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著或书目考证作为一种古代文献的整理研究活动,需要借助古典文献学各门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其中辑佚学尤为重要。辑佚学自其产生之日起,就是一种与目录学相互依赖、相辅相成的学科。清人章宗源“采获经史群籍传注,辑录唐宋以来亡佚古书盈数笈,自言欲撰《隋书经籍志考证》,书成后,此皆糟粕,可鬻之”[20]。这简直是以辑佚作为书目考证的准备工作,而今存的章氏《隋书经籍志考证》(史部)确实每每言及某书中有佚文。姚振宗对此提出批评:“近时为目录考释者往往以搜缉佚文为事,余皆不甚措意。不知佚文特考证中之一端,不于一书之本末源流推寻端绪,徒沾沾于佚文之有无以究心焉,则直以辑书之法为目录之学,殊不然也。”但他真正反对的是“以佚文杂于目录之中,累牍连篇,或至数版、数十版,使目录亦变而为辑本矣”,而主张进行包括佚文考索在内的全面考证:“凡撰人爵里、著书指归,但有可以考见之处,靡不条举而疏通证明之,务使一书原委大概可见,而佚文有无多寡之数亦约略可稽。”[21]所以在他的同名著作中不但吸取章氏的考证成果,也参考了严可均、马国翰等人的辑佚成果。就笔者的体会而言,佚文考索对于佚著考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考证水平的高下。最好尽可能多地搜集佚文,并作出精深的分析。至少也应该略知佚文的有无,并录出前人引用佚文时论及佚著本身的文字,借以反映其内容大概、流传情况以及在学术史上的影响。
刘《考》《凡例》说:“如佚文尚可钩稽而有助于考证者,亦略事征引,以资考核。”其地理类若干条目或明或暗引用过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之说,《唐登科记》条言及徐松的辑佚工作,《选举志》、《集贤注记》等条曾略考其佚文。但总的来说,只是偶尔为之,随意性较大,而没有真正作系统的考索。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众所周知,《资治通鉴考异》(下文简称《考异》)保存了大量唐人已佚史书的佚文,刘《考》涉及的三百多部唐人之书中,十八部实录和约七十部野史杂记都见于《考异》引用,刘《考》竟从不提及,真不知其参考书目中列此书究竟有何用?如果说一次次注明“《考异》引有佚文”太繁,不妨在适当的地方统予说明。比如可在刘仁轨《河洛行年记》下引用《容斋随笔》的如下文字以说明《通鉴》采据唐人杂史之一斑:
以唐朝一代言之,(《通鉴》)叙王世充、李密事用《河洛记》,魏郑公谏争用《谏录》,李绛议奏用《李司空论事》,睢阳事用《张中丞传》,淮西事用《凉公平蔡录》,李泌事用《邺侯家传》,李德裕太原泽潞回鹘事用《两朝献替记》,大中吐蕃尚婢婢之事用林恩《后史补》(当作《补国史》),韩偓凤翔谋画用《金銮密记》,平庞勋用《彭门纪乱》,讨裘甫用《平剡录》,记毕师铎、吕用之事用《广陵妖乱志》,皆本末粲然,然则杂史琐说家传,岂可尽废也。[22]
至于以下四种情况,《考异》颇有助于考证,尤其应当重视:
1.《考异》之引用有助于佚著的断代。
如传记类《云南事状》,刘《考》(第447页)云:“此书《宋志》始见,殆宋时人所为。”其实此书《崇文总目》已著录,《通志·艺文略》、《史略》并谓:“记唐末群臣奏议招辑云南蛮事。”《考异》引之,以正西川节度使陈敬瑄遣使南诏之月日,并谓书末载陈敬瑄与云南书牒,又疑“似是卢携奏草也”[23]。向达说:“携为僖宗时宰相,辛谠、陈敬瑄之遣使南诏许以和亲,携之主张最多。温公谓《事状》为携奏章(原误),疑得其实。”[24]又如《王贵妃传》,原列唐人著述间,刘《考》(第424页)断为宋蔡京记徽宗时王贵妃事之书。据《考异》所引,实为记唐武宗疾亟,王才人自缢于御座下,赠德妃[25]。唐蔡京仕履,散见于两《唐书》及其他文献,亦约略可考。
2.《考异》评及佚著内容、价值等,足资考证。
如《考异》屡引包谞《河洛春秋》,多加驳正:“包谞乃处遂之子,欲言杲卿初无讨贼立节之意,由己父上书劝成之,以大其父功耳。观其所载杲卿《上禄山书》、处遂等《上杲卿书》、田承嗣《上史朝义疏》,其文体如一,足知皆谞所撰也。”[26]又如凌准《邠志》,《考异》云:“(郭)子仪勋业,今古推高,凌准作书,多攻其短。疑有宿嫌,不可尽信。”[27]刘《考》(第234、420页)皆未引,以至不知包氏为何人。
3.《考异》之引用有时可与书目相参。
如编年类《嘉号录》之作者,书目多作韦美,唯《宋志》作韦光美,《考异》引作韦庄美[28]。当为宋人避太宗讳,改“光”为“庄”,或省作韦美,犹宋人杨光美之改名杨美。又如杂史类丘悦《三国典略》,《新唐志》作三十卷,宋代书目皆二十卷,《崇文总目辑释》说二十一卷以下阙。原书起西魏,终后周,总包北齐、梁、陈。《考异》卷七引一百一十条,稍次于《唐历》,而记事止于临海王光大元年(567年),与书目阙卷之说相符。
4.《考异》引用详略不一,皆具辑佚学价值,前人或有忽略,可予指出。
