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史学流派：年鉴学派的鼎盛时期

1.年鉴学派的第二阶段（1945—1968）

二战的爆发中断了年鉴派的发展，在德国占领下，法国蒙受了重大损失，1944年，第二次从军的年鉴派第一代领导人布洛赫惨遭杀害。二战结束后，法国大地重现生机，年鉴派也迎来第二阶段的辉煌时期。

年鉴派进入第二阶段的标志，是《年鉴》杂志从原来的《经济与社会史年鉴》更名为《经济、社会与文明年鉴》。增加文明一词，不仅拓宽了史学研究的领域，而且体现了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联系起来进行整体研究的精神。《年鉴》改名后，内容更加丰富，作者队伍更加庞大，并越出了国界，走向世界。1968年起《年鉴》杂志每期达到1300—1700页，开始改变世界历史的研究范式。

1947年，费弗尔提请法国政府创建了同巴黎大学相抗衡的“高等研究试验学院”第六部（经济和社会科学部），费弗尔任主任（后由布罗代尔接任），表现了他对历史学科潜力和综合其他学科能力的信心。在费弗尔和布罗代尔领导下，第六部汇集了许多有名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经济学家。他们通力合作，进行跨学科整体史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1975年，“高等研究试验学院”第六部成为一个独立实体，即“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标志着年鉴学派以史学为中心的跨学科体系已经确立。年鉴学派把史学新范式渗透到高等学校、学术团体、出版机构、报纸电台等各个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2.布罗代尔及其代表作

费尔南德·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年鉴学派第二代的领袖，战后法国史学巨擘。生于法国东部的农村，20岁大学毕业后被派往阿尔及利亚一所中学教书10年，1935年到巴西圣保罗大学任教，南美的经历扩大了他的视野。1937年归国途中与费弗尔不期而遇，结下友谊。二战爆发后他投笔从戎，不幸被俘。他在德军战俘营囚禁5年之久，开始撰写《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的初稿。这篇长达1300页的博士论文于1947年通过答辩，两年后出版，成为举世名著。^[26]1946年他进入《年鉴》编辑部。1949年接替吕西安·费弗尔，在法兰西公学主持“近代文明史”讲座，直到1972年为止。1956年费弗尔去世，他接任第六部主任和《年鉴》杂志主编。1963年，在法国政府支持与美国福特基金会资助下，他建立了人类科学院，作为协调社会科学国内与国际学术合作的研究机构，并任该院行政负责人，直到逝世。1975年，又创立“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成为以新史学为中心的跨学科研究基地。1984年当选为法国学士院院士。

法国史学巨擘费尔南德·布罗代尔

布罗代尔生前，有20多所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10多个国家的科学院选聘他为通讯院士。他继承了前辈的创新精神并发扬光大，成为年鉴派第二代众望所归的旗手，并使年鉴派成为法国史学的主流。

布罗代尔最著名的代表性是《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简称《地中海》），该书的出版在年鉴学派的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全书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描写地中海地区10个国家的地理环境，包括山脉、平原、海岸、岛屿、气候、城市、交通等，力图说明地理与历史、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第二部分主要研究16世纪地中海地区的社会和经济状况，包括人口、劳动力、货币流通、物价、商业、财政、交通、人民生活、宗教等；第三部分涉及16世纪地中海地区的政治、军事史，主要描述土耳其和西班牙两大帝国争霸的过程。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具有与传统史学不同的特点，这就是他力图把16世纪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在位时期（1551—1598）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密切相联的整体加以考察，而社会、文化和经济则随着漫长的历史缓缓流动，传统的政治事件和军事冲突似乎对局部历史并不发生根本的影响。布罗代尔的这种写作方式，深刻反映了他的历史观，这就是长时段的理论。费弗尔评价说：“最陈旧的和最可敬的传统被摧毁了，编年的次序被动态和探根溯源的过程所取代。这是历史理解中的革命，是我们过去实践中的转折，是最最重要的‘突变’……我相信，这是新时代的著作。”^[27]

