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波斯古代史的记载基本来自古典作家,这些古典作家的记述不可避免带有偏见,片面夸大了波斯人的进攻性。在他们看来,古波斯帝国及其继承帝国皆侵略成性,帕提亚与萨珊波斯虽不再有古波斯帝国那样征服欧洲的野心,但一直把亚洲地区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势力范围。罗斯托夫采夫的评论很好地概括了这种传统观点:
帕提亚人从未放弃对叙利亚地区与亚美尼亚的要求,他们也从未遭到一次让他们一蹶不振的沉重打击。正相反,他们很清楚,罗马驻叙利亚的军团并不能阻止他们再次入侵波斯帝国古代领土的企图。[242]
帕提亚之后的萨珊波斯人似乎侵略性更大,因为他们明确以古波斯帝国的继承者自居。[243]对萨珊波斯野心的描述见于众多古典记载,比如赫罗狄安(Herodian)与卡西乌斯·狄奥(Cassius Dio)。在卡西乌斯·狄奥看来,波斯人一直试图恢复阿契美尼德帝国时期的波斯版图,对埃及,叙利亚及小亚细亚都有领土野心。[244]
上述看法显然过分夸大了波斯的侵略性。据古典作家记载,从帕提亚到萨珊帝国,波斯军队确实多次入侵叙利亚,波斯军队在叙利亚大肆劫掠后离去,给罗马带来严重损失。[245]但换个角度看,波斯人如此行为模式正说明他们对叙利亚并无领土野心。如果波斯人真的把叙利亚视为自己的领土打算长期占领并统治的话,就不可能采取如此竭泽而渔的掠夺性侵袭策略。如果深入研究东方边境的军事战略态势,就会发现古典作家的说法完全与事实不符。以早期帝国为例,叙利亚的驻军一般为2—3个军团[246],如果单纯考虑叙利亚驻军的实力,这些军队确实不足以抵御波斯人的全面入侵。但如果全面分析一下罗马在东方的兵力部署,就会发现罗马实际上的进攻态势——罗马军队对波斯边境诸省呈合围之势,而波斯则处于防御地位。叙利亚以南的巴勒斯坦与犹太,还有后来的阿拉伯省,一般驻有2—3个军团,埃及则驻有2个军团。叙利亚以北的小亚细亚地区一般驻有2个军团,必要时还可以从多瑙河地区调集更多军团。[247]概言之,如果波斯军队全面入侵叙利亚,会被置于10个以上军团的三面合围之中。因此正常情况下波斯根本不可能入侵叙利亚,而罗马要入侵波斯却可以迅速调集大量部队。
事实上,波斯的地位远比罗马虚弱,这使得波斯帝国在总体战略上对罗马处于守势。前面已讨论过,两大帝国间绵延数世纪的战争,其实质在于争夺闪族经济区的控制权。整个闪族经济区中,罗马占据了绝大部分,波斯仅控制美索不达米亚南部一隅。[248]罗马帝国地域广阔,富庶繁荣的地区很多,叙利亚只是其中之一,即便叙利亚受到攻击,对整个罗马国力的影响也不算严重。而波斯则不同,境内真正的富庶生产地带只有美索不达米亚南部,这里很容易受到罗马从西面与北面两个方向的居高临下的攻击。而且美索不达米亚南部水网密布,人口及城市众多,相对有利于罗马军队施展其步兵战术与攻城技术优势。战争只要在这里展开,不论胜负都会给波斯的国力,尤其是财政税收带来致命影响。总体而言,波斯帝国能动用的资源远少于罗马,边疆环境亦远不如罗马。除西部面对罗马外,从西北至东南边境外分布着众多强悍游牧民族,他们对三分之二的波斯边境构成弧形包围之势。加之伊朗高原地区地势比较平坦,利于游牧骑兵活动,因而波斯帝国缺乏罗马帝国那样的战略纵深,在各个地区都容易受到攻击。事实上波斯在西部的对外政策远不如罗马那样带有进攻性,其主要目标仅限于保护美索不达米亚南部与波斯心脏地带。但在具体战术方面,波斯军队除机动性之外没有其他明显优势,比较明智的战略是以攻为守,以进攻战略达到防御目标,因而波斯的战略表面上带有进攻性。传统上波斯的战略目标主要有二,即保住幼发拉底河边界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和控制亚美尼亚。
