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文才风流、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在现代文学中,他弥合了很多断点,打通了很多的界碑。在此,我先说断点。五四运动一方面把民主、自由、科学、博爱等启蒙运动以来的价值观引进来了,另一方面也把传统文化中很宝贵的道德资源、文化资源、文学资源的传承切断了,所以,我称之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断点。这一断点造成了“新文学”与“旧文学”的蔑视和对立,也造成了“白话”与“文言”之间的紧张和断裂,产生了一代又一代知识构成残缺、创作能力低下、文字修养差的作家。在这种情况下,汪曾祺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打通其断点。他认为,所谓“新文学”与“旧文学”、“文言文”与“白话文”,完全可以并存不悖、相得益彰。他在一首旧体诗中说:“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与新。”他在写作过程中,尽最大努力克服“新”与“旧”的对立,弥合“雅”与“俗”的分裂,创造了一种成熟而优美的语言风格。他的作品俗中见雅致,淡而有滋味,初见使人为之惊艳,再见使人依然流连。在他的笔下,鲜活的民间语言与古雅的书面语言,兼收并蓄,错杂而用之,所以,他的笔致就显得既朴素自然,清新活泼,又饶有典雅蕴藉的诗性韵味,婉转似流风回雪,妩媚若落花依草,使人味之,亹亹不倦。与同时代的成就很高的作家相比较,他的作品别具一格,更有滋味。
在与台湾现代作家施叔青的访谈中,他谈到了自己在语言上所接受的影响,所追求的目标,以及所采取的方法。他说自己“更多的是受晚唐诗的影响”,说自己“要求准确、朴素”。他说作家要学习民间文学,要吸纳民间语言和方言,“作家对语言要有特殊的兴趣,对各地语言都有兴趣,能感觉、欣赏方言之美,方言的妙处”;“文学语言总的要把文言和口语揉合起来,浓淡适度,不留痕迹,才有嚼头,不‘水’。”由此可见,他在语言上融会古今、折衷雅俗的自觉。1983年,汪曾祺在《〈晚饭花集〉自序》中说:“意味平淡,就会流于枯瘦。枯瘦是衰老的迹象。我还不太服老。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结合起来。我的语言一般是流畅自然的,但时时会跳出一两个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点像是外国作家写出来的带洋味儿的句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诸君其能许我乎?”例如,他在小说《陈小手》中介绍陈小手时,突然另起一段,来了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这是一句古雅可诵的话,陈小手的古道热肠,赖此得以充分写出;读者见此,也必略感讶异,不得不停下来,多看它一眼,多想它一想。再比如,在散文《萝卜》中,他这样写道:“天天吃是不行的,隔几天吃一次,想亦不恶。”在此文的最后一段,又这样强调萝卜的丰功伟绩:“萝卜所惠于中国人者亦大矣。”“想亦不恶”和“亦大矣”二语,皆极古雅,极严肃,加之于萝卜,显然属于大词小用、雅语俗用的修辞,使人错愕之后,忍俊不禁,拍案叫绝。尤其“亦大矣”一语,用得甚是“大胆”和“唐突”。因为自《庄子·德充符》引仲尼话而道出“死生亦大矣”,再到王羲之《兰亭集序》张大其词,使它广为人知,也使这三个字与“死生”结成了“岂不痛哉”的生死同盟。谁成想,汪曾祺却妙手偶得,将它与“萝卜”凉拌到了一起!
