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苏州一直下着雨,滴滴答答,时紧时慢,整座古城浸润在雨中,水雾朦胧。这场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却还没有停的意思,苏州果然是座水城。
我撑着伞走在往常的路上,经过校内的那个秀美的湖,湖里的水已经满溢出来了,淹了那座罕有人迹的小木桥,水面的红莲在雨中依旧浮着,却不知漂向何方。总有白鹭在其中梳妆的小河也喝饱了水,水面差不多与河岸平齐,河面上一朵朵小雨花雀跃地绽放,让人想起“潮平两岸阔”的诗句。河岸边的垂柳像是姑娘淋湿了的头发,结成一绺一绺,淌着水珠,却也不再是临水照镜子,而是吻着水面了,或是掬水浣衣了。柳树下的夹竹桃有粉白的和艳红的,在雨中瑟瑟发抖,映照着浅碧色的湖面,呈现着一种清冷的美。
学校炳麟图书馆六楼古籍部上面那个美丽的玻璃圆形穹顶,晴天会斜斜漏进橘黄色阳光,如今竟然滴滴答答地漏雨了,地板上摆放着接雨水的红色的、深蓝色的塑料桶和脸盆。图书馆一改往日肃穆庄严的气质,因充满人情味而变得亲切了。负责清洁工作的阿姨们埋头拖着地,同学们甩着一把把滴水的雨伞进来,留下一行行湿淋淋的脚印……
于是,顺着雨中江南一行行湿漉漉的脚印望去,我不禁望见了我那悠悠的故乡,那田间泥泞小路上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个多雨的岭南,那个珠水流长的岭南,那个水汽氤氲的岭南。
岭南多雨,雨季长。
春节过后不久,还不到三月,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从立春开始,下过雨水、惊蛰、春分,一直下到清明、谷雨。于是乎,在细如牛毛的春雨中,天地忽然一片新绿,农人们要春耕了,孩子们要上学了。春天的雨温柔,毛毛细雨似晓岚薄雾,房舍如影掩纱,灰迷迷一片;又细细碎碎的,像是奶奶挑谷种那样,吹一吹,扬一扬,一粒一粒拿捏着。
岭南入梅时间早,大约四月就开始不断地下雨了。杨梅我吃得不多,可是年年都要经历那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前后总计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吧,天地只管着阴沉沉地洒着水。梅雨像是一位幽怨的妇人,偷偷哽咽抽泣地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哭到墙壁也能冒出水来,墙皮一块块软了,卷起来,剥落;常常一觉睡醒,往被面一摸,潮潮的,布满小水珠;阳台上挂满了怎么都晾不干的衣服。
梅雨下完,岭南就算正是进入夏天了。仲夏时雨下如川,夏天的雨像是活力充沛的孩子,蹦蹦跳跳地一场接着一场下。原本应该亮晴的天,一刮风,不知哪里飘来一朵乌云,雨说下就下了,狂风暴雨呼啸而来,席卷残藉而去。待到雨过天晴时,天地如洗,山明水秀,世间万物都泛着闪闪的光,熠熠生辉。池塘水满,一两只欢快的鸭子像是过节,钻出水面甩一下满脑袋的水花;空气中仍有新鲜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残剩的雨水在屋檐口滴滴答答……
尤其是在农忙晒谷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下雨。农人们得全家人处于备战状态,还挂着毒辣辣太阳的天空,可以在十分钟内下起雨来——“下雨啦,收谷啦——”大家抄起家伙,抢收那摊了一地的谷子,扒的扒、扫的扫、装箩的装箩、担的担、扛的扛……在闷吼着的雷声中干得满头大汗;黄豆大的雨毫不留情地下起来了,像枪弹一样一遍遍横扫,总有一两家的谷子被浇湿的;可就是在人们还没喘过气来,还在咒骂着老天爷的时候,太阳又得意扬扬地出来了。
岭南的夏天,老天爷总喜欢玩这样的恶作剧。农人们祖祖辈辈还是得看天吃饭。
岭南的雨季要到十月才算结束,可是,即使已经是深秋了,老天爷也时不时不服气地再下几场雨,让人们不敢忘了雨的存在,为萧索落寞的秋增添一份伤感的味道。进入冬天,即使是过年前后,岭南人往往也能尝到“冷雨”的滋味。
长长的雨季真的是有点儿烦人,唉,多雨的岭南啊。
我就是在这样多雨的岭南长大的。
在那已经逝去久远的时光里,我撑着爷爷买的大伞,从背后看只露出两条短短的、光着脚丫的小腿,旁边奔跑着的大黄狗“阿黄”,被淋得像是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却仍然围着我绕前绕后跑得欢。
我要去我家菜地找我的奶奶。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喜欢看着黑的纯净的软软的泥巴从我的脚趾缝中挤出来,像是挤牙膏似的。
我身后的背景是安静的小村,倾斜的屋顶,一撇一捺,还弯起滴着雨珠的檐角;暗红色的瓦片像鱼鳞似的,一片枕着一片,井然有序;砖砌的墙,抹上灰泥,呈现出暗淡又朴素的颜色,墙角上已经有蔓延上来的水痕,爬着暗黑色的苔藓。
村边一方方水汪汪的稻田,破水而出的禾苗一棵棵还瘦瘦小小的,远方墨色的大山、灰白色的电线杆、偶然停在电线上的小燕子……全都映照在水里,像是水面上也有一个世界似的。
稻田里零零星星地有几抹农人的身影,像是晕开的墨,融进了这朦朦胧胧的水的天地中。农人们戴着大草帽,身披一件塑料布,在两肩中间紧紧地系个结,扛着锄头,在长长的田埂上走来……或弯着腰补禾苗,脚上穿着一双长及膝盖的大水鞋,黑色的,很厚。爷爷也给我买过一双红色的小雨鞋,可是每次当我踩进泥团里的时候,总是拔不出了,或者拔出了脚,鞋却依旧留在泥里。于是我也不大穿了,一直喜欢光着脚踏水。
踏着水一边玩着,一边来到了我家鱼塘边上的菜地,奶奶戴着竹篾编的帽子,披着一张带红点的白色塑料布,一锄一锄地翻着地,或者弯腰摘今晚的菜。我扔了大雨伞,大跨步跑起来——岭南的孩子,或者说岭南农村的孩子,像我,从小长得壮实,即使常常淋雨(读小学、初中时几乎是从没拿过伞,日头晒,凉雨淋),却也极少受凉生病,茁壮地生长着——在雨中踩着松软的泥土跑,一步一个深深的小脚印。奶奶见了就喊了:(www.xing528.com)
“踩到我的瓜苗,看我不打你!”
