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苏轼奔赴杭州担任通判。次年，苏夫人买了一位聪慧的小丫头，年仅12岁，名唤朝云。朝云原本是杭州的一位歌伎，在苏轼的文学作品中，提到最多的一位女性就是她。
姬妾原本为富贵豪门锦上添花之用，苏家在鼎盛时期也曾蓄养数名歌伎。苏轼身陷穷途后，她们自然各奔前程去了。而朝云却不同，20余年来，她一如既往地追随苏轼，与主人患难相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凭借贾雨村之口，将朝云与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等女子并称，视她们为“情痴情种”。
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九月二十七日，朝云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三天后，苏轼为他举行洗礼，且赋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62]
苏轼对这个小儿子钟爱无比，然而，就在第二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十个月大的苏遁病亡于金陵。对此，朝云悲不自胜，苏轼在诗中说：“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63]之后，朝云再未生育。对于幼子的早夭，苏轼自言“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然而，中年丧子这一伤痛真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抚平吗？事实上未必如其所言。笔者查阅史料，发现苏轼与苏遁的祭日竟同为七月二十八日。
元祐年间（公元1086—1094年）为苏东坡官运亨通的阶段。苏轼把新家安在东华门一带的百家巷，该地处于城中区，且离皇宫颇近，故此处的住宅区深受朝廷高级官员们的追捧。京城的官宦生活与黄州的农家日子相比，可谓判若云泥。其间，他的一妻一妾自然阅尽了京都的繁华。
不过，身居高位未必比身为农夫更快乐。有一次，苏轼与司马光二人因为政见不合而发生激烈的争执。苏轼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将外套一扔，对着朝云喟然长叹：“司马牛！”原来，孔子有位学生名叫司马牛，恰好与司马光同姓。
一天晚饭后，苏轼在屋内踱步，他指着自己的便便大腹问身边的侍女们：“你们猜猜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有的说是满腹墨水，有的说是满腹文章，还有的说是满腹学问，苏轼频频摇头。朝云笑着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听后深以为然，抚掌大笑。在政治上，苏轼推重“慎思”与“公正”，而这两点极为党人所鄙弃。朝云作为知己，深知他的不合时宜。
早在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苏轼在《颍州初别子由二首》中感喟自己“生如飞蓬”，后竟一语成谶。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说：“‘飞蓬’一词足以象征东坡的一生，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成为政治风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会再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三年以上的时光。”既然苏东坡“生如飞蓬”，一心追随他的朝云，其命运早已注定。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由于政局的变化，苏轼数次接到贬谪诏令，此次贬所最后定为惠州。苏轼身携苏过、朝云南下，于十月二日抵达惠州。抵惠后不久，苏轼为朝云作《朝云诗》《殢人娇·赠朝云》等名篇。
岭南是瘴疠丛生之地，朝云柔弱的身体哪里禁受得住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七月，年仅34岁的朝云罹患恶疾，不幸卒于惠州。临终前，她淡然地吟诵《金刚经》中的四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后安详逝去。从12岁到34岁，是女人一辈子最曼妙的年华，朝云毫无保留地将最美好的岁月奉献给这位长自己20余岁的大文豪。她弃世之后，苏轼写了不少佳作以悼念这位忠贞不贰的知己，《悼朝云》就是其中的典型。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64]
在诗中，苏轼并未与红尘间痴情的男子一样，反复对爱侣强调“生生世世为夫妻”的誓言。相反，他希望朝云此生前债已偿，死后与自己“断后缘”，祈祷她能够超脱生死轮回，进入极乐世界。
苏轼将她葬在两人心目中共同的圣洁之地—丰湖岸边栖禅院东南山坡上的松树林中，并亲撰墓志铭。墓志铭往往是谄媚死者的陈词滥调，因此，若非出自真心，苏轼从不轻易为人撰写，在他的文集中仅有11篇墓志铭，其中有两篇是代他人所作，所以严格来说，仅有9人获此殊荣。这9人分别为：范镇、王弗、乳母任氏、保姆杨氏、张方平、眉山道士陆惟忠、李太师、朱亥，以及朝云。在朝云的墓志铭中，苏轼给予她极高的评价，“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65]，另有16字铭文：“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字里行间没有纠缠不清的男欢女爱，而是遵从她的宿愿—“唯佛是归”。
是年十月，松风阁畔的梅花如期而绽。苏轼睹物思人，一首绝妙的《西江月·梅花》从他笔尖流淌而出。在词中，他将圣洁的梅花比作这位独眠于此的知己，以咏梅寄托哀思，全篇如下：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66]
如果说苏轼在宦途中的知音是王弗，生活上的知音是闰之，那么精神领域的知音则是朝云。他与朝云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那根本不是问题。两人有着共同的信仰，经常一起参禅，因而在精神上能达到高度契合。在初涉官场时，他有王弗相佐；在宦海浮沉中，他有闰之与朝云为伴；而在穷途末路之时，他尚有朝云的生死相依。苏轼的一生能有这样三位知己相伴，实乃人生之幸！但他也为此经历了三次夫妻间的生死永别，亦为人生之大不幸！
【注释】
[1]北宋开国元勋王全斌的后人，工于绘画，亦好吟诗，英宗之女、神宗妹妹蜀国长公主的驸马。
[2][宋]孔平仲：《孔氏谈苑》卷一。
[3]苏轼与发妻王弗之子。
[5][宋]苏颂：《元丰己未三院东阁作》，《苏魏公集》卷十。
[6][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
[7][宋]苏轼：《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二。
[8][宋]苏轼：《黄州安国寺记一首》，《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三十三。
[9][宋]苏轼：《书九首·答秦太虚书一首》，《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三十。
[10]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缩印本（下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4月，第7776页。
[11][宋]苏轼：《仇池笔记》卷下。
[12][宋]苏轼：《江城子》，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上册）》，中华书局，2007年10月第2版，第352—353页。
