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姜文对李慧泉形象的塑造很成功,但他在影片座谈会上却不谈自己,而是夸奖你的“儒将风度”。可见你和演员合作得很愉快。
谢飞:过去拍戏,也觉得演员很重要,但《我们的田野》有北国秀美的白桦和灿烂的金秋,《湘女萧萧》有湘西的青山绿水和古朴风情,表演的作用还不像这部戏这么关键。《本命年》主要的景就是泉子住的大杂院,没有什么优美的景致,全靠人物的光彩来吸引观众,所以,我在拍片时特别重视演员的创造。刘恒在剧本中塑造的生动人物形象,已经给演员的创作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我的功夫主要花在选择演员和充分发挥他们的创造力上。
我为什么要选姜文演男主角呢?从姜文扮演的一系列银幕形象来看,他塑造人物的能力非常强。谢晋、凌子风等与他合作过的导演都夸奖他聪明、富于创造性,排戏时出的点子能多到你应付不过来的地步。过去与我合作过的演员,虽然也有创造力,但较多的还是以导演为主,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像姜文这样的演员,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而且他年纪轻,比我更了解、更接近泉子这样的青年,会在生活和艺术观念上弥补我的不足。姜文很乐意接受这个角色,但他对副导演说:“这戏我接,可至少要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要去熟悉生活,熟悉人物。”由此我感到他的创作态度很认真。我们一起交谈了几次,感到他对人物的理解比较深。他说,原来看小说和剧本时,总觉得编导把李慧泉的心理活动写得太深刻、太细致、太文人化了。那些半文盲青年究竟有多少敏感清晰的心理感受和自我意识呢?可是和这拨儿人一接触,才发现,编导们写得并不假。这些北京的“个体户”青年,尽管过去读书不多,但毕竟都是新一代的年轻人,毕竟耳闻目睹了一二十年的种种社会变迁,并且每个人都有一番酸甜苦辣的独特经历,因此他们的想法并不见得肤浅。姜文常常可以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一些富有生活哲理的语言。比如一位个体户青年讲述了他的生活经历后脱口而出:“生活就是悲剧!”姜文听后一点也不觉得矫饰,因为这个结论是这位青年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自然而然地得出来的。姜文说:“我感到他们才是真正深刻体验着生活艰辛的人,而我们搞‘艺术’的人则常常‘隔’着生活,把生活肤浅地戏剧化了。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世界,《本命年》恰恰是把这一层次人们的内心世界发掘出来了。这些认识无疑充实了我表演的内心依据。”
表面上看,姜文演戏挺轻松,没太多的案头准备和反复练习。但实际上他的创作态度很认真,他的功夫是下在心灵的努力上,不是演戏时才进入角色,而是从看到小说和剧本时起,每时每刻都尽量生活在角色的心境中。
每场戏开拍之前,我们都要在现场排戏。我提我的要求,演员提他们的想法。姜文有许多新鲜而有光彩,并且符合总体把握的见解,我大都采纳了。演员是角色的直接体现者,如果他不能投入最大的热情,这个角色就很难创造好。一个好的导演,应该善于发挥包括演员在内的所有合作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应该善于诱导他们处于创作的最佳状态。导演的权威主要体现在总体把握上。姜文也善于与导演合作,他说:“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导演的性格、思想和素质的体现。我拍一部戏,最大的任务就是琢磨导演,看你是什么样的人,要拍成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姜文在表演上出的许多点子,不仅增添了角色的个性光彩,而且还给影片带来不少情趣。比如,民警小刘告诉李慧泉方叉子逃跑那场戏,原来写到小刘让他回去取信戏就完了。姜文又补了一句结结巴巴的话:“那……那……那……那合……合着现……现在他在外头,还没逮着呢?”这些话既符合人物心理,也挺风趣。再如,李慧泉到崔永利家喝酒时,崔永利说他:“一辈子吃素,太没劲了吧?”泉子说:“瞧不起我?要是几年前,我废了你!”原来我让姜文坐在沙发上说,他觉得这样处理太平淡:“泉子过去常用打架斗殴来达到精神上的发泄和平衡,虽说出狱之后想改邪归正,但原来的习气时不时要冒出来,然后再压下去,我表演时应该猛地把崔永利抓过来,然后再把他放了。”我采纳了他的意见,觉得这样表演更能显示人物的个性。又如,方叉子越狱后,他父母叫小五给泉子带话,叫方叉子别回家,以免连累家里。原剧本只写泉子生气地让小五滚,排戏时姜文说:“这么演太平淡,我得骂!”我说:“那你就编几句台词吧!”他突然火冒三丈,顺口说出了现在影片中的那段话:“你回去告诉你妈和你爸,你哥是王八蛋,不是人养的,石头眼儿蹦出来的,本来就不该活,滚!”
