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国力的衰落,中国近百年的近代史是西方列强入侵后屈辱的历史。这种心理创伤和民族集体记忆并没有随着民族独立与和平的到来而消失。这种无意识的痛苦深深地印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中。因此,在新世纪国家综合国力不断提高、中国国际地位不断提升的情况下,中国人民的民族情结因历史原因而得到加强。在国际舞台上展示中国的风采、一雪前耻已经成为国人的共识和集体诉求。
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在香港功夫片《龙争虎斗》(1970)中,中国武术大师用铁砂拳打败日本空手道大师。据考证,这是武侠片中第一次表现中国人打败外国人的场景,大大满足了一部分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自此开始,宏大慷慨的民族主义成为武侠片的重要主题之一,而最能承载这一主题的近现代功夫片经由《唐山大兄》《精武门》《猛龙过江》《龙争虎斗》等享誉全球的李小龙电影而发扬光大,成为武侠片一支重要的细分类型。
进入新世纪,本土大片中涌现出一批表达民族主义情结的影片。从古代的花木兰、苏乞儿、杨门女将,到近代的霍元甲、叶问、陈真等人,一个个让国人心潮澎湃的民族英雄人物在银幕上被一次次放大,一段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中国武人痛打洋人”的故事在银幕上被一次次渲染。《霍元甲》(2006)、《叶问》(2008)、《精武英雄·陈真》(2010)等影片的叙事均落在外族入侵、国破家亡这一无法忘却的沉重历史背景之上,通过塑造刚正不阿的武学大师形象,重述近代历史进程中中国人不甘被侮、不畏强权、在压迫中奋起反抗的旧闻,宣泄了当下国人日渐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结,力图在重述历史的过程中引导观众完成对民族身份的认同。这些反抗西方列强的酣畅淋漓的“打洋人”功夫片,在沉寂多年后再次走进人们的视线,瞬间点亮银幕,受到观众热烈追捧。大银幕上的霍元甲、叶问、陈真等民族英雄用拳脚功夫直击外国人,证明中国人不容易被欺负。叶问在武馆连续击败10名日本士兵,在擂台上击败日本军官。他用中国功夫征服了英美拳击和日本空手道。这些激动人心的场面,不仅是叶问个人的胜利,也点燃了民族感情的火焰,激起了人民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在这种民族心理的驱使下,现代功夫电影如《叶问》系列、《精武风云·陈真》已在市场上走红,叶问、陈真等民族英雄的演员甄子丹也深受人民的喜爱。
香港导演叶伟信执导的《叶问》三部曲无疑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一个高度理想化的男性形象。由于2008年《叶问》的上映,中国武术大师叶问以及他的事迹很快被中国观众所熟知。《叶问》的故事始于1935年的佛山,那里是武术之乡,曾经哺育过黄飞鸿等一代又一代武术大师。尽管它和整个中国一样,在战乱的空间里勉强维持了基本生活,但还没有陷入战乱频发的困境,人民的衣食住行还有一些繁荣。在武术盛行的佛山小镇,人们不时地聚集在武术街上,观看各学校开学、招生的热闹场面。随着风筝的落下,镜头从新开的放鞭炮的武馆切换到安静的豪宅。影片主角叶问也因为廖大师的上门挑战而进入观众视线。与以往很多武侠片不同,武学专家叶问不具备身形出众的优势,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袍,像一个教书先生,对来客彬彬有礼,婉言拒绝对方的“切磋”,只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在吃饭”。接下来的段落便是家境殷实的叶问与廖师傅吃饭、喝茶、小憩、寒暄的一系列场景。在从容收拾好一切之后,叶问才不紧不慢地命人关门,开始与挑战者切磋。