清末以来汇聚唐代石刻的出版概况,及其与唐代文学研究之意义,除一般之提供作者事迹线索、保存唐人佚文、有资文本校勘等传统意义之价值外,特别从丧挽文学研究、传记文学研究、文体变化研究、家族文学研究、女性文学研究、地域文学研究六方面阐述其意义。倏忽过了十四年,新出石刻数量成倍增长,石刻研究也从冷门学问成为当前的显学,我本人虽然也始终在关心新见的文献,总的感觉是数量不断增加,具体细节多可补充与纠订,但从大端来说,前文已经说尽。本次承《中国史研究动态》约稿,实在没有新见,我想就以唐诗新见文献的立场来谈吧。由于主体材料来自我正在编纂的一部大书,按照该书体例并不逐一标注所见引书之页码,现在也无法一一补查,敬请读者鉴谅。
唐代有诗存世的诗人墓志到底有多少,目前还没有准确的统计,估计仅最近三十年新见者,已经超过百种,其中最重要的是韦应物、李益、姚合三位一流诗人墓志的出土。韦应物夫妇及其子韦庆复夫妇墓志,最初经我推荐发表于《文汇报》2007年11月4日,他本人墓志由其友人丘丹撰,载其字季凌,历官与生卒可以大致确定,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亲自为夫人元苹撰书的墓志,不仅让我们亲见这位唐代学陶最得风神诗人的书迹,还从中了解他与夫人元苹之婚姻与深厚情感,并为他诗集中保存的近二十首悼亡诗得以准确系年。李益墓志由中唐名臣崔郾撰,初刊于《文学遗产》2009年5期王胜明《新发现的崔郾佚文〈李益墓志铭〉及其文献价值》,稍后《书法丛刊》刊布了清晰的拓本。同时也出土了李益为其妻所撰墓志。李益的婚姻与婚外情因为蒋防小说《霍小玉传》而备受关注,其夫妇墓志提供了第一手记载,但学者或据以为其表白,或据以确认,看法差别仍很大。李益的生卒则可确认为746—829,享年八十四,是唐代存活时间最长的诗人之一。他的五在军中之始末,也得以大体落实。姚合墓志初刊于《书法丛刊》2009年1期,由其族人姚勖撰,载其字大凝,官至秘书监,世称姚少监是误传。以往对他的卒年多有争议,墓志明确载为会昌二年卒,年六十六,生卒时间都与前人据存世诗歌所作推测有一定距离,可知据诗中语考证事实必须小心。其妻墓志亦姚合本人所撰,可知这也是中唐后的习惯。
一般诗人墓志,所见甚多。以下略举一些例子。
会昌三年,名臣王起再知贡举,放进士二十三人及第,华州刺史周墀是他二十年前知举时的门生,乃驰诗以贺,王起与全榜进士一并应和,《唐摭言》卷三全录这组诗作,是唐代进士及第后庆宴唱和之难得记录,且一榜进士皆存姓名、表字与贺诗。近年此榜进士有二人墓志已经出土,一是樊骧,《河洛墓刻拾零》收庾崇《有唐朝散大夫尚书仓部郎中柱国赐绯鱼袋樊公墓志铭》,载其懿宗咸通十一年卒,年六十,官至仓部郎中。二是李潜,是书家李邕的后人,大中九年卒,年四十六,官至西川观察判官。墓志特别提到他曾著《师门盛事述》,记会昌三年进士榜盛事,可以确认《唐摭言》所录即源自该书。墓志见《洛阳流散唐代墓志汇编》三〇五号大中九年张道符撰《唐故西川观察推官监察御史里行江夏李君墓志铭》,道符亦同榜进士。此外,该榜进士孟球,因其兄孟璲、孟珏墓志出土,也得知其家世始末。裴翻则据《宝刻类编》《宝刻丛编》的记载知其咸通间仕历。丘上卿则据《安徽金石古物考略》卷二知其敬宗宝历二年曾游潜山石牛洞,是该榜进士中较年长者。因为石刻文献的陆续补充,使一榜进士之事迹得以逐渐明朗。
田章,《唐诗纪事》卷五三收其和于兴宗《夏杪登越王楼望雪山》诗,附传认为其人即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子,文宗开成四年登进士第,官至洛阳令。但《隋唐五代墓志汇编续集》大中064收卢纵之《大唐故朝议大夫检校国子祭酒侍御史兼王府傅琼渠二州刺史赐紫金鱼袋雁门郡田府君墓志铭》,载其名章,字汉风,雁门人,尚衣奉御田广子。累官左神策军推官,大中间历任琼、渠二州刺史,官至福王傅。于诗为大中间作于绵州,遍示蜀中各州,渠州相去不远,作者肯定为此田章,与远在河北的田章非同一人,据墓志足纠正宋以来的误说。
