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学术人生
陈寅恪(1890—1969),江西义宁(今修水县)人,出生名门。其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父陈三立为著名诗人,曾任三江师范学堂总教席。其母俞夫人是曾国藩第三子曾纪鸿之女曾广珊之夫俞寿丞的妹妹,陈寅恪的胞妹又嫁给陈家世交、国民党兵工署署长俞大维。陈寅恪曾师从国学大师王伯沆,从小广泛阅读经、史、哲学典籍,成年后博通古今,学贯中西,为人风骨凛然,保持自我,不媚时俗,在政治纷争中超然独立。
史学大师陈寅恪
1902年,陈寅恪随长兄陈衡恪东渡日本,入巢鸭弘文学院,同年进入该校的还有鲁迅等人。1905年因足疾辍学回国,后就读上海市吴淞复旦公学。1910年考取官费留学,先后到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学习。1914年一战爆发后,回到中国。1918年冬获得江西教育司官费资助,再度出国深造,先在美国哈佛大学随兰曼教授学梵文和巴利文。后因国内时局不稳,官费停寄,生活艰苦,但他读书不断。1921年转往德国柏林大学学习,随路德施教授攻读东方古文字学,同时向缪勤学习中亚古文字,向黑尼士学习蒙古语。此时,俞大维与陈寅恪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通过留学期间的学习,陈寅恪具备了阅读蒙、藏、满、日、梵、英、法、德和巴利、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腊等10余种语言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121]夏曾佑曾对他感慨说道:“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寅恪从德国到瑞士,又去法国、美国,最后再回到德国,辗转游学13年,满腹经纶,却没有获得任何学位,因为文凭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1925年3月,陈寅恪回到中国。这时清华学校设立大学部,开始招收四年制大学生,并开设研究院(国学门),以吴宓为主任,胡适建议采用导师制。在梁启超推荐下,聘请陈寅恪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为研究院(国学门)导师,人称“五星聚奎”。王国维是用甲骨文研究殷商史的开创者,梁启超是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赵元任是哈佛大学归来的语言学家。四人中陈寅恪最晚到校,他一无大部头的著作,二无博士学位,只因梁启超一句“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没有陈先生三百字有价值”,遂成为20世纪20年代清华国学研究院著名的四大导师之一。1928年清华学校改制为清华大学,应聘为中文、历史两系教授,并在北京大学兼课。暑假,他在上海与北京女高师女教师唐筼完婚。唐筼是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
1930年,清华大学国学院停办,陈寅恪任清华大学历史、中文、哲学三系教授,开设“佛经文学”“世说新语研究”“唐诗校释”“晋至唐文化史”“魏晋南北朝史专题研究”“隋唐五代史专题研究”等,凡是与佛教有关的资料,一律用黄色的包装着。他夏秋季常穿蓝布长衫,冬春季常穿长袍马褂。当时名家如吴宓、朱自清、冯友兰等都来旁听。他还兼任中央研究院理事、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及第一组(历史)主任、故宫博物院理事、清代档案编委会委员等职,遍阅故宫满汉文宗。
陈寅恪对佛经翻译、校勘、解释以及对音韵学、蒙古源流、李唐氏族渊源、府兵制源流、中印文化交流等研究,均有重要发现,是国内外学术界公认的博学而有见识的史学家。1938年日本史学权威白鸟库吉(1865—1942)研究中亚史遇到疑难问题,向德、奥知名学者求助,未能解决,柏林大学乃推荐陈寅恪。他向陈寅恪请教后,才得到满意解答。[122]陈哲三说:“俄人在外蒙发掘到了三个突厥碑文,学者纷纷研究,但均莫衷一是,不懂不通,陈先生之翻译解释,各国学者毫无异辞,同声叹服。唐德宗与吐蕃之唐蕃会盟碑,许多学者,如法国之沙畹、伯希和等人均无法解决,陈先生之翻译也使国际学者满意。”[123]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日军直逼平津。其父陈三立义愤绝食,溘然长逝。治丧完毕,陈寅恪随校南迁。1938年秋,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昆明组成西南联大,他也到达昆明。
1939年春,陈寅恪被英国牛津大学聘为汉学教授,并授予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这是该校聘任的第一位中国人汉学教授,在当时是一种很高的荣誉。陈寅恪全家离昆明到香港,拟搭英轮转赴牛津大学任教,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被迫暂居香港,任香港大学客座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香港,陈寅恪立即辞职闲居,日本当局持日金40万元委任他筹办东方文学院,他坚决拒绝。1942年取道广州湾至桂林,先后任广西大学、中山大学教授,不久移居燕京大学任教。这一时期,他出版了《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两部著作,对隋唐史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为后人研究隋唐史开辟了新的途径。但这时,他患疾视网膜脱落,对以后影响甚大。