我捡回伞走到了菜地边上的鱼塘,蹲在塘基上,躲进大伞底下,老老实实地看鱼。很多鱼都游到了水面,在一轮轮的涟漪中伸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在说:“憋死我啦,终于可以呼口气啦。”鱼塘里还有几只刚长全毛的黄色的小鸭子跟着鸭妈妈高高兴兴地在水面上游着,红色的脚掌,红色的扁嘴巴,“呷呷呷”地叫着,忽然一头栽进水里,倒立着,露出屁股和两只小短腿,再探出头来,甩甩头上的水珠,一副忍不住得意的样子,似乎是为自己刚才的精彩表演而骄傲。
看了一会儿,奶奶喊:“还不走?小心掉进塘里被鱼吃了!”
于是跟着奶奶回家,擦去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喝炉子上煮了一上午的热汤——常常是菜干猪骨汤。
下雨时,大家都闲着,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于是大家走到某一户人家的屋子里,聚在一起打发时间。我们称之为“过家”。
门外是雨幕密密的天空,青草池塘处处蛙,屋檐下持挂着滴着水的衣服,有时屋里生一炉火,上面煲着汤,火里煨着番薯,老人们围着炉火坐,剥着南瓜子,或者吃着番薯干、地豆,可以从距今已经久远的事情,东家西家慢慢地讲起。说着说着,有的满头白发的脑袋慢慢耷拉下来,打起瞌睡来。
小孩们也在一起打闹。
平时爱在外面掏鸟窝、跳飞机,可是到了下雨天,出不去。
不过,即使这样,小家伙们也有法子玩,一起找来了些旧书,把纸撕下,折纸船,有时船上还写字,什么“一帆风顺”之类的,然后就在屋边的沟渠上放漂。我们那边村子里屋前屋后都有排水的沟渠,连接家家户户,从自己家门口放的船可以漂到下一户人家的门口。小孩们就喜欢这样玩,纸船上写了些给谁的悄悄话,漂下去,喊他去看。
除此之外,捉迷藏更是大受欢迎的游戏。
一人当“鬼”(猜拳输了的)负责去捉人,其他人躲好。大家各出奇术,藏在自以为最难找的地方,可是总能被“鬼”找出来。只有一次例外,有一个小孩藏到了放在阁楼上的寿木(为他奶奶准备好多年的棺材)里面,那里谁都不敢去找的,于是他等来等去没人来找,自己竟然躺在里面睡着了。我们遍寻不到,于是投降了,大声喊叫他,让他出来,算他赢了。可一直没人响应。我们慌了,也惊动了大人们,大家帮忙一起找,怕他掉进河里或池塘里淹了。
隔了好久,他才迷迷糊糊地从寿木里爬起来,大家松了一口气,家人用拖鞋底把他打得大哭。
夏日里,雨后傍晚的乘凉,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大雨洗去了一整天的焦躁郁热,说不定太阳还会露出点儿夕阳的余光来,在天边铺出一大片浅红深紫的晚霞,随意挂一条淡淡的彩虹。吃过晚饭的村人们拿着一把自己做成的用布条镶边的葵扇,悠悠闲闲地来到大地堂上乘凉,看着太阳落山,看着星星升起,草丛里的虫子叫起来,水田里的青蛙叫起来。拍着大葵扇,赶着蚊子,彼此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孩子们在周围追着萤火虫跑,小伙子们拿了手电筒去“照”田鸡,回来煮一锅香喷喷的田鸡粥,乘凉的人们就等着这一顿夜宵呢……
下雨的夜里人们总是睡得特别香。人们真是枕着雨声入睡的。虽然我们村子里芭蕉种得很多,滴答滴答的“雨打芭蕉”听起来是很美妙,但是我家窗下并无芭蕉,反而有一片竹林,潇潇洒洒淅淅沥沥的“雨打竹叶”声总是能够让我入梦。尤其是雨打瓦片,像是一颗颗圆珠子叮叮咚咚,就在头顶上清晰可闻,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我许许多多个睡梦中。
晚上天空即使打雷,一道道闪电照亮了我那铺着竹席子的小床,我也是不怕的,因为白天的燥热一扫而空,微凉的夜里盖着小被,自己的这一方小天地那么干爽和安全,安安稳稳的,心中充满幸福感,闭眼微笑着听,静静地睡着……
如今,这样的回忆似乎也沾染了水汽,湿漉漉地藏在记忆里,氤氲模糊了一片。而今,雨依旧,可那时的事那时的人,再也不会有了吧?
窗外的雨声依旧。哦,是了,端午节就在眼前了,不知道我那岭南的五月龙舟水,下得可欢?
2016年写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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