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苏三起解》一样,这也是根据真事编的戏,事情也发生在明朝。
那时信阳是河南的一个州,有个比县衙门高两级、比府衙门高一级的道台衙门。老先生宋士杰曾在道台衙门当过刑房书吏,只因他爱打抱不平,上司辞退了他,他就在西门外开了家客店。这天朋友约他去喝酒,他看见几个流氓在追赶一个女子。宋士杰忍不住又想管闲事了。
他想:“这女子要是被追到无人之处,恐怕就会吃亏。我要和我的妈妈商议商议,去救她一救。”
他说的“妈妈”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老伴万氏。
宋士杰对万氏说了想救那女子的打算。万氏不以为然:“只因你好管闲事,衙门才把你的差事革掉。要管你去管,我可不管。”
“我本当不管,那女子言道:‘异乡人好命苦!’妈妈,念她是个异乡人,救她一救吧。”
万氏说:“不管,不管,不管。”
宋士杰叹口气:“是啊,救人一命,少活十年。”
“你这老头子,越活越糊涂啦。”万氏说,“谁不知道,救人一命,多活十年,你怎么说少活十年?”
宋士杰坚持:“少活十年。”
万氏不让步:“多活,多活,多活!”
宋士杰说:“你晓得多活,为什么不去救她呀?”
万氏笑了:“你这老头子,在这儿等着我哪。那,要是打出祸来?”
宋士杰说:“有我担待。”
万氏便拿了一对棒槌,同宋士杰出门。她把流氓打跑了,救下那个异乡女子。
女子便说:“多谢妈妈搭救。”
万氏说:“别客气,你坐下歇息歇息。”
宋士杰悄悄把老伴招呼过来:“将她救下,叫她走哇,怎么领到店中来了?”
“老头子,我来问你,咱们家里开的是什么?”
“呃……是店。”
“既然开的是店,卖的是饭,有了客人不往里边让,难道还往外推吗?”
宋士杰点头道:“妈妈说得有理。妈妈,你去问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于是问清楚,女子名叫杨素贞,河南汝宁府上蔡县人,到信阳州越衙告状来了。宋士杰判断,杨素贞越过县衙门和府衙门,直接来州衙门告状,一定有很大的冤屈。宋士杰用他的“专业眼光”看了杨素贞的状子,觉得写状人的水平很高。状上写了:杨素贞的丈夫姚廷梅被大伯姚廷椿和嫂子田氏霸占财产并毒死,田氏又伙同杨素贞的哥哥杨青,将杨素贞卖给南京来的茶商杨春。后来杨春同情杨素贞,扯碎了婚书,二人结为仁义兄妹,一起来信阳州申冤告状。
宋士杰对老伴说:“状子确实写得好,但道台大人前呼后拥,杨素贞挤不上去,也是枉然。”
万氏就把状子还给杨素贞,杨素贞立刻就哭了。这时杨春跟杨素贞走散了,杨素贞怎样告状申冤呢?
万氏自言自语:“唉,真是可怜!我这个人哪,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人哭。可话又说回来啦,她跟我非亲非故,我要是和她沾这么一点儿的亲哪,这场官司我就替她打啦。”
杨素贞反应很快:“如此妈妈请上,受女儿一拜。”
这可把万氏乐坏了:“起来起来,好孩子,你坐下,都有干妈我哪。”
然后万氏喊道:“来呀!”
宋士杰问:“你叫哪一个来?”
万氏说:“叫你来。”
“叫我做什么?”
“喏,”万氏递过状子,“告状去!”
宋士杰故意问:“替哪个告状?”
万氏说:“替我干女儿告状。”
“哪个是你的干女儿?”
“哟,你还不知道!杨素贞拜在我的名下,她是我的干女儿,我是她的干妈,不应当你去告状吗?”
“哦,她是你的干女儿,你是她的干妈妈,哈哈,”宋士杰说,“与我有什么相干?”
“哟,老头子吃醋啦。”万氏赶紧招呼杨素贞,“孩子,过来给你干父叩头。”
杨素贞再次行礼:“干父请上,受女儿一拜。”
宋士杰当上干爸爸,挺高兴。
万氏立刻说:“告状去!”
