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学者已注意到慕容氏、论氏统领吐谷浑部落归唐后,唐廷设置羁縻府州加以安置,仍保留原有部落的形态。但对于这一部落形态如何维系、松散乃至解体的过程,仍有一些细节可供探讨。
慕容诺曷钵内附之初,领有“亲近数千帐”,与“以所统吐浑七千帐归于我”的论弓仁实力相当,后又同属朔方军辖下。吐谷浑慕容氏至少在归附之初,仍在灵州建有牙帐,慕容忠墓志云其卒于“灵州城南浑牙之私第”,根据墓志我们亦可获知入唐后吐谷浑可汗标准封号是“乌地也拔勤豆可汗、青海国王”[44],但上文所讨论的慕容宣超案例已提示我们,旧可汗去世后,唐廷往往并不立刻册立新可汗,甚至有终其一生未获正式册封者,围绕着慕容曦光身份的争论便与之有关。两《唐书·吐谷浑传》所列举的继承顺序如下:“宣超死,子曦晧立。曦晧死,子兆立”,1944年,夏鼐、阎文儒在武威南山发掘出了慕容曦光墓志,志文云慕容曦光为本藩嫡孙、嫡子,先后号观乐王、燕王,并任朔方军节度副使兼知部落使,在部落内地位崇高,另据1981年发现的慕容曦光妻武氏墓志,知慕容兆系曦光子,一度有学者怀疑曦光、曦皓为同一人[45]。至1990年代初,又在西安发现了慕容曦皓墓志,慕容曦皓为姑臧县主次子,从其历官来看,地位明显低于慕容曦光,知两《唐书·吐谷浑传》中“曦皓”当是“曦光”之误记[46],因此可以注意到慕容曦光终其一生未获正式的可汗封号,而是以朔方节度副使的身份押领蕃落,这大约反映出唐廷尝试将吐谷浑王族纳入正式的官僚迁转系统中,以弱化其作为外蕃的独立性[47]。由于吐谷浑故土已被吐蕃占领,尽管慕容氏仍保持了可汗之号,但唐王朝对于吐谷浑的控制能力强于一般的内附民族,进而得以逐渐展开对于原有部落体制的改造。
同时,正是在进入内地参与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中,慕容氏、论氏逐渐脱离了与朔方军及原有部落的联系。上元元年(760)九月《郭子仪都统诸道兵马收复范阳制》提到了慕容曦光之子慕容兆,“蕃汉部落一万人,马军五千,步军五千人,以御史中丞慕容兆与新投降首领奴赖同统押充使”[53],尽管仍统部落兵作战,无疑所率领的是一支蕃汉混编军队,所领有的蕃兵恐怕也非都出自吐谷浑部落。另外,如论惟贞后来成为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最信任的将领,其孙论博言则远走河朔,仕于幽州[54]。同样我们可以注意到,在安史之乱中,原本以羁縻州的形式款附于幽州、营州边境的蕃部,在随安禄山南下的战争中,也逐渐打散了原有的部落形式[55]。由此可知,在天宝十节度使的体系下,以部落形式大量存在于北边诸镇军队中的胡族,无论是参与叛乱还是勤王平叛,经过了战争的淘洗,都经历了部落离散的过程。此后,即使在安史旧将建立的河朔三镇,虽有不少胡人将士活跃其中,但我们都很难发现蕃部的组织,这大约也是唐代前后期藩镇内部军事构造的一大变化。
吐谷浑王室慕容氏尽管被安置在灵州,但无论是去世在长安还是卒于灵州,长期以来仍以凉州为归葬之所,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安史乱前,寄托了强韧的故国之思[56]。如慕容煞鬼卒于长安后,权殡于三辅,别敕雍州,迁奉凉府[57]。卒于灵州的吐谷浑王族,或为了方便,推测曾预先规划安排几人一起迁葬,如在圣历元年五月三日同日去世的弘化公主与慕容忠,在圣历二年三月十八日同日落葬凉州,而分别在开元二十六年七月、十一月卒于灵州的慕容曦光、慕容明,分别于十二月七日、九日归祔凉州,两人的葬期仅差两日。另一方面,虽时日迁延,依然会择机迁葬,如慕容若妻李氏,卒于景云元年(710),至开元六年(718)才最终迁葬凉州。但这一传统到了玄宗时已有了松动的迹象,起初弘化公主、金城县主等和蕃公主皆长期定居灵州,并卒于斯土。但如慕容曦光妻武氏,虽然去世后仍亦迁祔凉州,但她卒于长安延福里第,知生前并未居住在灵州,前引《长安志》记延福坊内有降嫁慕容氏琼山县主宅,并云“宅内有山池院,溪磴自然,林木葱郁,京城称之”[58],与武氏所居当为同一处,可知吐谷浑王族慕容氏在长安城内拥有豪华的宅第,产生了灵州—长安双家形态。
开元末,吐谷浑部落改隶原州都督府治下,吐谷浑迁至灵州之初,侨置安乐州,或因部落人马滋繁,复置长乐州,慕容威墓志云其为长乐州游奕副使,《资治通鉴》卷二二一胡注引《方镇表》云开元二十二年“安乐、长乐二州隶原州”[59],慕容威墓志由原州都督府功曹参军赵恒撰,慕容环墓志云其卒于原州,皆反映了这种隶属关系的变化。
安史之乱后,随着陇右各州相继沦陷吐蕃,归葬凉州的传统无法维系。如乾元元年(758)慕容威安葬在长乐州南,而至安史之乱平定后,慕容氏改以长安高阳原为家族墓地所在,宝应元年(762)卒于太原的慕容曦皓,至大历四年(769)卜宅于长安县高阳原,志文更直言其为京兆长安人,于元和十四年(819)撰作的慕容环及妻穆氏墓志,更是将半个多世纪前广德元年(763)葬于国城西南的慕容环,启殡迁至长安与其妻穆氏合祔,这与“贞元十四年十二月,以朔方节度副使、左金吾卫大将军同正慕容复为袭长乐州都督、青海国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未几,卒,其封袭遂绝”记载相印证[60],成为灵州吐谷浑部落解体的象征。在此之后,尽管吐谷浑之名仍常出现在中晚唐的史籍中,但其部众散居于北边各地,由王族慕容氏统领的核心部落已不复存在。
(责任编辑:王庆卫)
【注释】
