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厚本仕宦的文、武宗二朝,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尖锐,政治斗争异常激烈。严厚本虽不居重要官职,仕途的波折,暗示其也不可避免地会卷入政争的漩涡之中。
文宗时期,宦官连弑宪宗、敬宗,皇权与宦官的矛盾非常尖锐。严厚本与宦官的关系值得我们关注。众所周知,唐代宦官势力在长安周边尤为强大,严氏为畿内大姓,从一些史实来看,严厚本亲族与宦官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严厚本妻薛氏外祖裴士淹虽为著名文士,与鱼朝恩关系非常密切,代宗诛鱼朝恩,裴士淹也被连累贬官。其堂兄严绶,贞元中为河东节度使时厚结宦官,政事一委监军李辅光。宪宗讨淮西,以其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非将兵之才,唯贿赂当权宦官为声援,终遭代回。穆宗长庆四年,严厚本首从鄜坊节度使康艺全之辟。康艺全此前为左神策大将军,实际上属于左神策中尉的势力。另据《金石录》,会昌三年严厚本曾撰写《唐内侍郗士荣碑》,这是给宦官郗士荣撰写的碑志。从这些迹象推测,严厚本对待宦官态度比较平和,没有皇甫湜等激烈反对宦官的举止。
文宗虽为宦官所立,但是宦官对其有弑父弑兄之仇,暗有诛除之意。儒家经学是一种抑制豪强、政治一统、张扬皇权的政治哲学,非常迎合文宗的心境。不过,文宗喜爱的经学,不是繁琐的经义考据,而是其中暗藏的微言大义。
《新唐书》卷二〇〇《许康佐传》:
帝读春秋,至阍弑吴子余祭。问:“阍何人邪?”康佐以中官方强,不敢对。帝嘻笑罢。后观书蓬莱殿,召李训问之。对曰:“古阍寺,今宦人也。君不近刑臣,以为轻死之道。孔子书之,以为戒。”帝曰:“朕迩刑臣多矣,得不虑哉。”训曰:“列圣知而不能远,恶而不能去,陛下念之,宗庙福也。”于是内谋剪除矣。康佐知帝指,因辞疾,罢为兵部侍郎。[14]
文宗以《春秋》“阍弑吴子余祭”试探身边侍臣,侍讲许康佐知帝旨,恐惹祸上身,称疾辞归。估计文宗也会有类似的方式对严厚本进行试探。根据前面的分析,严厚本虽然也有尊王理念,但是并不激烈地反对宦官。这多少令文宗感到倦怠和失望。相比之下,同样讲授《周易》,却借机鼓动文宗诛除宦官的李训,尽管学术不如严厚本,却更能打动文宗,受到文宗推崇。《杜阳杂编》卷中:“李训讲《周易》微义,颇叶于上意。时方盛夏,遂命取水玉腰带,及辟暑犀如意以赐训。”文宗定下诛除宦官决心后,为避免宦官猜疑,“疏《易》五义示群臣”,用讨论《周易》来掩人耳目。这种政治格局下,严厚本、裴通等人皆无力与李训相争。大和八年,文宗拜李训为国子《周易》博士,严厚本亦应同时调整为太常博士,丧失与文宗、太子讲授《周易》的资格。
严厚本不谙政治斗争,但尊崇皇室的立场则是毋庸置疑的。文宗的疏远,反而使他躲过了甘露之变的浩劫。开成年间,文宗太子李永遇谗,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严厚本与太子曾有师傅名分,利用给元载、杨炎拟谥的机会,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意愿。《元厚本墓志》云:
元载、杨炎之谥,纷而□□有三十余年,公谥元为忠,杨为厉。相国郑公覃问曰:“元载贪冒有状,而恣其悍妻恶子,奈何以忠相之?”公抗辞曰:“元载赃罪盈亿,斯可恶也。然当代宗朝有将不利于东宫者,载有翊戴德宗之功,□欲□之,其可得乎?”其议遂定。
元载、杨炎是中唐时期毁誉参半的两位宰相。元载辅佐代宗,诛鱼朝恩,其后专擅弄权、贿赂公行,被代宗抄家。杨炎定两税法,有不世之功,却诬杀名臣刘晏,亦被德宗赐死。二人都有很多门生故吏,身后谥号问题长期纷争不已。其事《唐会要》卷八〇《谥法下》“朝臣复谥”条有详细记载,此不赘述。简言之,元载初谥“荒”,后谥“成纵”。谥法,“安民立政曰成”,“纵”,古无此谥,唐初宇文士及侈纵,太宗谥其“纵”字。杨炎初谥“肃愍”,后谥“平厉”。“布纲治纪曰平”,“杀戮不辜曰厉”,二人都是一美谥加一恶谥的复谥。唐初宋国公萧瑀卒,太宗以其性多猜贰,追谥“贞褊”。这种褒贬参半的复谥有贞观先例,却遭到部分礼官反对,“二议交持,故事不行”,数十年间仍无确论。
在严厚本所拟新谥中,元载由“成纵”改为“忠”,谥法,“危身奉上曰忠”,元载评价抬升为全面肯定[15]。杨炎则由“平厉”改为“厉”,全面贬斥。宰相郑覃认为元载贪贿巨万,纵其悍妻恶子为恶,不宜谥为“忠”。严厚本则强调,“当代宗朝有将不利于东宫者,载有翊戴德宗之功”。元载其他种种功绩、罪过都忽略不议,仅据其曾庇佑太子定褒贬。今天看来,绝非平允之论,但放到当时语境下,无疑另有所指。严厚本所影射的,正是开成三年的废太子风波。
文宗子嗣单弱,共二子,幼子蒋王宗俭,开成二年始王,大和中仅有一子李永,大和四年封鲁王,六年册为太子,七年,文宗设五经博士,即为教导太子而置。严厚本充任《周易》博士,与太子李永有师徒之份。开成三年太子李永废死事件,诸史记载多有隐晦。《旧唐书》卷一七五《庄恪太子传》:(www.xing528.com)