“好,”宋士杰马上出门,“告状去。”
宋士杰在街上遇见衙门里的班头丁旦,丁旦正为一件疑难案件要来请教宋士杰。
宋士杰说:“疑难案件?明日再谈吧。”
“宋家伯伯,”丁旦说,“我今天请你喝酒。”
一听有酒喝,宋士杰便跟着走了。
酒后他们来到衙门,不料已经升过午堂了。
急得宋士杰打了丁旦一个巴掌,只好回家。他边走边嘀咕:“唉,喝酒误事!回家后干女儿必然问道:‘状子可曾递上?’我言道:‘遇见一个朋友,在酒楼之上多喝了一杯,升过堂了,没有递上。’她必然言道:‘干父啊,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喝了,状子也递上了。’这两句言语,总是有的……”
进了家门,杨素贞问:“干父回来了?”
宋士杰有点尴尬:“呵呵,回来了。”
“状子可曾递上?”
“呃,遇见一个朋友,酒楼之上多喝了一杯,升过堂了,没有递上。”
杨素贞就叹道:“唉,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若是他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喝了,状子也递上了。”
“我早晓得有这两句话。哎呀儿啊,”宋士杰问,“我且问你,你胆大胆小?”
“胆大怎说?胆小怎讲?”
“你若胆小,本县去告。”“本县”就是上蔡县。
杨素贞问:“若是胆大呢?”
“随我击鼓鸣冤。”
“哎呀爹爹呀,孩儿若是胆小,也不前来越衙告状了!”
于是宋士杰把杨素贞带到道台衙门前。
宋士杰喊着:“看堂的,看堂的!”衙门口的鼓是不能随便敲的,鼓一响,不管在不在上班时间,老爷都必须升堂问案。所以得专门安排一个看堂人,如果鼓被敲响了,看堂人先要挨四十大板。
这时看堂人跑来了,连声称呼“宋家爷爷”。
宋士杰便要开个玩笑:“娃娃,你往哪里去了?”
看堂人说:“我拉屎去了。”
宋士杰说:“幸亏遇见你宋家爷爷,若是别人来了,他就是这样——”
“咚咚咚!”鼓被宋士杰敲响了。
道台大人顾读升堂了,衙役们站到两边。
先打看堂人四十大板,再传击鼓人。
宋士杰见看堂人龇牙咧嘴地出来,问:“娃娃,很疼吧?”
“别人挨打不会这样疼,”看堂人埋怨打他的衙役,“有一笔黑钱没有分给他们,他们把板子竖起来打!”
宋士杰教杨素贞把状子顶在头上,大胆向前。
顾读一拍惊堂木:“唗!本道放告,自有日期,你为何擅击堂鼓?分明是一刁妇,扯下去打!”
丁旦说:“这女子擅击堂鼓,必有满腹冤屈,望大人谅情。”
宋士杰在外面点头:“丁旦倒回答得好。”
于是免刑传状,顾读将状子看了一遍,问:“杨素贞,你越衙告状,住在哪里?”(www.xing528.com)
杨素贞说:“小妇人住在干父家中。”
“你干父是谁?”
“宋士杰。”
顾读倒抽一口冷气,宋士杰可太难对付了。
丁旦出来:“宋家伯伯,大人传你。”
宋士杰脱下他的鸭尾巾,上堂磕头。
顾读咬牙切齿:“宋士杰,你还不曾死啊?”
宋士杰从容应对:“哈哈,阎王不要命,小鬼不来缠,我是怎样得死啊?”
顾读说:“杨素贞越衙告状,住在你的家中,分明是你挑唆而来,你竟敢包揽词讼。”
宋士杰便滴水不漏地述说一番:“……她是我的干女儿,我是她的干父,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寺院?”
“你好一张利口!”宋士杰和杨素贞下堂后,顾读吩咐丁旦:“拿我公文,去到上蔡县,捉拿姚、杨二家听审。”
丁旦去到上蔡县,县令刘提派了两个公差和丁旦一起去姚家庄捉人。
杨青让田氏拿出一百两银子把差人们稳住,田氏赶快去娘家找弟弟田伦帮忙。原来,田伦是江西八府巡按,因父丧在家。他和毛朋、顾读、刘提同年中的进士,是年兄年弟,所以田氏想让弟弟写信向顾读疏通关系。
但田伦说:“人命官司,岂能听姐姐一面之词。要我修书,万万不能。”
田氏问:“你写是不写?”