抗战胜利后,陈寅恪再次应聘去牛津大学任教,并顺便到伦敦治疗眼睛,经英医诊治开刀,不仅无效,目疾反而加剧。陈寅恪十分失望,于1949年返回祖国,任教于清华园,继续从事学术研究。之后,他到广州,拒绝了傅斯年的去台邀聘,任教于广州岭南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合并于中山大学,他遂移教于中山大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陈寅恪先后为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文史馆副馆长、第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等职。1953年中国科学院拟请陈寅恪为历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长,他怕为政治所累,举荐陈垣就职,自己仍任教于中山大学,寓居金明馆。陈寅恪的最后20年在中山大学度过。[124]
在助手的帮助下,他将《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以外的旧文,编为《塞柳堂集》《金明馆丛稿》。在双目完全失明的情况下,又撰写了《柳如是传》和《唐柳堂记梦》。
2.陈寅恪的史学观点
陈寅恪具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受到乾嘉考据学和西方史学思想的影响,在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特别是佛教史)、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史学方法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贡献。(www.xing528.com)
第一,种族文化学说。种族文化学是陈寅恪研究古代史的中心理论。他曾说:“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而喜谈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125]“民族文化之史”符合西方文化史学中以民族为单位,从文化角度对历史进行考察的原则,体现了陈寅恪的两个视角,即民族(种族)和文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他开篇即引用《朱子类语》中“唐源流出自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一句,说:“此简略之语句亦含有种族及文化二问题,此二问题实李唐一代史实关键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略者也”。[126]他坚信历史的发展就是文化的发展,政治军事冲突的背后就是民族文化的冲突。陈寅恪认为中国古代历史一直存在胡化和汉化的问题,胡人、汉人不以种族区别而以文化区别,如精通汉文化的鲜卑人被称为汉人,胡化的汉人被称作胡人。他认为唐代胡化现象十分严重,开篇就是宗室胡化。他以胡汉文化冲突分析唐代历史,认为安史之乱就是胡汉文化冲突引起的。河朔藩镇的胡化现象十分严重,从节度使到牙兵牙将都是胡人。在《隋唐制度渊源论稿》中,他从礼仪、官制、法律、音乐、兵制、财政几个方面论述隋唐制度的渊源,也是从胡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上进行分析。他认为安史之乱固然是政治军事事件,但有种族文化的因素,实际上是长安集团的高深的汉文化和河朔集团的胡文化的冲突。河朔为胡汉杂居之地,汉人也开始胡化。陈寅恪围绕种族与文化的冲突来论述隋唐300年的政治变迁,把藩镇割据和安史之乱归结为文化的冲突,将隋唐史的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但却忽视了经济的重要作用。
陈寅恪推崇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判态度,他从种族文化学的观点出发,要求奉行“中国本位文化论”。他认为,孔子儒学非常正大,对全世界都有益,佛教也是纯正的,所以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认为外来学说有助于增强对中国本位文化的理解,但引进外国学说必须与中国现实相结合。
第二,隋唐关陇集团和关中本位主义。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提出“关陇集团”的说法,认为宇文泰在西北创建了关陇集团,历经西魏、北周、隋至武则天政权200余年,从君主到大臣,如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四大名相都是关陇集团的成员,都与关陇集团息息相关。
他认为,魏晋时期曾经风光无限的门阀世族,随着东晋的灭亡、南北朝的形成而逐渐衰败,王谢庾桓这些世族大姓已风光不再,庶族寒门势力似乎就要兴起,但这时一个新兴的贵族集团横空出世并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这就是纵横中国近200年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关陇集团,亦称关陇六镇集团或六镇胡汉关陇集团。在西魏与东魏的争夺战中,宇文泰把北方六镇武将和关中、陇西豪族的力量统一起来,组成了以八柱国为核心,以府兵制为基础的军事贵族集团,这是一个依靠武装力量建立起来、胡汉结合的集团。陈寅恪所提出关陇集团的学说,用以阐释西魏、北周、隋、唐三代政权的特点。陈寅恪说:“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127]此集团有两大特征:一是“融治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二是此集团中人“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128]