叶问与廖师傅的切磋,是影片《叶问》中第一段功夫,而比武之前的种种“讲究”作为全片的开篇桥段,为叶问形象的塑造奠定了基调。电影创作者对这样一位颠覆了传统武者形象的人物塑造是通过两条彼此穿插交织的线索而实现的:其一是其作为丈夫和父亲,在家庭生活中的责任;其二是其作为受人尊重的武学大师,对各方挑衅的回应。当北方来的金山找等一干衣冠不整的“乡下人”闯进了体面宁静的叶宅,口出狂言,以北拳挑战南拳的名义逼迫叶问出手接招时,叶问的隐忍在这个段落中集中突显。面对对方“女人拳”“怕老婆”等粗鄙字眼的狂妄挑衅,叶问始终予以客气、冷静的回击,试图将其逐出门外,而向来不喜欢打架动武的叶太太却难以忍受对方的嚣张气焰,默许了叶问与金山找的对决。《叶问》对影片节奏的控制及对观众情绪的引导在这一段落中亦有出彩之处,招招凌厉的金山找求胜心切,在一通猛烈的攻击中砸坏了叶家的许多瓷器,处处躲闪的叶问一心防守,看似处于下风。在观众绷紧了神经揣测剧情走向的时候,叶问那稚嫩可爱的儿子骑着童车出场,不紧不慢道:“妈妈说,你再不出手,家里的东西都被打坏了。”顿时消除了现场的紧迫感,却又为接下来叶问反守为攻埋下了伏笔。叶问与金山找的对决,与影片伊始时其与廖师傅的切磋传递出不尽相同的意味,尽管金山找被击败后叶问反驳其“北方拳输给了南方拳”的说辞,但在这场比试中,被佛山群众赋予众望的叶问仍然站在了“北方乡下人”的对立面。当叶问一次次从对手的步步紧逼中从容抽身,以一根洒扫庭院的鸡毛掸子击败了对方的“终极武器”长刀时,作为外来闯入者的金山找瞬间失去了初来乍到时的傲慢与狂妄,之后在当地民众的愤慨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了。叶问作为胜利者,被视为为当地人民出气的英雄,受到街头巷尾的尊敬和欢迎。在影片中,许多桥段都展示了他作为英雄所享有的荣誉。打败了金山找后,叶问和妻儿在街上买花,花店老板坚持不收钱。玩具店的老板坚持送给孩子们玩具。就连一开始满口官气的李钊,也带领群众围住叶家,用心学习武术,并称他为“大师”。
《叶问》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完美男人,一个爱家爱国的英雄模范。他在家时照顾妻子和孩子,出去时令人敬畏。他用鲜血为民族尊严而战。正如影片结尾的副标题“叶问用双手唤起了民族团结”,这位正义的武术大师身上承载着中国人天生的民族自尊、使命感和自豪感。这部电影不是严格的传记电影——从出生到死亡勾勒出一个人的传奇生活,而是截取了现代史上一段不可避免的痛苦记忆,把1937年日本全方位的入侵中国作为一个分水岭,联系了20世纪30、40年代中华民族的起起落落。影片的前半段色彩明丽,佛山一派生机勃勃,而到了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的字幕和战火遍及佛山的图景接连闪过,影片的色调从光亮转为灰暗。战争带来了生灵涂炭,带来了流离失所,带来了触手可及的死亡与贫困。昔日衣食无忧的叶问一家被迫搬离宽敞明亮的大宅,屈居于灰尘满地的小小陋室,生活陷入低谷。而在后半段的剧情中,对叶问一家精神状态的呈现与几年前依然相同,特别是其作为地方英雄的重要身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身无分文的叶问在当铺典当家什时仍然得到了老板的礼遇,换得了比别人多一点点的粮食;在众人争抢劳工名额时,依然有人认出了“叶师傅”,在哀鸿遍野的悲惨境遇中给了他这个赚钱养家的机会;在煤厂,叶问和别人一样充当苦力,善解人意的武痴林仍然对其尊重有加,将仅有的口粮分一半给他;从趾高气扬的警察摇身一变当起了日本御用翻译的李钊,虽然被众人唾骂,甚至被叶问扇耳光,却口口声声尊称叶问为“师父”,并救其脱险避难,又冒险为其通风报信,自己甘愿遭受日本军官的残暴毒打,也断然不肯透露叶问的下落……很多细节都围绕着这位英雄获得的尊重而展开。无论他如何与金山找打交道、与日本人打交道,无论他的生活是好是坏,他都是佛山人的精神领袖。