严格意义上,汪曾祺不算1949年以后成长和培养起来的作家,他是现代文学的一颗种子,埋在土里经过了一个冬天后,在当代文学的春天发芽、开花、结果,他是现代文学留给当代文学非常丰厚的馈赠。他20多岁就开始写小说,这些小说我称之为他第一阶段的创作,这个阶段的创作是一种探索期的写作,表现了他极其不俗的才华。1949至1979年期间,是他的第二阶段创作。虽然小说只写了三篇,其中,《羊舍一夕》影响比较大,但是他完全按照当时的主旋律的模式来写作,很耐读。例如:《沙家浜》(最初叫《芦荡火种》)中语言非常有趣,有味道,很接地气。1979年之后,进入他写作的第三个阶段。汪曾祺的才华像漫天遍野的鲜花一样绽放,让所有读者惊艳。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温馨、有人情味的文学作品。例如,《受戒》描写一个小和尚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之间的爱情,《小娘娘》讲述了一个姑侄通奸的故事。按传统文化来说,和尚是不能谈恋爱的,姑侄通奸是受人唾骂的,但在汪曾祺的笔下,虽然对他们的行为不苟同,但他很有人情味,充满对陷入尴尬、痛苦境遇的主人翁的同情,这跟以往一些作家非常严苛的、冷冰冰的写法完全不一样。他意图通过作品培养中国人的爱心和同情心,这就是一个作家非常伟大和了不起的地方。
汪曾祺虽然在伦理精神上更接近儒家,但在审美精神上,则更接近道家。在他那里,“儒家”与“道家”之间,也是“打通”的。就像他自己在一首题为《我为什么写作》的诗里所说的:“……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华。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与人无争,性颇通达。如此而已,实在呒啥。”1983年4月11日,汪曾祺在写给刘锡诚的信中再次重申:“我想说我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我很欣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的境界。我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态度可以说是这样:‘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大概可以说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换人心,正风俗。”无论是儒家审美化的生活方式,还是社会道德教化上的责任意识,都对他的内心生活和文学写作有着巨大的影响。当然,就生活态度来看,他也是一个道家的信徒。因为,在他的叙事中,分明蕴含着众多道家的知足常乐、清净自守的生活态度,蕴含着发乎自然、归于平淡的审美精神。(www.xing528.com)
汪曾祺是“打通”古今文学的典范。他在美学上,是具有古典气质的作家;在伦理上,是具有古典情怀的作家。例如,在《钓鱼的医生》末尾,汪曾祺如此曲终奏雅:“一庭春雨,满架秋风。你好,王淡人先生!”从空间上看,“一庭春雨,满架秋风”不过呈现了两个不同季节的风物景致,但是,仔细体味,则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时间流逝的深沉感喟,对人物的睠睠怀顾的深情,使人隐隐听到了“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的遥远回响,具有中国格调的古典气质。在《老鲁》的结尾,汪曾祺则这样写道:“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老鲁啊,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对仗工稳的诗句里,既有对似水年华的淡淡感伤,也有对未来相逢的殷殷期待,氤氲着浓浓的古典诗意。在《昆明的雨》中,汪曾祺别出心裁,将陶渊明和杜甫的诗撮合到一起:“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在工稳妥帖的对偶修辞里,在对古诗的不露痕迹的引用中,显示着一种遥接古人的渊雅格调,蕴含着追忆往事的甜蜜感伤。到了晚年,汪曾祺几乎一有机会,就要针对当代文学严重异化的现实,反复强调“回归传统”的必要性。他认为,只有借助传统文化的力量,只有打通古今之间的阻隔,当代文学才有可能最终克服这种精神上的异化,才有可能融化冰结的人心。对具体作家来说,如果不能潜心研读古典作品,从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里吸纳经验资源,那么,他的写作就很难达到一个理想的高度。所以,汪曾祺在谈语言问题的时候,就提出了具体可行的解决办法:“我要劝青年作家,趁现在还年轻,多背几篇古文,背几首诗词,熟读一些现代作家的作品。”
汪曾祺是一个具有开放世界意识的作家,他强调中外文学之间的“打通”。他在《西窗雨》中说:“没有外国文学的影响,中国文学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很多作家也许不会成为作家。”他又在《我的创作生涯》中说:“我所说的民族传统是不能排除任何外来影响的传统,我所说的现实主义是能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比如现代派、意识流,本身并不是坏东西。我后来不是完全排除了这些东西。”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接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不能不加以选择地简单模仿,而是要根据所表现的具体内容,根据作家自己的独特的个性气质,选择那些确实有效的技巧和方法,表现那些与自己的经验相关联的思想和主题。他说自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所以,“我写不出卡夫卡《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我认为中国也不具备产生那样作品的条件。”
总之,汪曾祺淹通古今,知悉中外,出而能入,往而能返,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精神之根,深深地扎在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的土壤里,使自己成为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中国作家,用真正的汉语,写出了表现中国人特有的情感和气质的作品,形成了具有中国格调的成熟的文学风格和写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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