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花开草长,又是吃青团的时候了,苏州的青团子是油光闪亮的青色,圆头圆脑的,胖胖的,惹人喜爱。
可不知怎的,这个春天,我总怀念家乡的艾糍。
艾糍,是艾草和糍饭所做,艾草是南方乡野常见的,虽然只是小小一株,但其姿态潇洒,可辟邪除秽,可做中药,味道清香微苦,刚长出时是很崭新的青,做成艾糍后呈青黑色。艾糍也是圆圆的,蹲坐在一块块榄树叶上。这一方其貌不扬的糍团,是儿时的我一整个春天的盼望。
清明节前,看阿嬷挎上篮子,戴上竹帽,就知道她要去采艾叶了,我也撒腿跟着她去。在春天湿漉漉的长满青草、野花的小路上奔跑,一条小猪仔蛇被吓得慌忙爬进路边草丛里。阿嬷给我戴上的小帽早已被我甩在脖子后,小雨把我前额的头发打湿。那时的明前纷纷雨很温柔,让人带着一脸的晶莹,一点儿也不冷,我就像一株在田垄上忍不住想要拔节的小草。我一会儿去河边抓小蝌蚪,一会儿追一只美丽的蝴蝶或蜻蜓。偶尔抬头看去,在迷茫茫一片的山林和田野前,阿嬷披着一件发亮的透明塑料布,她弓着身子采艾叶的身影,很淡很淡,很安静,蒙蒙的一片。
再去摘榄叶,榄树高,阿嬷够不到,就招呼我一声。虽说我是女孩子,但我小时候上树掏鸟窝的事儿也做过的。
回家,挑拣一遍,清洗一遍,然后放水中大火煮沸小火熬烂,捞起冷却,细细剁碎成浆,放进糯米粉,揉匀。
天井上砧板“咄咄咄”的声音传来时,我坐在小板凳上剪榄叶,“咔嚓咔嚓”,去头去尾,清洗,抹油(防黏)。同时准备馅料,花生米锅上烘炒,到花生衣可以一捻就掉,白胖的花生米呈焦黄色,将其倒在一张纸(通常是墙上的挂历纸)上,对折,用啤酒瓶碾碎后,掺进白砂糖。我忍不住先偷吃一口。
然后就是做团子了,揉圆一个小团,稍压扁,舀进一勺花生与砂糖,再揉圆,放在榄叶上,排在刷油的托盘上。阿嬷做的每一个团子都一样大、一样圆,而我揉出来的都是歪扁不一,有时便弄朵小花、爱心什么的。
阿嬷说:“你心不定。”
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家也就三个人,做两大托盘糍团就够了。放进大锅里蒸,没多久,蒸汽升腾,满屋飘散着艾香和榄香,我就咽着口水看火。当我问了几遍“好了没”后糍团终于蒸好了,揭开锅,待白色水雾散去后,一个个颜色青绿得更好看了,饱满圆润,香气扑鼻。
我迫不及待地拎出一片榄叶,吹几下,咬最鲜的第一口,融进榄叶香的艾草味就在口中蔓延,融化了的浓糖包裹着香脆花生米,满嘴的烫甜香糯。
艾叶还有一用,晒干后捣碎,就成了艾绒,爷爷用来制艾条。阿嬷经常手脚病痛,于是就常用艾条来灸疗,捻紧一小撮艾条,摁在痛处,用香点着,艾烟袅袅,留香许久。火烫到了皮肉,阿嬷咬着牙,忍着痛,我伏身轻轻吹些凉风。艾条烧尽后,阿嬷手脚上留下疙瘩,不过据阿嬷说,原来的手脚疼痛真的减轻不少。(www.xing528.com)
她说:“痛一下比一直痛好。”
其实很多事情,阿嬷小时候已经教过我的。
那年四月,我还在读大学,学校放清明假,我便回一趟家。只见阿嬷坐在轮椅上,看着又一个春天,眼里一片茫然。
于是我就决定这一年我来做艾糍,“阿嬷,你教我整,我去摘艾叶。”
“戴帽子!”阿嬷在身后说,我从门后取下阿嬷以前戴的竹帽,拍拍灰尘,我戴上也刚好了。我也像阿嬷从前那样,披着塑料布弓着腰走过那一条长长的田埂,如今刚长出的艾草很嫩,用指甲一掐,香味就出来了。我长久地弯着腰,想着当年阿嬷摘艾叶时会想着什么呢……
当我抱着一篮子艾草走回家时,那种最新鲜最清新的香就包裹着我,在那个最干净的春天里走来,无论以后我的心变成什么样的颜色,始终有一抹当时浸润出来的青色。
艾糍也做出来了,一样的青黑,微苦而甜,端去给阿嬷,她咬一口,只说:“你做的不香,艾少了?”
阿嬷呀,你不知道吗?屋后的那条田垄,再也长不出从前的艾叶了,时光怎么掺进艾糍馅中呢?
我想,如今爷爷奶奶的坟头上也生长着一棵青青的艾草吧,它有一颗微苦的心和最清的香。
2019年写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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