如果在影片的前半段,在剧情发展的半小时内,影片创作者设计了一场在室内进行的“南北武术的切磋”,将叶问推向了当地英雄的精神高地,那么在影片的后半段,一个小时内,电影创作者进一步酝酿了一座更能打动观众情绪的经典桥梁,三座不被打垮的升迁之战点燃了观众的士气。在全民族生死存亡的历史背景下,叶问在佛山人屡遭欺负、恐吓、抢劫的经历中,与人发生了三次正面冲突,从1935年的“一对一”的输赢之争一步步走向1937年以后“一对多”的生死较量。“时势造英雄”的历史观念作为电影隐藏的叙事逻辑始终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而矛盾的构建和冲突的激化则是遵循了“迫不得已”的苦难美学。依旧如战前那般隐忍礼让,以致陷入困窘的叶问在煤厂干活时想着的仅仅是顾全家中的温饱,尽管一袋米的诱惑让人跃跃欲试,但他还是劝诫武痴林不要去跟日本人比武。之后的剧情迅速向前推进,日本侵略者的残暴越来越凸显,试图小心翼翼求生存的叶问很快捡拾起一身的功夫,武痴林的失踪成为刺激英雄寻找答案的导火索,而英雄一旦上路,便意味着接踵而至的险阻将无可回避。在日本人的武馆,叶问亲眼看见廖师傅在一场不公平的打斗中被狠狠击打,当其试图死里逃生,带着用生命换来的一小袋粮食离开时,却被日本军官的子弹无情地击中,当场殒命。习武之人是生活在冷兵器时代的强者,他们舞枪弄棒,近身搏击,在竞技的擂台上承受血肉之躯厮杀的暴力,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最惧怕的便是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暗器,尤其是枪支弹药。所以当冷血变态的日本军官以一颗子弹永远地阻止了廖师傅离场时,叶问愤怒地质问:“为什么要开枪?”(www.xing528.com)
功夫片最难克服也无法克服的逻辑便在于拳拳到肉的搏击如何敌得过一招毙命的军火,电影《叶问》同许多战争题材的影视剧一样,以讨巧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设置了一个痴迷武学、坚持比拼拳脚的日本武士军官。于是,叶问在廖师傅倒下的竞技场上,以一敌十敌的方式猛烈抨击日军军官对其自不量力的嘲讽,并用快速的拳头愤怒地击倒了一批视人命如草芥的日本武士。
回首过去叶公馆南北拳的对决,在这场室内之争中,中国人的尊严无比沉重。几年前,面对地上被砸碎的东西,锦衣玉食的叶问并不在意。然而眼下,他放下怀中留给妻儿的红薯,然后返回攻击。这些细节自然为影片试图创造的真实效果增添了许多色彩。事实上,武术竞技之外的许多生活描写,都显示了电影创作者们为充分利用接地气所做的努力。捡起溅满鲜血的米袋,又把红薯放进怀里,创造了“一敌十”神话的叶问从战场撤退,为后来更激烈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在真正走向民族英雄的高台之前,电影创作者再次放大了叶问作为地方英雄的光辉形象。当打家劫舍的金山找重回佛山,向棉花厂勒索钱财时,叶问不忍看到众人被动挨打,无奈地打破了自己一贯的坚持,虽不正式收徒,却不辞辛劳地向老少妇孺传授功夫。在厚重的配乐中,动静交叠的远全景镜头为叶问教众人习武防身的场景赋予了庄重的色泽,其精神领袖的地位渐渐趋于实化,成为真正带领民众反抗苦难和压迫的领导者。当气势汹汹的金山找再度袭来,工人们“以卵击石”的反击和意料之中的落败非但没有制造滑稽效果,反而生发出一股民众自强的悲壮美感,从而为叶问的出场凝聚了郑重肃然的气氛。时过境迁,金山找在与叶问的第二次对决中全然失却了当年的戾气,而是展现出困兽之斗的气急败坏和几多胆怯,这场打斗引来了比上一次的高下之争更多的围观者,也直接推动着剧情走向不可避免的冲突高潮。几天之前为救妻儿,叶问打伤暴虐的日本军官,使得他们不得不暂时隐居。大胜金山找虽然为棉花厂的工人们争取到一时的平静,却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为了不让无辜的朋友和工人们受难,叶问被迫现身,走上了与日本武士军官公开对战的擂台。作为全片之中叶问形象最为气宇轩昂、民族情绪最为群情激愤的高潮段落,叶问的“最后一战”充满了仪式感。