初,上以太子稍长,不循法度,昵近小人,欲加废黜,迫于公卿之请乃止。太子终不悛改,至是暴薨。时传云:“太子德妃之出也,晩年宠衰。贤妃杨氏,恩渥方深,惧太子他日不利于己,故日加诬谮,太子终不自辨明也。太子既薨,帝意追悔。四年,因会宁殿宴,小儿缘橦,有一夫在下,忧其堕地,有若狂者。帝问之,乃其父也。上因感泣,谓左右曰:“朕富有天下,不能全一子。”遂召乐官刘楚才、女乐张十十等责之,曰:“陷吾太子,皆尔曹也。今已有太子,更欲踵前耶?”立命杀之。[16]
《册府元龟》亦叙此事,文字略同,末句云“立命擒去,案诘前事,诛之”。《旧唐书·武宗纪》亦称“文宗追悔庄恪太子殂不由道”,则太子死于非命甚明。代宗朝元载所保护的太子,即唐德宗李适。德宗本代宗长子,以年长得立,但其母沈氏出身卑贱,安史之乱中两度被代宗遗弃,竟致流落民间,生死不明。代宗大历中,独孤妃有专房之宠,所生韩王渐长,宦官刘清潭、京兆尹黎干等请立独孤妃为皇后,并谋废黜太子。唯宰相元载从中斡旋,对德宗颇有救护之功。文宗开成初,庄恪太子李永日夜遭后妃谗毁,情形与德宗在春宫时极为相似。杨炎与元载相善,但在对待皇室问题上,与元载相去甚远。为打击政敌刘晏,杨炎诬奏刘晏参与谋废太子,刘晏被杀后,又秘遣使诸道,称“晏昔朋附奸邪,请立独孤后,上自恶而杀之”,把恶名全推给德宗。二人一褒一贬,全在于对待君王的态度上。严厚本以改谥为名,讽谏郑覃等保护庄恪太子。
郑覃笃好经学,自然听得明白严厚本的弦外之音。至于严厚本的谥号是否被太常采用,墓志所记未可全信。甘露之变后,宦官专权,宰臣影响力极为微弱。虽有公卿大臣连表奏请,庄恪太子终究没有逃脱被谗死的命运。
开成五年,文宗崩,武宗即位。李德裕自淮南征入为相,朝政进入李党全面执政的新阶段。自薛氏去世后,严厚本深居浅出,潜心撰述,不喜交游。然而,会昌年间,严厚本官运亨通,连擢工部郎中、刑部郎中、司封郎中等官。文学与经学之争是牛李党争的焦点之一,杨厚本以经学知名,其在会昌中历仕清要,与宰相李德裕的择才用人观点有直接关系。《旧唐书》卷一八上《武宗纪》载有会昌初德裕与武宗讨论贡举的著名的议论,姑引述如下:
时左仆射王起频年知贡举,每贡院考试讫,上榜后,更呈宰相取可否。后人数不多,宰相延英论言:“主司试艺,不合取宰相与夺。比来贡举艰难,放人绝少,恐非弘访之道。”帝曰:“贡院不会我意。不放子弟,即太过。无论子弟、寒门,但取实艺耳。”李德裕对曰:“郑肃、封敖有好子弟,不敢应举。”帝曰:“我比闻杨虞卿兄弟朋比贵势,妨平人道路。昨杨知至、郑朴之徒,并令落下,抑其太甚耳。”德裕曰:“臣无名第,不合言进士之非。然臣祖天宝末以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在子弟。何者?自小便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则子弟成名,不可轻矣。”[17]
李德裕称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固然是其偏见,但他并不排斥科举,反对科举的态度也不如郑覃那么激进。严厚本为玄宗宰相严挺之侄孙,在公卿子弟之列,而且性格沉静,“揭立孤摽”,与那些趋竞奔走的文学之士交游甚少。从出身上看,严厚本比较符合李德裕的人才观点。
除此之外,严厚本在李德裕把持的权力高层也有奥援。会昌三年,严厚本转刑部郎中,当时的刑部侍郎正是李德裕心腹幕僚刘三复。刘三复,润州人,“聪敏绝人,幼善属文,少孤贫……德裕三为浙西,凡十年,三复皆从之……又从德裕历滑台、西蜀、扬州,累迁御史中丞。会昌中,德裕用事,自谏议给事,拜刑部侍郎、弘文馆学士判馆事”[18]。刘三复如影随形,追随李德裕。严厚本与刘三复同为孤寒,少年经历类似,志趣相投,并结下平生之谊,严厚本墓志即出自刘三复之手。
严厚本与刘三复的友情使其更加接近李德裕政治集团。会昌四年王起主持礼部贡举,以严厚本为副手,主考试策。墓志云:“右仆射王公起之主贡士也,方斥□兢,进寒素,择其人可以阴助者,遂以公为请。策试毕,以劳擢司封郎中。”李德裕主政期间,对进士科多有改革。会昌四年科举以严厚本主考策论,其内容当更侧重经学。过去缺少相关史料,会昌年间科举与经学的关系前人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严厚本的仕进与李德裕一派的政治活动息息相关。特别是参与主持会昌四年贡举,或亦被视为李党一员,与牛党结下恩怨。会昌六年,武宗崩,牛党再次得势,李德裕贬死崖州,其所亲重者贬黜殆尽。严厚本此前早卒,未能目睹这场变故,但其声望大受影响,所撰史书、经书唐末罕被提及,今并亡佚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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