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相关史料,还可发现一些更复杂的情况,尤其是在人物评价方面,是非相当混杂。
首先,关于段文昌,史家评价与当时文献所载并不一致,《旧唐书·段文昌传》:“文昌布素之时,所向不偶。及其达也,扬历显重,出入将相,洎二十年。其服饰玩好、歌童妓女,苟悦于心,无所爱惜,乃至奢侈过度,物议贬之。”[11]如前所叙,史书来源出自段氏政敌之手,故对其有负面评价。他是名门之后,又是宰相武元衡的女婿,但没有科举功名[12],经基层任职奋斗至高层,所以,一方面既有名家子的讲究声色排场的习气,一方面又有很强的自尊心,对于无视他自尊的人多有报复之举。如,《太平广记》卷一百五十四记:
“元和十一年,监察御史段文昌与崔植同前入台,先是御史崔玄亮察院之长,每以二监察后至,不由科名,接待间多所脱略,段与崔深衔之。元和十五年春,穆宗皇帝龙飞,命二公入相,段自翰长中书舍人拜,植自御史中丞拜,同在中书。时玄亮罢密州刺史,谒宰相。二相相顾,搯玄亮名曰:‘此人不久往他役,而有心求官。’时门下侍郎萧俛亦在长安,因问二相。二相具以事对,萧相曰:‘若如此,且令此汉闲三五年可矣。’不数日,宣州奏歙州刺史阙,其日印在段相宅,便除歙州刺史。明日段入朝,都忘前事,到中书,大怒,责吏房主事阳述云:‘威权在君,更须致宰相,必是此贼纳贿除官,若不是,人吏取钱,崔玄亮何由得歙州刺史。’述惶怖谢罪云:‘文书都不到本房,昨日是相公手书拟名进黄。’及检勘,飜省述忘,实是自书。植欲改拟覆奏,段曰:‘安知不是天与假吾手耳。’遂放敕下。(出《续定命录》)”[13]
又如《因话录》记:“段相文昌性介狭,燕席宾客有眉睫之失,必致怪讶,在西川有进士薛太白饮酒,称名太多,明日遂不复召。”[14]这些都表明他比较在意他人的评价与态度,依此个性,他对钱徽拒绝自己的推荐一定很在意,告御状也是应有之事。又,段文昌当时确实以好收藏古字画闻名,如晚唐卢知猷《卢鸿草堂图后跋》言:“相国邹平段公家藏图书,并用所历方镇印记。咸通初,余为荆州从事,与柯古同在兰陵公幕下,阅此轴。今所历岁祀,倏逾二纪,荐罹多难,编轴尚存,物在时迁,所宜兴叹。丁未年(887,光启三年)驾在岐山,涿郡子谟记。己酉岁(889,龙纪元年)重九日,专谒大仪,遂载览阅。累经多难,顿释愁襟。子谟再题(《避暑录话》一)。”[15]又,《太平广记》卷二百十:“《毛诗北风图》亦(陆)协手,巧密于情思,此画短卷长装八分,陆彦远题云:元和宗人维素将来,余大父答以名马精绢二百匹,惟素后却又将货与韩愈,愈之子昶借与相国段文昌,却以模本归于昶,会昌元年见段家本,后于襄州从事见韩家本(出《名画记》)。”[16]由段取韩昶画一事看,其时名家子多以字画真迹与段交往,其接受杨浑之书画也非秘事。另一方面,段文昌本人颇好荐举之事,如裴长川开成022《唐故淮南节度衙前经略副使将仕郎试太子通事舍人张府君墓志铭》:“早年效职,从事元戎,相国段公见知,委其清白,而着能名,乃于麾下,凡十载矣。”[17]又,韦邈大中001《唐故永州刺史清河张公墓志铭》:“职罢居闲,家无束帛,虽冻馁交侵而冲襟晏如也。单车赴都,拜雅州刺史。政理多能,凋瘵苏息,节制段公甚器异之。”这说明他当时以好提携后辈而闻名,其与杨浑之书画交往是否就一定存在着权利交换关系,尚难确定。再者,段与李德裕关系密切,李德裕父亲李吉甫是段文昌的恩人,《旧唐书·段文昌传》言:“文昌家于荆州,倜傥有气义,节度使裴胄知之而不能用。韦皋在蜀,表授校书郎。李吉甫刺忠州,文昌尝以文干之。及吉甫居相位,与裴垍同加奖擢,授登封尉、集贤校理。俄拜监察御史,迁补阙,改祠部员外郎。”[18]又,李德裕与段文昌一样,都是非进士科出身,这是进士科阶层已成为官场主体的背景下,无论从政治立场还是人际关系上,两人都可能是一致的。段之举报不仅仅是为了泄私愤,而是出于对科场文化的控制欲,作为一个非进士科出身的宰相,他与李德裕一样,对科场文化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与征服。
再由事件处理过程与处理方式看,颇不寻常。《旧唐书》卷十六《穆宗纪》:“壬申(二月五日),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段文昌检校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成都尹、充剑南西川节度等使。”[19]考试在“长庆元年二月十七日”[20]举行,段文昌告状的事即在随后发生,《旧唐书》卷一六《穆宗纪》:
己未(三月二十三日),以屯田员外郎李德裕为考功郎中,左补阙李绅为司勋员外郎,并依前知制诰、翰林学士。勅:今年钱徽下进士及第郑朗等一十四人,宜令中书舍人王起,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等重试以闻。[21]
三月二十三日对李德裕、李绅的任命,应与他们证实段文昌举报有关。穆宗在核实此事后马上就指定王起、白居易组织重试。经过了近二十天,才下达处理结果,《穆宗纪》曰:(www.xing528.com)