唐代女诗人墓志,以前曾见谢迢和淮南长公主李澄霞墓志,近年则有上官婉儿墓志和宋若昭墓志。前者轰动一时,研究亦多;后者则以五女同时入宫,宋若昭则在宫中长期担任女师,其内容同样值得关注。
网上也颇有新见墓志的线索。如友人示我《大唐故亳州城父县令王府君墓志未终前一年自号知道先生撰遗志文》,是晚唐小诗人王鲁复(字梦周)自撰墓志。《全唐诗》两收其诗,仅五六首,但今知其诗唐末已传至日本。墓志特别的地方是他自叙家世之不幸:“三岁偏罚,九岁继忧,无学可入,无家可安,飘梗飞蓬,至十三自求衣食,游而兼学,味群籍,识兴亡道理,吟古诗,知风格轻重。数粒析薪,饭藜食糵,殆不堪忧。骨肉无助。廿五有讳,阕服无衫,以短褐行焉。”可能有些夸张,但家非显门、人生艰难亦可想见。其后述其干谒尉迟汾、成杭、刘栖楚、张权舆、李翱、皇甫湜、郑还古、裴潾、李甘、侯固、卢简求等的曲折经历,可以说是难得的小诗人人生苦账。近日又见大历宰相元载撰《木兰诗》可能作者韦元甫的墓志,除完整记录韦氏的宦迹,最重要的看到元载的文采。据说元载本人墓志已经出土,西安文物缉私队编《西安新获墓志集萃》,有会昌四年(844)刘三复撰严厚本墓志,云开成间因为严的建议,以元载有“翊戴德宗之功”,因而定谥号为忠。正史中没有此节记载,似乎一切已成铁案,居然在他死后六十年,突然因这位小人物而翻了过来。元载秉朝政十五年,他与许多文人交往亦多,韩愈兄韩会就曾是他的亲信,对他的重新研究,也希望有人如丁俊做《李林甫研究》般地重新加以审视。此外,我还在圣世收藏网站上见到崔国辅父亲《沂州司马崔惟怦墓志》,见到《花间集》编者赵崇祚岳母的墓志,赵是后蜀权臣赵廷隐之子,赵墓在成都多年前已发掘,有出墓志,但一直未刊,值得期待。
在墓志中也有不少以往未见载录的作者及佚诗的发现。拓本卢若虚《大唐故通直郎行并州阳曲县令陇西李府君墓志铭》载,志主李浑金,“年廿一,乃求古岷嶓,访道巴汉,行至成都,作《春江眺望》诗曰:‘明发眺江滨,年华入望新。地文生草树,天色列星辰。烟雾澄空碧,池塘变晓春。别有栖遑者,东西南北人。’时蜀中有李崇嗣、陈子昂者,并文章之伯,高视当代,见君藻翰,遂丧魄褫精,不敢举笔。则天闻其风而悦之,追直弘文馆学士。”说李、陈之失态,恐有夸张,但此诗清新可读,为初唐之佳作。拓本寇泚撰《唐故陕州河北县尉京兆韦府君墓志铭》载志主韦志洁十六岁时因丁父忧,“水浆绝口者七日,泣血无声者三年,泪尽丧明,因少一目”,此后历游各地,赋诗明志云:“江上一目龙,日中三足鸟。三足不言多,一目何嫌少。”“左慈瞎一眼,师旷无两目。贤达尚悠然,如何怀耻辱。”“耻贵不耻贫,贵义安贵身。故故闭一眼,不看天下人。”是难得的唐代残疾人诗作。据说,“时文士王适、陈子昂,虎踞词场,高视天下,睹斯而叹,许以久大之致焉。”但他四十八岁入仕,五十二岁去世,并未有大的成就。(www.xing528.com)
小说笔记作者墓志,可举两例。一是《本事诗》作者孟启家族墓的发现,可以纠正《四库提要》误认其名以棨为正的武断,且可得知他是韩愈曾有序相赠之孟管长子,早年因其父身陷甘露事变南贬而随至梧州,中年后久困名场,为其妻撰墓志说尽不幸与自负。二是《宣室志》作者张读墓志的发现,可以清晰显示从张文成到张读五代对小说故事的热衷,张读父亲即《酉阳杂俎》作者段成式会昌间寻访长安寺庙的挚友张希复,则属首次知道。张读二十岁写成《宣室志》,其后仕宦则颇涉晚唐重大史事。