1.保住幼发拉底河边界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罗马人渡过幼发拉底河只可能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上游河段,实际上罗马历次进攻大多选择宙格马(Zeugma)或萨摩萨塔为渡河地点。罗马军队渡河后,可向东进攻米底,亦可向南进攻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即巴比伦地区。由于罗马在机械与工程技术方面的优势,要阻止罗马军队渡河是不可能的,较可行的应对战略是发挥波斯的骑兵优势,在地势较为开阔的平坦地带打击敌人。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到米底都是适于波斯骑兵作战的地区,帕提亚时期罗马对波斯最惨重的两次失败(公元前53年与公元前36年)都发生在这一地区。3世纪开始,罗马帝国的战略战术逐渐改变,堡垒防守战术日益重要。随着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成为罗马永久占据区,罗马在这里大量殖民,加固城防,修建堡垒。因此萨珊王朝面临的局势远比帕提亚时期严峻,不仅保住幼发拉底河边界已不可能,而且想在北部开阔地区以野战击败罗马人也希望渺茫。
较之帕提亚,萨珊波斯的战略目标大大后退,实际上防御色彩更为浓厚,只是尽可能遏制美索不达米亚罗马控制区的战略进攻潜力。整个萨珊帝国期间,波斯人都竭尽全力挣脱帕提亚末期开始的罗马对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地区的战略包围。而这一目标,波斯人从未完全达到。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诸城中,有两座城市的战略地位最为重要。其一为中部的尼西比斯,北部第一大城与经济文化中心,五条主要道路的交汇点;其二为南部的辛加拉(Singara),靠近波斯边境,控制着四条主要道路。如果波斯控制了这两座枢纽城市,罗马的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防御体系就会处于半瘫痪状态,罗马还会丧失以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为基地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在后来的战争中波斯人为何会多次不惜代价倾举国之力攻击这两座城市,而罗马也竭尽全力保卫这两座城市。
2.控制亚美尼亚(www.xing528.com)
亚美尼亚是罗马与波斯争夺的另一个焦点。对这一地区的争夺同样可以看出波斯帝国在战略上的防御地位:如果罗马控制了亚美尼亚,就能以这里为基地进攻米底与美索不达米亚;而如果波斯控制了亚美尼亚,并不会对罗马的小亚细亚诸省造成威胁。从庞培开始,罗马就力图控制亚美尼亚[249],以获取在西亚地区的战略优势,而帕提亚也力图在亚美尼亚排挤罗马势力。一方面,罗马帝国在实力上占有优势,而且亚美尼亚境内多山,有利于罗马军队活动;但另一方面,从罗马小亚细亚诸省到亚美尼亚距离遥远,交通线崎岖漫长,而且亚美尼亚居民在文化上更接近伊朗人。因此总体上罗马与帕提亚在亚美尼亚势均力敌,军事与外交手段并用,这种均势最集中的表现是61年罗马皇帝为阿尔萨西斯族(Arsacids)亚美尼亚国王加冕。[250]萨珊波斯在亚美尼亚的政策大体上是对帕提亚传统的继承。
总体而言罗马在东方的对外政策带有进攻性,这种进攻策略源于罗马传统的“安全疆界”理念,即为了保护本国的安全,必须尽可能把疆界向敌人一方推进。[251]由于罗马帝国整体实力占优,帕提亚对罗马的统治威胁不大,而罗马在经营东方之初则试图摧毁帕提亚。但罗马的扩张总会达到实力的极限,由于两度进攻均大败,摧毁帕提亚的目标基本被放弃,但在双方的均势地位中,罗马实际上依然处于进攻者地位。在整个战略格局上,波斯帝国心脏地带处于罗马南北两线构成的“铁钳”威胁之下。在北线,双方的势力边界开始时为亚美尼亚,这里地形崎岖,便于罗马对美索不达米亚或米底展开攻势,对波斯军队而言却是难以渗透的屏障。[252]但这里远离罗马本土,在后勤方面对罗马极为不利,在这里达成均势,正说明了罗马的战略进攻态势。在南线,双方以幼发拉底河为界,这在战略上大体均衡,对双方而言防守远比进攻便利。帕提亚军队缺乏攻城技术及长期战争能力,难以在叙利亚立足;而罗马军队则机动性相对逊色,很难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平原地区击败帕提亚骑兵。