姜文对这部影片的贡献,不仅限于表演。片名《本命年》就是他想出来的。原来剧本开头和结尾都是雪景,用小说名字《黑的雪》作片名是比较贴切的。但由于出外景时季节晚了,没拍到雪景,再用这个片名就比较勉强了,缺乏雪的直观形象,观众难以理解。姜文说:“导演,我想了个主意,你看我像不像24岁?”我说:“你傻笑的时候,显得挺天真、挺稚气的。”他说:“那影片就叫《本命年》吧,龙年,泉子正好24岁。”我觉得这片名有点宿命色彩,与《黑的雪》在意思上有相通之处,就同意了。片名确定之后,我才加了除夕夜罗大妈对小芬说本命年结婚吉利,以及小芬和泉子关于本命年系红腰带可以避邪的画外音。
笔者:这部影片配角的阵容也很整齐,彼此配合默契,表演风格统一。请谈谈你对配角演员的选择与把握。(www.xing528.com)
谢飞:首先我要感谢姜文,他热情地向我推荐了一批好演员。比如,他推荐刘小宁演方叉子,理由是:“泉子和叉子非常熟,叉子动一下,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和刘小宁在戏剧学院天天滚在一起学习,做小品,特别合得来,不必经过相互熟悉的过程就能演好戏。”我看过刘小宁在《最后的疯狂》中扮演的警察,觉得他的形象和气质都很有特点,表演也有功力。但小说中的方叉子是个总爱招惹女孩的英俊小伙子,而刘小宁却不是英俊小生的形象。经过一番权衡,我决定让刘小宁演方叉子,岳红和扮演民警小刘的刘斌,也是姜文推荐的。这三个演员都是姜文戏剧学院的同班同学,个人关系很好,艺术趣味相投,创作方法也比较协调。每场戏开拍前,我都打一份台词给他们,让他们一起琢磨,如何使对白更自然、更口语化,并去掉一些多余的台词,这种即兴创作,往往生出许多光彩。
我选程琳演赵雅秋,是觉得由真正的歌星来扮演这个角色,演唱时不必用别人配音,比较地道。但歌星中比较年轻、气质适合的人选又不容易找到。程琳21岁,个子矮小,通过化装,比较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的名气,对观众也较有吸引力。但她也有局限——纯情魅力不足。她没拍过电影,为了解除她对电影表演的神秘感,我一开始就告诉她别紧张,电影表演与歌唱表演没太大区别。还让她到北京电影学院看表演课,并请表演系教师马精武给她辅导小品。我还把她的戏压到最后拍,让她先跟着摄制组看拍戏,逐渐进入角色。她很自信,在镜头前比较放松,善于表达情感。拍戏时,我努力把她本色中比较自然纯朴的、有光彩的东西挖掘出来。
最后,我想说几句似乎是题外的话。我深感,现在我国整个电影作品的文化素质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相比,是往下坡走的。为了迎合那些没有文化的观众的娱乐需要,很多影片不讲究基本的思想是非、结构规则和电影文法,甚至随意胡编滥造。这样搞下去,将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不但造就出一批欣赏趣味低劣的无文化青年,而且还会损失越来越多的有文化的观众,从而导致电影市场的文化品格日趋低下。电影领导部门和发行部门固然首先应为扭转这种现象负起责任;作为创作人员,也应不断提高自身的素质。我们不能总是消极等待良好创作环境的出现,从世界艺术史看,无论是比较开放的还是比较封闭的时代,都会出现优秀的作品,关键在于艺术家自身的努力。商业大潮不允许我们再像过去那样做完全赔本的探索,但严肃的、显示我国电影文化发展水平的艺术片还应继续拍下去。尤其是我们这一代,由于“文化大革命”的耽搁,艺术青春十分短暂。十年前我们还被称为“青年”,后来又被改称为“中青年”,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中年,很快将步入老年。如果我们不抓紧时间一部接一部地拍出有思想价值、艺术价值的作品,那就是浪费生命。
笔者:罗雪莹
【注释】
[1]原载于《当代电影》1990年第1期,52-62页。——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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