“不写。”
田氏又去求母亲,但母亲也不愿管她的闲事。田氏就说:“好哇,要是官司打输了,我在公堂上就说我是田伦的姐姐,看你们丢脸不丢脸。你们不管,我走啦!”
田母怕丢脸,只好让田伦帮姐姐一次。田伦还不肯,田氏就让妈妈给儿子下跪。最后田伦只得答应给顾读写信,说还需要三百两银子,田氏请母亲垫上了。
于是,田伦派出的两个差人带着信和银子来到信阳州。天晚了,城关了,他们就在城外宋士杰的店房过夜。
差人向宋士杰要了热酒和灯火,关门喝酒。衙门老手宋士杰一眼看出这二人“来得尴尬”,就听他们讲些什么。
一个差人说:“伙计,你看田、顾、刘三位大人,谁忠谁奸?”
另一个说:“管他谁忠谁奸,我们喝酒吧。反正有钱的在天堂,无钱的下地狱。”
宋士杰暗想:他们说的“田、顾、刘”是什么人?哦,上蔡县刘提,信阳道顾读,这田……哦,未曾上任的江西巡按田伦,莫非是他不成?
联想到这三位官员与干女儿的官司有些沾边,差人议论着“有钱的在天堂”,他们的包裹又如此沉重,宋士杰觉得不能不警惕。
等差人睡熟,宋士杰拨开房门,打开差人的包裹,取出一封信。
宋士杰看信:“上写田伦顿首拜,拜上了信阳州顾大人。双塔寺前分别后,倒有几载未相逢。姚家庄有个杨氏女,她本是姚家不贤人。药酒害死亲夫主,反赖我姐丈姚廷椿。三百两银子押书信,还望年兄念弟情。上风官司归故里,登门叩谢顾年兄。”
“上风官司”是官司打赢的意思。宋士杰想:“如果田家打赢了官司,我干女儿岂不是输了?”他决定把这封信抄在自己的衣襟上。“那顾读按公而断,倒也罢了,他若贪赃枉法,我这衣襟就是他大大的对头!”
誊写完了,宋士杰把信放回原处。天亮后,两个差人前往道台衙门去了。
然后顾读升堂,丁旦把人犯带到。顾读草草审问,放走了姚廷椿、田氏、杨青,反而把杨素贞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关了起来。
宋士杰立刻为杨素贞喊冤:“大人办事不公!”
顾读说:“杨素贞告的是谎状,宋士杰,你是不是受了她的贿了?”
宋士杰冷笑:“我受贿不多……”
顾读追问:“多少?”
宋士杰高声道:“三百两!”
顾读一惊,然后气急败坏:“来,扯下去打!”
宋士杰知道是没法讲理了:“嘿嘿,今天不挨你几个板子,你也不好意思退堂,来来来,打呀!”
打过四十板,顾读说:“从今以后,你要少来见我!”
宋士杰毫不示弱:“见见何妨?”
顾读说:“再若见我,定要你的老命。”
宋士杰说:“还不知道是谁要谁的命呢。”
这时,八府巡按毛朋来到信阳州。巡按是管官的官,巡察官员们有没有干违法的事。宋士杰正要控告田伦、顾读等,遇见杨春,便让杨春递上状子。
三天后在都察院,毛朋见到他的三位年兄年弟。一开头毛朋就斥责上蔡县令刘提好酒贪杯,不理民词,刘提丢了官,灰溜溜“回家抱孩子去了”。
接着毛朋问田伦:“有一家官长,密札求情,该问何罪?”
田伦干的就是“密札求情”的事,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这……论律当斩。”
毛朋又问顾读:“有一家官长贪赃枉法,该论何罪?”
顾读也说:“论律当斩。”
毛朋便让宋士杰上堂作证。
顾读拦住宋士杰,悄悄嘱咐:“此番去见大人,当讲则讲,不当讲的不要胡言乱语!”