宇文泰建立关陇集团取得天下后,奉行关中本位政策,并且融合鲜卑及汉文化以消除胡汉隔阂,最后在北周时形成较团结的关陇胡汉集团,得以攻灭北齐。到了唐初,新朝仍然奉行关中本位政策,以关陇集团为统治核心,以关陇为全国中心。陈寅恪说:“李唐皇室者,唐代三百年统治之中心也,自高祖、太宗创业至高宗统御之前期,其将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来世业,即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下所结集团体之后裔也。自武曌主持中央政权之后,逐渐破坏传统之‘关中本位政策’,以遂其创业垂统之野心。”[129]武则天以《姓氏录》打击关陇集团,以科举制破格取士,又毁掉府兵制,关陇集团随之瓦解,使得唐代统治力量发生重大变化。士大夫多来自科举,成为与皇室不同的阶层,此外宦官又是一个阶层,藩镇又是一个阶层,几股势力错综交织,关中本位政策难以为继,唐中央政权就衰落了。
第三,以诗证史和诗史互证。陈寅恪著书立说都根植于考据学的基础上,以精密、严谨的考据著称。他开创了以诗文为主要材料钩稽沉隐,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的学术方法,扩大了史料的范围,创新了考据学的方法。[130]
他认为中国的诗词歌赋,多具备时间、地点、人物,往往涉及特定的历史事件,可用来佐证历史并补史书的缺漏。由于古代史书多为官修,对统治阶级多有避讳,而古代诗歌中保留了大量的历史纪录,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实际,可用诗中语句来考释历史,同时也以历史来考释古代诗词,以达到“证实”或“证虚”的目的。他列举的唐诗可以证史的五个方面,即纠正历史记载的错误,说明历史真相,别具异说,相互证发,增补缺漏等,并且把它运用到史学研究中。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陈寅恪以诗证史、以史解诗,撰写了许多论著,其中代表作是《元白诗笺证稿》和《柳如是别传》。
“元白”即唐代诗人元稹和白居易的连称。元稹有《会真记》,元代王实甫以此为蓝本,写出了广为流传的《西厢记》。陈寅恪通过元稹有关诗文的考证,将元稹身世、当时社会风气和所述情节相结合,不仅进一步证实《西厢记》中有元稹身影,而且说明“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131]
在《元白诗笺证稿》中,陈寅恪还对白居易的许多诗作了考证。在《长恨歌》中,他从杨玉环“云鬓花颜金步摇”证明其为唐代贵族妇女的时妆实录;从“惊破霓裳羽衣舞”句中的“破”字考出唐代乐舞一个重要的术语;从“风吹仙袂飘飘举”一句,考出杨玉环亲舞霓裳羽衣舞实有其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唐玄宗在杨玉环死后的相思写照,但陈寅恪对此做出了颠覆性的结论。他考证长生殿是唐代祀神沐浴之斋宫,不是曲叙儿女私情场所;又详检两《唐书》,没有唐玄宗驻跸温泉的记载,由此证明了玄宗与杨贵妃决无夏季到华清宫之理。
在《柳如是别传》中,陈寅恪通过对钱谦益和柳如是诗文的考证,系统论述了清末明初的历史和一些重大事件,如复社事迹、钱谦益投清背景、郑成功复明等,所载之事,本末详细,大多是正史没有记载的。但陈寅恪考证时也存在过于冗长,于事无补的现象。
第四,中外语言文字材料的互证。陈寅恪扩大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范围,利用自己掌握外国语言文字的优势,搜罗其他史料,引进西方历史语言比较法,比较考证国内史料。比如玄武门之变,他利用在巴黎图书馆见到的敦煌出土资料“何常墓碑”,解开了玄武门之变之谜。何常为玄武门守将,原李建成部下,他引李世民及其部下进入玄武门埋伏,再引李建成、李元吉进入后被杀。武则天为一介女流,为何能夺取李唐政权?陈寅恪利用敦煌石窟发现的《大云经》残卷“以女身受记为转轮圣王”的教义,说明武则天利用了佛教符谶,成功称帝。陈寅恪对《蒙古源流》的多种文字的翻译文本进行比较研究,探明了本书原貌以及一些人名、地名和蒙古起源的记载,对蒙古史的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他还利用自己深厚的语言功底,采取对音法,对《大唐西域记》和一些翻译成汉语的文字材料进行考证,但对音法考证较难,所以成效不大。
吴宓在美国哈佛大学时就得识陈寅恪,惊其博学,服其卓识,曾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国最博学之人。”[132]陈寅恪长期致力于教学和史学研究工作,他继承了清代乾嘉学重证据、重事实的精神,对资料穷本溯源,核订确切,这种精密考证精神,超过了乾嘉时期的学者。他在欧美留学时,又受到兰克实证史学和刚刚兴起的文化史学的双重影响,加上他对多国语言文字的了解,加深了他考据学的固有观念,也使他产生了文化史学的思想。所以陈寅恪的史学,明显表现为两个方面,即民族文化史学观和新考据学的结合,从而形成了自己的史学观点,这是他的最大特点。他视角独特,成果斐然,开拓了历史研究的视野,把我国历史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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