我对此二组石刻皆有考证,前者刊《新国学》第六卷(巴蜀书社,2006),后者刊《岭南学报》复刊第七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一些名家的诗也偶有发现。如《洛阳新出墓志萃编》二四七号收阳润撰《唐故工部员外郎阳府君墓志铭》谓志主阳修己,“凡所交结,一时才良。至如清河崔融、琅瑘王方损、长乐冯元凯、安陆郝懿,并相友善。尝遗笔于崔,并赠诗曰:‘秋豪调且利,霜管贞而直。赠子嗣芳音,揽搦时相忆。’崔还答云:‘绿豪欣有赠,白凤耻非才。况乃相思夕,疑是梦中来。’词人吟绎,以为双美”。崔融诗不见存世文献,阳修己诗亦首度得见。此外,王维诗《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无着天亲弟与兄,嵩丘兰若一峰晴。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陁水定侵香案湿,雨花应共石林平。深洞长松何所有?俨然天竺古先生。”刻石在登封嵩岳寺存《萧和尚灵塔铭》碑侧发现,诗题存“如和尚与贤兄”“尝下山,仆窃慕焉,寄”十四字,证今题为后来所改。其下尚存其佚名友人所作《同王右丞寄萧和(下缺)》残诗:“如公锡杖倚三车,居□□□□□□。□□□□□□梦,高居翠壁枕朝□。□□□□□□□,□□□□□出家。惠远惠持□□□,□□□□□□□。”详见《王维研究》第五辑刊内田诚一《萧和尚灵塔铭之新考》。虽残缺已甚,仍很珍贵。日本学者户崎哲彦在广西兴安乳洞岩石刻中发现韦瓘《游三乳洞》,我曾在《海外汉学研究通讯》创刊号撰文介绍,并将诗录出。此后作者撰《韦瓘佚诗游三乳洞及其事迹考辨》(收入《唐代岭南文学与石刻考》,中华书局,2014)复据《中国西南地区石刻汇编》,更清晰一些的拓本重新录诗,多有增补,谨再录如下:“尝闻三乳洞,地远□容□。巧施造化力,宛与人世殊。偶此奉明诏,因兹契凤图。深沉窥水府,莹静适仙都。□□□寒气,石床迸碎珠。□□□□□,淅沥坠珊瑚。□□□□□,神□怪异□。兴□□□□,薄暮势称扶。□缚如初□,蒸烦得暂苏。终当辞薄宦,遁世侣樵夫。”韦瓘本人墓志也已出土,徐商撰,《书法丛刊》2014年有影印本。
今人谈唐诗民间传播,以往重视敦煌文书、吐鲁番文书及长沙窑瓷器题诗中的民间诗作,近年山西长治地区出土墓志志盖上发现题诗,似乎仅是当地工匠的一种习俗。石拓分播各处,以西安碑林与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较富。目前就本人所见,已有近百例,去其重复,仍可得三四十首佚诗。录几首:“人生渝若风,暂有的归空。生死罕相逢,苦月夜朦胧。”“坟埋荒草里,月照独危峨。儿孙肠断处,流泪血相和。”“流泪洫和人痛苦,发声哀惨乐连云。愁成汲处飞洪断,落日邪欺草树坟。”其中少数为据有名诗人诗节写,今知有骆宾王、于鹄之作。其中比较特别的地方诗,一首诗可以根据时令随意改写,常见的诗句也可以随意颠倒配搭,以合丧家之需求。如《武威郡石氏墓志铭》作“阴风吹黄蒿,苍苍渡春水。贯哭痛哀声,孤坟月明里”。《大唐故夫人墓志》作“阴风吹黄蒿,挽歌渡西水。孤坟明月里,车马却归城”。《田夫人墓志》作“阴风吹黄蒿,苍苍度秋水。车马却归城,孤坟月明里”。《刘让墓志铭》作“阴风吹白阳,苍苍度秋水。冠哭送泉声,孤坟月明里”。《刘君妻墓志》作“春风吹白阳,苍苍度秋水。贯哭动哀声,孤坟月明里”。《唐故府君夫人墓志铭》作“春风吹白杨,苍苍渡春水。贯哭恸哀声,孤坟月明里”。是民间工匠随意改诗以为墓志盖装饰的一些典型例子。
(责任编辑:王庆卫)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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