[1]仇鹿鸣: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出碑志所见中晚唐政治权力变迁研究”(批准号17BZS130)成果之一。
[2]1948年夏鼐发表的《武威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墓志》一文以金城县主、慕容曦光墓志为中心,结合之前发现的四方墓志,进行了综合性的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本上,该文在增加了两篇补记介绍了建国后发现的慕容宣昌、慕容若妻李氏、慕容威墓志后,收入《夏鼐文集》(中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19—148页;吐谷浑王族慕容氏的墓志,建国后续有所发现,除在武威慕容氏家族墓地外,还先后在宁夏同心出土的慕容威墓志,在西安发现的慕容曦皓墓志,甘肃榆中出土的慕容仪墓志,周伟洲《吐谷浑资料辑录(增订本)》辑录排比相关资料甚详,商务印书馆,2017年;相关的讨论另可参读周伟洲《吐谷浑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7—166页;简要的综述见濮仲远:《唐代吐谷浑慕容氏王室墓志研究述评》,《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除此之外,新近刊布的有在西安出土的慕容环墓志,拓片刊《长安新出墓志》,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38页。考释见陈玮:《新出唐吐谷浑王族慕容环墓志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4期。另濮仲远:《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墓志研究札记》(《石河子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考《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收录的宋君妻慕容氏墓志,其祖父慕容万石即弘化公主第五子慕容万,则其亦出自吐谷浑王族,可从。
[3]张说:《拨川郡王碑》,《张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第850页。
[4]论氏的世系,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中已进行了梳理,中华书局,1994年,第1280页;陈国灿综合传世文献做了系统的研究,《唐代的论氏家族及其源流》,《敦煌学史事新证》,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98—214页;最近沈琛据新出论惟贞夫妇墓志做了更详密的讨论,《入唐吐蕃论氏家族新探——以〈论惟贞墓志〉为中心》,《文史》2017年第3期。
[5]《资治通鉴》卷二〇六,中华书局,1956年,第6539—6540页。
[6]不但赞婆获授的官爵更高,其亦名列乾陵蕃酋像中,像背铭刻为“吐蕃大酋长赞婆”,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衔名研究》,《陈国灿吐鲁番敦煌出土文献史事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0页。
[7]《拨川郡王碑》,《张说集校注》,第850页。
[8]沈琛:《入唐吐蕃论氏家族新探——以〈论惟贞墓志〉为中心》,《文史》2017年第3期。
[9]慕容宣超得袭汗位的时间,《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系于是年三月,第6546页。另见《册府元龟》卷九六四,第11341页。
[10]《新唐书》卷二二一上《吐谷浑传》,第6227—6228页。
[11]《唐代的论氏家族及其源流》,《敦煌学史事新证》,第201页。
[12]《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敦煌学史事新证》,第167—197页。按吐谷浑亡国后,王族慕容氏入唐定居灵州,文书中提到的居墨离川吐浑可汗,当是吐蕃控制下吐谷浑的部落领袖,可汗之称当有夸大。陈国灿将此次吐谷浑部落归附与按《通鉴》圣历二年七月“丙辰,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一事相勘合,第6540页,进而认为即前引《拨川郡王碑》中所提到的“从之者七千人”,似有过于凿实之嫌,据《通鉴》是年“十月,丁亥,论赞婆至都,太后宠待赏赐甚厚,以为右卫大将军,使将其众守洪源谷”,则在此前论氏家族活动地点不明,之后则在凉州附近的洪源谷,与瓜、沙一带较远。不如将这批降附者视为持续归附的吐谷浑余部中的一支,而这些降附部落数量的累积使得至圣历三年初,唐廷开始要讨论安置他们的具体办法。
[13]《通典》卷一九〇,中华书局,1988年,第5166页。
[14]《唐代墓志汇编》圣历026,第945页。
[15]《通典》卷一九〇,第5166页。
[16]《通典》卷一九〇,第5167页。
[17]《新唐书》卷二二一上《吐谷浑传》,第6227页。
[18]《旧唐书》卷一九六上《吐蕃传》,第5226页。
[19]《旧唐书》卷九三《唐休璟传》,第2979页。
[20]《拨川郡王碑》,《张说集校注》,第850页。