在帝国初期,罗马把主要精力用于经营欧洲边境,东方边境的重要性相对较低。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的矛盾主要在于争夺亚美尼亚的控制权,双方主要运用外交手段,真正的军事对抗只有公元60年前后的战争[253],战争的结果依然是双方保持均势。从韦帕芗(Vespasian)皇帝开始,罗马在东方采取攻势。[254]2世纪起,罗马帝国在东方的军事力量大大加强,在图拉真与马尔库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统治时期罗马军队两度入侵美索不达米亚,攻占泰西封。这些战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皇帝的个人荣耀并赢得士兵效忠,罗马并无长期据守的打算。塞维鲁王朝时期罗马才开始长期占据美索不达米亚北部,但对防御并没有特别重视。[255]
3世纪危机以来,罗马的东方战略有很大转变,在东方战线上有所推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战略地位变得非常重要。危机结束之后,罗马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加固城防,修建堡垒,并大规模移民。从社会经济角度讲,因为东部地区的灾难恢复能力远高于西部地区,因而3世纪以来东部地区的重要性日益上升。比如东部最富庶的省份为埃及,西部最富庶的省份为阿非利加,前者提供的税收约为后者的三倍。[256]如此经济环境下,罗马的政治重心也相应逐渐东移。为了保护东部诸省免遭波斯攻击,罗马必须尽可能在波斯人的进攻道路上设置障碍,而波斯进攻的唯一通路正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从战略战术角度看,罗马的纵深防御战略非常适于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实施,相关的具体分析下文将会谈到。
虽然总体上罗马实力占优,但3世纪末罗马在东方的推进已达到极限。君士坦丁去世后帝国的分裂使得罗马能投入东方战线的资源突然变得薄弱,于是东部边疆的均势被打破,优势的天平向波斯一方倾斜。因而在尤里安皇帝即位后能组织全国力量进行东方战争之前,罗马在具体战略层面上居于守势,主要目标在于保住现有势力范围。因此,罗马帝国在东方的主要战略目标非常有限,亦非常明确而有针对性,即尽力遏制与消耗波斯的进攻实力:
第一,尽力加强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纵深防御系统,使之成为波斯人不可逾越的障碍,如此东方的战争不至于对叙利亚等富裕省份带来严重影响。罗马采用的主要方法是在交通枢纽和战略要地修建大量堡垒,加固城防。前述的尼西比斯与辛加拉皆为重点设防的城市,其中尼西比斯最为重要,因而在后来战争中成为东方司令部的长期所在地,马塞里努斯多次在此驻留。[257]罗马的多数重要堡垒位于底格里斯河沿岸的战略要地,比如位于上游河畔战略要地的阿米达,该城既是坚固堡垒,又是重要的武器库,平常由第五“帕提亚”军团驻防,后来战况紧急时又进驻多个军团增强防御。[258]也有些堡垒位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重要渡河地点,例如萨摩萨塔。[259]
第二,尽力控制亚美尼亚,保持罗马对波斯的战略优势,分散波斯的实力。罗马一般是通过外交手段实现这一目标。
4世纪开始,萨拉森人(Saracens)的势力日益强大[260],他们的活动地域贯穿两大帝国交战的整个东方战场,因而罗马与波斯都必须认真对待这些沙漠游牧者,把尽可能多的萨拉森部落争取到自己一边。到了4世纪后期,还有另一个原本不太重要的因素变得重要起来,那就是北方高加索防线的局势日益紧张。具体说来,匈人对高加索关隘以及当地诸附属王国的压力越来越大,罗马必须认真应付。在这方面罗马帝国与波斯帝国有着共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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