丁丑(四月九日),诏:“国家设文学之科,本求才实,苟容侥幸,则异至公。访闻近日,浮薄之徒扇为朋党,谓之关节,干扰主司,每岁第名,无不先定。永言败俗,深用兴怀。郑朗等昨令重试,意在精核艺能,不于异常之中,固求深僻题目,贵令所试成就,以观学艺浅深。孤竹管是祭天之乐,出于《周礼》正经,阅其呈试之文,都不知其本事,辞律鄙浅,芜累何多。亦令宣示钱徽,庶其深自怀愧,诚宜尽弃,以警将来。但以四海无虞,人心方泰,用弘宽假,式示殊恩,孔温业、赵存约、窦洵直所试粗通,与及第,卢公亮等十一人可落下。自今后礼部举人宜准开元二十五年敕,及第人所试杂文并策,送中书门下详覆。”贬礼部侍郎钱徽为江州刺史,中书舍人李宗闵为剑州刺史,右补阙杨汝士为开州开江令。[22]
其时元稹、李绅是知制诰,李德裕是中书舍人,故这篇诏文应是出自元稹、李绅之手,并得到李德裕的认可。本年进士科及第者有十四人,复试后仅有三人合格,一人被特许,十人被覆落,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由对复试急促的安排看,这可能正是穆宗需要的结果。这场复试就是有意为难考生:当日下诏,当日考试,突然袭击,完全不给复试者准备时间;改变考试地点,把复试安排在宫廷中的子亭,增加考生畏惧心理。
白居易《白氏文集》中也留有关于这场复试的信息,白居易于去年夏在忠州刺吏任上迁为尚书员外郎,秋到长安,十二月就被任为重试官,参与吏部重试。《白氏长庆集》卷六十《论重考科目人状》,后署为“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重考定科目官、将仕郎、守尚书祠门员外郎臣白居易等状奏。重考定科目官、守尚书祠部员外郎、上护军臣李虞仲。”[23]他提出的建议是:“兼请不考,已得者不妨侥幸,不得者所胜无多,贵收人材,务存大体。”[24]经过六年贬谪生活,白居易再不像元年初那样的“愤青”了,他提出了一个不得罪人的方案。次年他从六品上的司门员外郎升任从五品上主客郎中知制诰,并再次被任命为重考官。白居易、王起分别也是知制诰与中书舍人,他们既承担了复试工作,却没有参与最后处理诏书的制定,所以,对如何处理此事,有不同的看法。就在诏书形成的次日,复试官白居易、王起上了奏章提出新建议,文见《白氏长庆集》卷六十《论重考试进士事宜状》:
右,臣等伏料自欲重试进士已来,论奏者甚众。伏计烦黩圣听之外,必以为或亲或故,同为党庇。臣今非不知此,但以避嫌事小,隐情责深,所以冒犯天威,不敢不奏,伏希圣鉴,试详臣言。伏以陛下虑今年及第进士之中,子弟得者侥幸,平人落者受屈,故令重试重考,此乃至公至平,凡是平人,孰不庆幸?况臣等才识浅劣,谬蒙选充考官,自受命以来,夙夜惶惧,实忧愚昧,不副天心,敢不尽力竭诚,苦考得失?其间瑕病,纤毫不容,犹期再三,知臣恳尽。然臣等别有愚见,上裨圣聪,反复思量,辄敢密奏。伏准礼部试进士,例许用书策,兼得通宵。得通宵则思虑必周,用书策则文字不错。昨重试之日,书策不容一字,木烛只许两条,迫促惊忙,幸皆成就。若比礼部所试,事校不同。虽诗赋之间,皆有瑕病,在与夺之际,或可矜量。倘陛下垂仁察之心,降特达之命,明示瑕病,以表无私,特全身名,以存大体,如此则进士等知非而愧耻,其父兄等感激而戴恩,至于有司,敢不惩革?臣等皆蒙宠擢,又忝职司,实愿裨补圣明,敢不罄竭肝胆?谨具奏闻,伏待圣裁,谨奏。长庆元年四月十日,重考试进士官、朝议郎、守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奏。重考试进士官、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上轻车都尉臣王起。[25]
段文昌是他的上级,元稹、李绅都是他多年的同学好友,而杨汝士、杨殷士是他的连襟,裴讠巽是裴度子,裴度有恩于他,白居易于归京之初所作《和张十八秘书谢裴相公寄马》云:“青衫乍见曾惊否?红粟难赊得饱无?”[26]已向裴度提出援助的要求,李宗闵则是他的门生[27]。他不想开罪于任何一方,所以,他在穆宗处理决定公布之日就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由白氏所叙看,这场复试与礼部常规考试不同:一是不同于之前的开卷考,不允许带书;二是这次考试时间比之前的礼部试短,天黑即罢,不允许点灯续时。即便如此严苛,复试水平也是“在与夺之际,或可矜量”。白居易建议保全身名,但最后大部被删。显然,复试的目的就在于印证段文昌“皆子弟艺薄,不当在选中”的举报,所以,覆落者多是在朝官宦子弟,如宰相郑覃之弟郑朗、中书舍人李宗闵之婿弟苏巢,右补阙杨汝士之弟杨殷士等。可以说,这场考试的结果事先已预设好了,这正是穆宗、李德裕等人需要的结果。
总之,段文昌本身是字画收藏家,素有提拔新人的作风,其荐杨浑之未必是出于受贿。他御状举报主要是因尊严受到了冒犯,他与李德裕同属非进士科出身,且存有密切关系,自然形成同盟。他们行为可视为非科场出身者对把持科场者一次冲击,也是朝士间以争夺科考话语权为中心的政治争斗,多数考生只是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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