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文学写作的实际过程,我们发现有些生活材料可以直接写入文学作品中,像许多的非虚构类的散文、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均有此种情形。然而文学写作通常面临的情况是:文学材料并不完美,好像是仅含金子的矿石,需要做大量艰苦、机智的改造、提炼,特别是需要通过形象思维中的虚构能力来创造一个能完美地表达文学立意的文学新材料。所谓文学新材料,是一种可以组合多个材料,可以剔出、分解材料中无意义的部分,可以虚构生活中没有的新故事。
我讲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写作案例。1969年我14岁,正是“文革”的高潮,我们国家和苏联在东北珍宝岛那个地区爆发了局部战争。我们县城有间汽车修理厂,一个姓苏的工人晚上修好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天亮时他要去睡觉,为了告诉车间主任给他记加班工作量,他用粉笔在车厢上写了三个字“苏修好”。结果天亮后,这三个字被人解读为“苏联修正主义好”而当作了一条“反标”。这个姓苏的工人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抓了起来判了7年徒刑。你可能对这个事件感到幽默、滑稽可笑,但我们这一代50后的人却认为苏姓工人的荒诞遭遇实际上是一个很真实、很有概括意义的事件。80年代后,我作为一个写作教师很想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成文学作品,但当时的“伤痕文学”已经退潮了,再跟风来写,怎样出新呢?于是这个故事在我的写作素材库里躺了好多年。
时间到1988年,我去广州参加“写作备课班”又听闻另一个震撼心灵的、本质上和苏姓工人遭遇一样的故事。华南师范大学李硕豪教授当时给我们讲公文写作,课堂中他这样讲:“公文写作有严格的规范,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稍有违反规范,可能招致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他说,有一间学校有一个老师在1957年正处于被打成右派的边缘,教研室打报告说,此人有严重的右倾言行,可定为右派;报告到了校领导手里,校领导愤怒地说这样的事怎么是右倾,怎么能打右派呢?他拿起笔愤而批下四个字——“不够条件”。可是,“不够条件”的“不”字签在文件的装订线外面,文件一装订,领导的批示就成了“够条件”。校领导一个违反公文写作规范的小错误竟让这个教师足足当了22年的右派。备课班70个人听完李硕豪教授的案例都笑了起来,可是它却让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人的命运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我忽然找到了“不够条件”的故事与“苏修好”的故事一个内在的红线联系——人在极左的荒诞年代自己的命运是给别人掌握的。这个艺术体验和艺术发现萌发了我的写作动机,在这个写作动机的推动下,我开始对这两个故事做起了一种“典型化的具象概括”工作。
我开始对这两个故事进行分解——“苏修好”的故事里那些破案的材料、判刑的材料我全部分解出去了,只留下了那个“把姓苏的人修好的车”解读为“苏联修正主义好”的细节;“不够条件”的故事里,那些关于公文写作要规范的课堂教学内容,那些领导批字时的具体内容我也全部分解出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偶然笔误竟让人当了22年右派”的细节。接下来我把这分解后留下来的两个细节做了一个组合——逮捕姓苏工人的报告送到军管队长手里,军管队长认为搞错了,他根本不够条件当“现行反革命”,可是他签字时却把“不够条件”的“不”字签在文件的装订线的外面,结果这个姓苏的工人的遭遇弄成了冤假错案。这一个分解后的细节组合,使原本两个独立的素材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演化成了一个有跌宕起伏的完整的故事情节,这个新组合的故事也因艺术的有机组合开始显现出故事的内涵与情趣。(www.xing528.com)
但这个新组合的故事情节似乎还缺一个结尾,这个姓苏的工人因两次错误造成人生的冤假错案,当时代变幻、社会转型的时候,这个新组合故事该怎样结尾呢?能否通过想象、虚构一个自己创造的结尾,通过第三部分的虚构来创建一个超越当时“伤痕文学”的新立意?在80年代中期以后,我们国家正处在一个拨乱反正、百业待兴的时期,非常需要全国人民一心一意朝前看、一心一意搞建设的时代氛围,于是我从这个方向开始了虚构——姓苏的工人被平反后,银行补发他入狱7年的工资,谁知道这一次又搞错了——银行多补了他2000元,姓苏工人的儿子对父亲说,就当是国家对搞错了你的一种补偿,但苏姓工人却说:“国家搞错了我,但我不能搞错国家。”并把搞错了的钱退还给了银行。我用一个这样虚构的结尾,使那个组合了两件事的故事有了一个延宕式的完整情节,并以此体现我对生活现象一种特定的不再纠缠老账,一心一意搞建设的情感把握和价值判断。我给这个“有分解、有组合、有想象、有虚构”的新故事命名为《一错再错》。
因为对原来两个互不相关、历史年代相隔久远的素材做了分解和组合,写作题材和艺术形式开始成形;因为对新组合的故事情节又做了一种特定的想象和虚构,故事情节以完善的形式呈现,故事的新内涵、新立意得了有较高审美价值的开掘和发挥。这就是一个“典型化”的构思过程,无论是分解、组合的典型化想象,还是虚构的典型化,它们都是把许多的分解的材料、想象的材料、虚构的材料都汇集到一个特定的“个别具象”——已有原型意味的“苏姓工人”——他的个性、他的胸怀、他的情志都被“具象化”。这一个特定的有原型、有虚构的具象却概括了那个时代的同一类人或同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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