[21]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32页。
[22]《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第1413页。
[23]《吐谷浑史》,第84—88页。
[24]岑仲勉:《西平大长公主》,收入《唐史余沈》,中华书局,2004年,第49—50页。前揭夏鼐文也胪列了民国陈万里、杜光简、罗振玉、张维著录研究此志的概况。
[25]《唐代墓志汇编》圣历025,第944页。
[26]《新唐书》卷四《则天皇后本纪》,第90页。
[27]《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第6531页。(www.xing528.com)
[28]《旧唐书》卷九一《张柬之传》记其曾谏争云:“自古无天子求娶夷狄女以配中国王者”,第2939页。
[29]《旧唐书》卷一八三《外戚武延秀传》,第4733页。
[30]参读周伟洲:《武威青嘴喇嘛湾出土大唐武氏墓志补考》,《西北民族史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60—464页。
[31]《旧唐书》卷一九九下《契丹传》,第5352—5353页。
[32]《长安志·长安志图》,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333页。濮仲远《唐代吐谷浑慕容氏墓志研究札记》一文首先注意到这条史料,《石河子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33]《唐代墓志汇编》乾元007,第1738页。
[34]《唐代墓志汇编》开元082,第1211页。
[35]《新唐书》卷七二上《宰相世系表二上》,第2467页。
[36]吴钢:《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79页。
[37]吴钢:《全唐文补遗》第4辑,三秦出版社,1997年,第433页。
[38]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天授003,第308页。
[39]李宗俊:《唐禄赞萨逻墓志考释》,《民族研究》2010年第3期。
[40]《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大历009,第698页。
[41]沈琛:《入唐吐蕃论氏家族新探——以〈论惟贞墓志〉为中心》,《文史》2017年第3期。
[42]《长安新出墓志》,第260页。
[43]柳立言也曾谈及后世族谱中是否记录男性妾的名字盖与妾是否有子女密切相关,可与之相发覆,《论族谱选录人物的标准》,《宋代的家庭和法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6页。
[44]新旧《唐书·吐谷浑传》误“乌地也拔勤豆可汗”为“乌地也拔勒豆可汗”。
[45]《武威青嘴喇嘛湾出土大唐武氏墓志补考》,《西北民族史研究》,第462页。
[46]杜林渊:《从出土墓志谈唐与吐谷浑的和亲关系》,《考古》2002年第8期。
[47]在出土慕容氏王族墓志中,也有明确对本蕃王号与唐廷授予的官爵的区别,如慕容宣彻为辅国王、慕容明为代乐王,慕容煞鬼为政乐王,而燕王则是慕容氏王族嫡子的王号,慕容诺曷钵曾为燕王。
[48]《骠骑大将军论公神道碑》,《文苑英华》卷九〇九,第4784页。
[49]《旧唐书》卷九《玄宗纪》,第225页。
[50]目前可以考知的还有李光弼之父李楷洛,“开元初,左羽林将军同正、朔方节度副使”,李光弼其先为契丹酋长,《旧唐书》卷一一〇《李光弼传》,第3303页。安史乱后,论惟清、慕容复也先后为朔方节度副使。
[51]吕元膺:《骠骑大将军论公神道碑》,《文苑英华》卷九〇九,第4784页。
[52]《安禄山事迹》卷中,中华书局,2006年,第97页。
[53]《唐大诏令集》卷五九,第317页。
[54]关于论氏家族成员在安史之乱及之后的仕宦,前引陈国灿《唐代的论氏家族及其源流》、沈琛《入唐吐蕃论氏家族新探——以〈论惟贞墓志〉为中心》两文皆有详细讨论,兹不赘述。
[55]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0—285页。
[56]周伟洲《吐谷浑史》云武威青嘴喇嘛湾吐谷浑王族墓地墓门一律向南,有“望乡”的意味,第164页。可资比较的是论氏家族归唐后,尽管也维持了部落的形态,但从开始便以长安为葬地。
[57]吴钢:《全唐文补遗》第7辑,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345页。
[58]《长安志·长安志图》,第333页。
[59]《通鉴》卷二二一,第7077页,按《新唐书》卷六四《方镇表》脱“长乐”二字,第1763页。参读周伟洲《吐谷浑史》,第157—158页。
[60]《旧唐书》卷一四八《吐谷浑传》,第5301页。按《册府元龟》卷九六五系其事于十一月。另《旧唐书·吐谷浑传》云:“及吐蕃陷我安乐州,其部众又东徙,散在朔方、河东之境”,但未言具体时间,此时以慕容复为长乐州都督,似此时安乐州已陷吐蕃,而长乐州仍为唐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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