1958年，布罗代尔在《年鉴》上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题为《历史与社会科学：长时段》，全面阐述了他的长时段的历史观点。^[28]

布罗代尔晚年主要有两部著作，第一部是《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共三卷。^[29]第一卷《日常生活的结构》即第一层次，属于长时段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主要讨论15—18世纪人类的物质文明；第二卷《交易的规则》即第二层次，主要讨论市场经济，包括生产、交换、经济组织等；第三卷《世界的时间》即第三层次，主要讨论资本主义的产生和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按地区和年代顺序，从意大利的威尼斯开始，直到英国工业革命结束。全书贯穿着布罗代尔长时段的思想，成为“本世纪最宏大的历史书籍”。

布罗代尔晚年的另一部巨著是《法国史》，原计划写三卷，是体大精深的法兰西民族史，但到他去世时只完成了第一卷《法国的特性》（2005年出版）。第一卷又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叫《空间与历史》，第二部分叫《人与物》。在这部著作中，布罗代尔认为法国的民族特性只能从长时段的深层历史中去寻找，像农业、村落、人口、种族、语言、习俗等长时段现象在新石器时代就存在了，因此，他非常重视法国新石器时代的历史。他认为法国人不应当对法国的历史命运负责，法国在二战中的迅速失败和二战以后的迅速繁荣，都不是人的行为所能决定的，而是法国长时段的深层结构和中时段局势演变的结果，首先是历史创造了人，然后人才能创造历史，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根据布罗代尔遗愿，其余两部手稿《法兰西的诞生》和《法兰西的命运》不再发表。

年鉴学派第二代学者除布罗代尔外，还有一些知名人物，如厄内斯特·拉布鲁斯主要研究经济史，著有《18世纪法国物价与收入的变动》等；拉布鲁斯利用计量方法，对18世纪末法国物价进行统计分析，揭示物价变动对法国革命的影响；罗伯尔·芒德录和米歇尔·弗费尔主要研究精神状态史，雅克·儒尔塔、迪·施纳佩、让·埃克则把口碑史学引入了法国，路易·昂利和比埃尔·古贝尔主要研究人口史，都取得了一定成果。他们继承了第一代学者的共性特征，如总体史学、跨学科综合研究、重视理论建设与指导等。

年鉴学派第二代学者比第一代学者具有更多的开放性，他们广泛接纳不同流派的学者参加工作，允许在年鉴杂志上发表不同观点，甚至是反对年鉴学派的文章。在长时段理论的指导下，他们把研究重点放到历史的深层结构上，并注意对人民群众物质生活的考察。同时，使用史料的范围不断扩大，广泛应用口碑资料和私人档案，使计量经济史和历史人口学得到了迅速发展。第二代学者在提高史学的社会地位方面也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加强对历史著作的宣传，注意研究成果的信息反馈，不断调整研究的目的和方向，注重研究者和使用者的挂钩。由于他们的努力，法国历史学一直处于兴旺的状态，并走在了整个西方的前列。

3.布罗代尔的时段理论和研究范式

（1）历史时段理论

布罗代尔认为，历史学不同于其他社会科学，主要体现在时间概念上。历史时间就像电波一样，有短波、中波和长波之分，分别称为短时段、中时段和长时段，这三种历史时段分别表示事件、情势、结构三个不同层次的历史运动。布罗代尔在其名著《地中海》中，就提出了历史时段理论。他在这部书的序言中说：“本书分为三个部分，每个部分自成一篇总体说明的论文。第一部分论述人与其周围环境关系的历史，一部近乎静止不变的历史，流逝与变化滞缓的历史……一部几乎超越时间的、与无生命事物接触的历史。”“在相继研究经济、国家、社会、文化之后，我试图最后说明这一切深层的力量如何对这个复杂领域发生作用。”“最后还有第三部分，即传统历史部分，或可称之为个体、事件史……一种表层上的激荡，即潮汐在其强烈运动中掀起的波浪，一部起伏短暂、迅速、激动的历史。”“这样我们便把历史分解为几个层次，或者说，把历史时间区分为一个地理时间，一个社会时间，一个个体时间。”^[30]1958年，他在《历史学与社会科学：长时段》一文中，对此作了全面阐述。