如《邠志》、《蓟门纪乱》二书,近有辑汉唐方志者,仅从明清志书中略得一二条,而《考异》引用者各有四十三条、七条。有些佚书《考异》掇取几尽,深加探讨,或能得其体例内容之大概。当然这是较高的境界,不能以此求全责备。
刘《考》在用辑佚学方法和成果考证佚著方面,连《考异》都未加利用,更不用说其他散见佚文,如上节引用宋人笔记时省略的《续皇王宝运录》、《江淮纪乱》的佚文。如何博考佚文以考证佚著,最后再举传记类三书为例:
韩昱《壶关录》记李密、王世充事,《考异》卷八、卷九曾引录七条,都是简单的叙事,或有月日。原本《说郛》卷三五、重编本卷三八并收有《壶关录》,注云“三卷,唐韩太行山人”。说明元代陶宗仪尚见此书完本,太行山人当为韩昱之号。《说郛》本仅述李密始末,纪事更略,不载月日,当经删节[29]。其录书函文告甚详,《全唐文》所收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李密《报道士徐鸿客书》、温大雅《为高祖报李密书》等皆出此书。二书所录佚文绝少重复,足可互补。刘《考》(第416页)于此不考,而详述李、王史事,俱为繁文。
林恩《补国史》,《玉海》卷四七引《书目》:“载德宗以后二十三事。”刘《考》(第417页)未引,故于其内容一无所知。前引《容斋随笔》已说:“大中吐蕃尚婢婢等事用林恩《后史补》。”书名与五代高若拙之书相混,当正作《补国史》。《考异》卷一九至二三引录三十条,涉及元和元年(806年)至咸通九年(868年)的十余件史事,如高崇文伐蜀、唐与南诏交恶、李固言诫刘从谏、文宗与李训谋诛宦官等。《唐语林》引录六条,纪事首尾完具,尤能反映其编撰特点。即以史事为纲,始末略备,与专记亲历某事及杂采逸事者并皆不同,其命以《补国史》,殆即此故。
柳玭《柳氏序训》,刘《考》(第476页)曾“检《全唐文》卷八一六载柳玭《戒子孙》及《家训》”,未作深考。《戒子孙》即《新唐书》本传“玭常述家训以戒子孙曰”以下四节,《家训》即《旧唐书》本传“常著书诫其子孙曰”以下四节。其第一节同,后三节异,当为各自采据此书。宋人称唐族以卢、柳理家甚严,柳与唐终始为尤可贵,故颇重此书。录有佚文的,据笔者所知,《考异》引有五条,《魏公谭训》、《石林燕语》、《能改斋漫录》、《爱日斋丛抄》、《澄怀录》(载重编本《说郛》卷二三)各引有一二条[30]。
以上笔者举例说明,做好唐代佚著考证要注意三个方面的问题,即通检书目、全面考证、重视佚文。但知易行难,真正做到这十二个字谈何容易。所以这里再次声明,本文指出刘《考》唐代部分的疏漏,仅仅为了说明上述三个问题,而不是对其全书的评论。
【注释】
[1]彭砺志:《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初步研究》,吉林大学2001年,硕士学位论文打印本,第12页。
[2]陈尚君:《唐代文学文献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1999年第1期。
[3]刘兆祐:《宋史艺文志史部佚籍考》,台湾编译馆1984年。下文简称“刘《考》”,并标明页码,不再出注。
[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85史部目录类一《崇文总目》条,中华书局1965年,第728页。
[5]《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明清时少见流传,光绪末叶德辉始刊刻行世。学界以为它是南宋绍兴年间所编求阙书目,其重要性迄今未受到足够认识。其实它原本是《崇文总目》编成后秘书省又陆续搜求到的四库原阙之书的目录,约编成于徽宗大观年间(1107—1110年)。也就是说,它著录的唐人著述北宋前期仅民间偶有流传,后期始为国家藏书机构所收藏。参王新华《〈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初探》第2章,吉林大学1999年,硕士学位论文打印本。
[6]孙猛:《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辨证(史部)》,见《学人》第10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547页。按:此文亦未引《崇文总目》、《通志·艺文略》。(www.xing528.com)
[7]《宋志》传记类有“史演咸宁王定难实序”,刘《考》曰:“演,生平待考。按:此书《宋志》始见,殆为宋时人。”拙著《新唐书艺文志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90页)考《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已著录,前有“唐”字,咸宁王即唐将浑瑊,定史演为唐人。今按:此书原列张昭之书后,张昭即修《旧唐书》之张昭远。疑为据“唐史”铺“演”浑瑊征讨事迹之书,且出张昭远之手,“史演”非撰人名。
[8]陈尚君:《石刻所见唐人著述辑考》,《出土文献研究》第4辑,中华书局1998年,第127页。