[13][宋]苏轼：《蜜酒歌（并序）》，《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三。
[14][宋]赵令畤：《侯鲭录》卷四。
[15][宋]苏轼：《蜜酒歌（并序）》，《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三。
[16][宋]苏轼：《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三。
[17][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五《廉俭》。
[18][宋]苏轼：《东坡羹颂（并引）》，《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十。
[19][宋]苏轼：《猪肉颂》，《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十。
[20][宋]苏轼：《食豆粥颂》，《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十。
[21][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二。
[22][宋]苏轼：《满庭芳（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第506页。
[23][宋]苏轼：《与滕达道二十三首》，《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四。(www.xing528.com)
[24][宋]苏轼：《浣溪沙（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第550页。
[25]春：广东阳春；循：广东龙川（古称循州）；梅：广东梅县；新：广东新化；高：广东高州；窦：广东信宜（古称窦州）；雷：广东雷州；化：广东化州。
[26]一种蚌类。
[27][宋]苏轼：《食荔支二首（并引）》之二，《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五。
[28][宋]苏轼：《新年五首（其一）》，《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五。
[29]螃蟹的第一对足，状似钳。
[30][宋]苏轼：《仇池笔记》卷下。
[31][宋]苏轼：《答陈季常书》，《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十一。
[32][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豫章黄先生文集》第七。
[33][宋]苏轼：《纵笔》，《补注东坡编年诗》卷四十《古今体诗六十九首》。
[34][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
[35]朱刚：《阅读苏轼》，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第100页。
[36][清]王夫之：《宋论》卷一。
[37][宋]苏轼：《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六。
[38]朱刚：《阅读苏轼》，第113页。
[39][宋]苏轼：《答程天侔三首（其一）》，《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七。
[40][宋]苏轼：《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七《迩英进读杂说》。
[41][宋]苏轼：《答程天侔三首（其一）》，《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七。
[42][宋]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东坡词》。
[43][宋]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六。
[44][宋]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一）》，《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六。
[45][清]吴升：《大观录》之《苏文忠公法书》卷五《献蚝帖》。
[46][宋]苏轼：《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二。
[47][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后集）》卷二十五《蔬部·山药》。
[48][明]俞汝为：《荒政要览》卷九《备荒树艺》。
[49][宋]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一首》，《栾城集》之《栾城后集》卷二十一。
[50][宋]苏轼：《与侄孙元老书》，《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七。
[51][宋]苏轼：《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三。
[52][宋]苏轼：《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十一。黄州古称齐安。
[53][宋]苏轼：《别海南黎民表》，《补注东坡编年诗》卷四十八《古今体诗九十二首》。
[54][宋]苏轼：《定风波·谁羡人间琢玉郎》，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第579页。
[55][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六。
[56][宋]苏轼：《老饕赋》，《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三。
[57][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上册）》，第141页。
[58][宋]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集》卷四十。
[59][宋]苏轼：《小儿》，《补注东坡编年诗》卷十三《古今体诗四十三首》。
[60][宋]苏轼：《后赤壁赋》，[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四十四《东坡文钞》二十八。
[61][宋]苏轼：《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东坡后集》卷十六。同安郡君为王闰之封号。
[62][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二。
[63][宋]苏轼：《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补注东坡编年诗》卷二十三《古今体诗四十四首》。
[64][宋]苏轼：《悼朝云》，《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后集》卷五。
[65][宋]苏轼：《朝云墓志铭》，《苏文忠公全集》之《东坡续集》卷十二。
[66][宋]苏轼：《西江月·梅花》，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第7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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