短时段是指“事件”（event）的历史，表示转瞬即逝，一掠而过的历史现象。短时段是历史中一些突发事件，如革命、战争、条约、地震等瞬间的变故，这些事件如大海表层的浪花，闪光的尘埃，在整个历史中只能起到微小的作用，其历史运动的节奏是短促的、快速的，对认识历史的深层含义无济于事。短时段也可称作事件时间或政治时间、个人时间。(www.xing528.com)

中时段是指“情势”（conjuncture，也译成“局势”）的历史，表示节奏起伏、周期性变化的历史现象。中时段要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衡量，如人口消长、物价升降、生产增减、利率变动、工资增减等。这是一种较为开阔的时间度量，是一种情势、周期、循环过程的叙述方式。中时段的历史波动跨越短时段（事件），构成了短时段中事件发生发展的基础。中时段也可称作社会时间。

长时段是指“结构”（Structure）的历史，表示变化缓慢、时间跨度较大的历史现象，是各种结构和结构群的稳定和很少变动的历史，这种变化往往要用半个世纪、一百年、二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衡量。这种结构是一种长期的网络结构，能干扰时间的延续，同时起到支撑或阻碍的作用。这些结构有地理、气候、生态环境、社会组织、思想传统等，这种长时段的结构虽然长期不变或很少变动，但对历史的发展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从中能够观察到人类历史演进的深刻原因。长时段也称作自然时间。

布罗代尔认为短时段现象只构成历史的表面层次，它转瞬即逝，对整个历史进程影响不大。中时段现象对历史进程起着直接和重要的作用。只有长时段现象才构成历史的深层结构，构成整个历史发展的基础，对历史进程起着决定性和根本的作用。因此，历史学家要转移研究方向，改变研究方法，注重历史的长时段和中时段的历史现象，分析历史的深层运动，才能从根本上把握历史的总体。这一观点成为布罗代尔全部历史理论的出发点。

（2）“结构—功能”的研究范式

布罗代尔认为，不同史学研究应对不同的历史时段，传统史学热衷于事件和个人，必然对短时段历史感兴趣，新史学转向社会史和经济史，必然会对中时段感兴趣，当然也包括长时段。将历史分为不同的层次和相应的时间节奏，有利于人们分层研究历史的结构和功能，认识历史的深层运动，更好地建立总体史。实际上，布罗代尔建立起了一个“结构—功能”的研究范式。南斯拉夫美籍历史学家斯托扬诺维奇在1976年出版的《法国的史学方法：年鉴派范式》中说，西方史学存在三种范式：古希腊至近代初期的“鉴戒式”范式，兰克学派的“叙述性”范式，年鉴学派的“结构—功能”范式，这主要就是针对布罗代尔而言的。

总体论（holism）或总体观察（holistic perspective）是年鉴学派的治学方法，实际上就是结构主义。社会看似由同质的人群组成，实际是由不同质的领域有机结合而形成的结构。布罗代尔特别重视自然环境、地理环境和人的心态，就要考察经济活动、政治活动、文化活动各个领域。每个领域都是在总体关系中活动的，在考察时，要先看总体结构，再考察部分与总体的关系，部分与部分的关系，最终形成总体的结构关系。这种考察主要不是用叙述的方法，而是用分析的方法，并注重计量分析法。