宋士杰说:“当讲自然要讲,不当讲的……也要讲他几句。”
毛朋说:“宋士杰,你告了两员封疆大臣,一个县令。当着二位大人的面,将状子上的情由一一讲来。”
宋士杰不慌不忙地把发现那封“密札”的过程说了一遍,并把誊写在衣襟背面的字迹当堂展示。
毛朋让宋士杰退下,他对田伦和顾读说:“二位年兄,我等得中进士后,只因不拜严嵩为师,那奸贼不放我等为官。多蒙海瑞老师苦苦保奏,我们才有了官职。出京之时,我们在双塔寺发了誓,绝不贪赃枉法。否则棺木一口,仰面还乡。”
“仰面还乡”,再没有更厉害的誓了。
二人惶恐道:“求大人谅情一二。”
毛朋带二人拜了皇帝赐的尚方宝剑,正式升堂。
“唗!”毛朋大喝一声,“胆大田伦、顾读,贪赃枉法,密札求情。来,将二人看押,听候圣旨发落。”
刀斧手将田伦、顾读押下。
接着,刚被顾读放走的姚、杨两家人犯又被抓来了。
毛朋下令将杨青剥去秀才衣巾,发配充军。姚廷椿和田氏被判死刑。
轮到宋士杰被发落了。
毛朋说:“宋士杰,有道是‘民不告官’,你一状告倒两员封疆大吏,一个百里县令,岂能无罪?”
宋士杰说:“望大人格外施恩。”
毛朋说:“念你年迈,发往边外充军。”
宋士杰被戴上手铐,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
他对杨素贞说:“你住河南上蔡县。”又对杨春说:“你住南京水西门。我三人从来不相认,宋士杰与你们沾的是哪门子亲。”只凭着这一腔正气管了闲事,落得个披枷带锁边疆去充军。
这时杨素贞忽然对杨春说:“兄长,你看这位巡按大人,好像是在柳林替我们写状的那位先生。”
杨春仔细看看:“不错,就是他!”
宋士杰曾夸这状子写得好,没想到代写状子的就是微服查访的毛朋。宋士杰兴奋起来,他有把握不用去充军了。
他转身对毛朋说:“百姓告官是有罪,无有状子告不成。”因为当官的如果替告状的写了状,这是违法的。宋士杰的意思是:你说我有罪,你自己不也有罪吗?毛朋解释说:“我柳林写状为百姓。”宋士杰更理直气壮:“宋士杰打的是抱不平。”毛朋说:“百姓告官当问斩。”宋士杰说:“你在那柳林写状,犯法你是头一名!”毛朋只好下座来给宋士杰松开刑具,尊重地说:“你是我说不倒的老先生!”
最后皆大欢喜,宋士杰被他的干儿子和干女儿搀回家去了。
这出戏本来叫《四进士》,从毛、田、顾、刘去双塔寺发誓开始(以前北京西单真有个双塔寺,寺里有块匾,下款的名字便是这四位进士)。然后姚廷梅被害、杨素贞被卖的事情发生了,杨春和杨素贞结为兄妹,毛朋为他们在柳林写状子,接下来才轮到宋士杰出场。可是这个被开除的刑房书吏很有性格,很有光彩,比毛朋更受欢迎,后来就从宋士杰出场开始演,剧名也改成《宋士杰》了。
我小时候看这出戏时,对宋士杰出场前发生的案情不是很清楚,但这一点并不妨碍我喜欢宋士杰这个人物。他有正义感,也诙谐,愿意并且也很有能力帮助人。
喜欢宋士杰的人必然也喜欢上了麒派戏。这个老生流派由周信芳先生创立。周信芳七岁登台,就有了“七龄童”的艺名。但那时候七岁登台的艺人不算少,叫“七龄童”的也就不少了(绍剧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演猪八戒的也叫七龄童)。直到有一次,周信芳来上海演出,他的名字被错写成“麒麟童”,从此就将错就错,因为这个名字再也不会跟别人一样了。
周信芳的嗓子有点哑哑的,这是因为他在变声期“倒嗓”后没能恢复过来。很多年轻演员的艺术生命不得不因此而中止,但周信芳很了不起的是,他的麒派艺术正是在倒嗓后开始趋于成熟的。他的表演,包括唱,别具一格,充满魅力,动人极了。他用自己的成功告诉世人,只要肯努力,劣势是可以转化为优势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