擂台成为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的小小缩影,叶问成为无数浴血奋战的前线战士的高大化身,假仁假义伪善嘴脸的日本军官在场上很快从占据上风滑入难以招架的被动局面,力争胜利的恶人自然不敌视死如归的英雄,当银幕上关乎生死的打擂场景与习武练功的木桩镜头交织,被残害的国人尸首与日本军官无从反击的躯体叠加时,配乐从最初的厚重低沉转向了激昂热烈,叶问的咏春拳也越打越快,一方面渲染出叶问全力以赴的投入与难以排遣的愤慨,另一方面也如同鼓点一般击打着银幕内外观众的心绪,将虚拟与现实缝合于一体,化为穿越时空的民族大义,将想象的历史植入到真实的观影体验中。最终日本军官口吐鲜血,颓然倒地,这似乎代表着军国主义侵略在中华大地的失败。最后叶问赢了,他站在露天竞技场上,看着观众聚集在竞技场下分享胜利的喜悦。当他还没从激烈的战斗中恢复过来时,就被残忍地枪杀了。如果说武术的胜利给人一种天然的民族自豪感,那么一个特别刺耳的枪声,就像一把重锤,在银幕内外伤害着观众的民族自豪感。于是在台下窃窃私语的喜悦立刻被激化为知耻而后勇的愤怒。日本官兵遭到中国人民的反抗。叶问从擂台上倒在地上,无数中国人从被践踏和侮辱的困境中站了起来……在短短几分钟内陆续出现了字幕和图片,总结了叶问的死里逃生经历和未来生活。在这一刻,电影才真正达到了高潮。从某种程度上说,国产功夫片的繁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叶问的故事情节在大众激情的高潮中戛然而止,但叶问作为一位大师的传奇写作正是从这一刻出发的。
在中华民族积贫积弱的动荡岁月里,民族主义已成为进步人士唤醒民智的响亮口号,在全民抗日战争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中国全面走上振兴之路的新世纪,《叶问》所代表的一系列近现代功夫电影和电视剧无疑是承载民族自尊自信表达的有力媒介。一段时间内,银幕上集中闪现着一身浩然正气的武学大师形象,回响着满腔热情的习武报国誓言,重述着震撼人心的人民觉醒、中华崛起的民族宣言。我们诚然被这种热潮所感染,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很多取材于真人真事或民间传说的动人故事在银幕上再现的都是扁平的、被固化的、套路痕迹严重的、诉诸暂时感官刺激的想象中的历史。从香港电影史上最为成功的黄飞鸿系列电影,到带领中国武术走向世界的李小龙电影,再到国内电影市场上繁盛一时的叶问电影,都沉浸于爱国主义和民族情绪的“历史想象”,在中国人与外国侵略者的二元对立模式中铺陈叙事,不仅没有开拓出常拍常新的故事格局,反而面临过度采掘滥用的枯竭危险。在国内电影市场化进程不断纵深推进的今天,审视曾经风靡全国的《叶问》,其扁平叙事的局限似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当下这一题材故事的瓶颈所在。
《叶问》当年最深入人心的形象自然是叶问的宗师形象。恰如影片中叶问拒绝教授日本人功夫时所言,中国功夫,乃至中国人都深深受到儒家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感染,一向爱好和平,追求正义,倡导礼让。甄子丹所塑造的叶问无疑是儒家“温、良、恭、俭、让”的典范,而他本人既不是一位骨骼清奇的能人,也不是寻仙问道的隐士,更不是动辄出手的街头斗士,而是一位生活条件优渥,行事作风颇具儒家风范,不喜显山露水,即使在接受挑战时也能不卑不亢的武者。然而,在历史的维度上,当整个故事以《叶问》的基本材料为基础时,这样的形象就成了一个非常理想的愿望。一方面,它很快获得了观众的肯定。尤其赢得了一批女性的喜爱。另一方面,由于太多的虚幻,无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缺乏历史的厚重性和真实意义,也就逐渐成为一浪接一浪同质化影像中的模糊怀旧想象。从商业电影运作机制的角度来看,即使中国武者对抗外国势力的故事不再新鲜,对这一主题的探索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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