[9]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巴蜀书社1991年,第38—41页。
[10]慧琳:《一切经音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附《引用书索引》,第502页。又:晏殊《类要》残卷引录近五十则,参《陈尚君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08页。
[11]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卷3,中华书局1958年,第17页。
[12]李景和:《嘉泰吴兴志》辑本,《吴兴丛书》本。
[13]王定保:《唐摭言》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5页。
[14]王明清:《挥麈后录》卷2,《四部丛刊》本,第28页。
[15]王明清:《玉照新志》卷1,《丛书集成》本,第7页。
[16]李肇:《唐国史补》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页。
[17]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中华书局1980年,第35页。
[18]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卷25《崔氏日录》下引陈氏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01页。
[19]陶谷:《清异录》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页。
[20]孙星衍:《章宗源传》,见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首,《二十五史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55年,第4943页。
[21]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叙录》,《二十五史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55年,第5049页。
[22]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11,《四部丛刊》本,第5页。
[23]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24,《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166页下。
[24]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150页。
[25]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22,《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151页下。
[26]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14,《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104页上。按:清陆心源《唐文拾遗》卷19收录颜、包书,且谓颜书“或缓兵之策,未必诬也”。(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全唐文》第5册附,第91页。)
[27]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16,《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116页上。
[28]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2,《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9页下。
[29]陈光崇:《〈壶关录〉与〈通鉴〉》,载《通鉴新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14—220页。
[30]宋刘清之《戒子通录》卷二收录此书,约三千字。然诸书所引佚文仍有不见于此者,疑非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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