布罗代尔说：“我是一个结构主义者，事件，甚至短时的局势对我很少有吸引力。”他认为个人或群体在历史中的作用是受限制的微小的，正如天然形成的岿然不动的高山中被迫开辟的羊肠小道。节奏越短，变化越快的层次，对历史进程的作用也就越小。反之亦然。他在《法兰西的特性》中说：“在长时段历史中，人的自由和责任具有局限性。人并不是历史的创造者，反倒是历史造就着人，并且为人卸除责任。”^[31]在《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布罗代尔对400年间的重大事件，如宗教改革、尼德兰革命、北美独立战争等只字未提，认为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历史小事。

（3）布罗代尔的贡献

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冲击了传统史学狭隘的政治史观，进一步体现了年鉴学派总体历史学的思想。它不仅从内容上扩大了历史研究的对象，广泛涉及地理、生态、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科技在内的各方面，而且从地域上延伸了历史研究的范围，把历史学的视野投向整个地中海和全世界。

布罗代尔还发展和完善了费弗尔首创的地理历史学，强调地理因素对人类活动的极大作用，并把生态环境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个系统引入历史研究领域，同时又反对地理环境决定论，认为人类生存发展的过程就是摆脱自然控制的过程，这一阐述无疑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

布罗代尔十分重视历史研究中的时间因素，对历史上的时间作了多元化的理解。从历史事件的多元性出发，对整个历史进程进行多层次的解释。正是这种时间的多元性和历史解释的多层次性，构成了现代西方史学发展的一个主要趋势。历史上的深层结构对整个历史进程发生着长期影响，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长时段理论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具有某种相似之处。因此，布罗代尔的著作也得到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高度评价。

年鉴学派总体史的具体内容虽与马克思的提法不同，但仍有继承关系。布罗代尔在《历史学和社会科学：长时段》一文中说：“马克思的天才及其影响的持久性的秘密，正于他第一个在历史长时段的基础上构造了真正的社会模式。”^[32]这个模式是指社会形态。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即他的“结构史”，就是从马克思的历史研究中得到启示。雅克·勒高夫在《新史学》中也说：“在很多方面（如在带着问题去研究历史，跨学科研究，长时段和整体观察等方面），马克思是新史学大师之一。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分期学说（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虽在形式上不为新史学所接受，但它仍是一种长时段的理论。”^[33]费弗尔说：“任何一个历史学家，即使从来没有读过一句马克思著作……也要用马克思的方法来思考和理解事实与例证。”^[34]

4.年鉴学派的影响

20世纪50年代以后，年鉴学派的理论和方法开始渗透到欧美各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整个西方史学的变革。在德国，一批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史学家接受了年鉴派的主张，创办《历史与社会》杂志，宣传年鉴派的观点，倡导作为整体的社会史研究。在英国，社会史学派和年鉴学派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利用计量方法研究历史人类学和社会结构史。在美国，年鉴派的观点得到了历史学界的高度评价，纽约州立大学还成立了布罗代尔研究中心，研究年鉴派的著作有伊格尔斯的《欧洲史学新方向》、斯多雅诺维奇的《法国史学方法：年鉴模式》。在斯多雅诺维奇认为，年鉴学派对史学研究和历史方法作出的重大贡献，在20世纪任何一个国家，没有任何一个团体能望其项背。在东亚、拉美、东欧等地，受年鉴学派的影响产生了一大批非常著名的史学巨著，如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等。年鉴学派所开创的新史学潮流已经遍及整个西方，乃至世界各地。

布罗代尔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给年鉴派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也使他本人闻名遐迩，获得“史学大帝”“史家第一人”“重建历史的人”等美誉。正是由于布罗代尔的成就，才使年鉴学派进入鼎盛时期。

但是，布罗代尔的历史观点也存在一定缺陷，如没有充分阐明三个时段之间的联系，否认人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看不到政治事件对社会结构和经济发展的作用，过分强调地理和经济的决定作用以及历史宿命论色彩等。这些观点受到不同方面的批评，隐藏着年鉴学派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