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里努斯对东方战争与蛮族身份的审视

虽然自近代以来马塞里努斯一直是最著名的古典史家之一，然而与大部分古代史家一样，后人对于马塞里努斯的身世及经历所知有限。事实上几乎所有关于马塞里努斯的信息皆来自他那本残缺的史著，此外还有少量当时人物的通信中提到他。《历史》以纯正的拉丁文写就，但马塞里努斯并不是真正的罗马人，拉丁语亦非他的母语，他大约在成年之后才真正掌握拉丁语。在《历史》结尾，马塞里努斯总结自己的著作：

我作为一名昔日的战士和一名希腊人，奉上自己力所能及的成果，所讲述的历史事件从恺撒涅尔瓦即位延续至瓦伦斯死亡。这部著作力求真实，我从不刻意隐瞒或者编造谎言，也不对历史妄加评判。[5]

这段话是有关作者及其史著的最重要信息，其他还有一些相关内容与线索零散分布于《历史》的部分章节中，特别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章节中。借助于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大体重塑马塞里努斯的生平及其史著的原貌。

在上述段落中，马塞里努斯自称为“希腊人”（graecus）和“战士”（miles）。“希腊人”指来自行省的说希腊语者；“战士”则说明他以军旅为主要生涯。《历史》还有段记载透露了作者的另一重要身份。359年阿米达（Amida）城[6]被波斯人攻陷，马塞里努斯及两名伙伴趁着夜晚逃离，由于身为“贵族”（ingenuus）[7]不擅长距离步行，马塞里努斯劳累不堪。之后他们偶然发现一匹没有马鞍与马衔的无主战马，马塞里努斯于是骑上战马与同伴继续赶路。[8]在罗马，普通平民很少有机会骑马，只有富家子弟才能以马代步；马塞里努斯能够轻易操控无马具的战马，他的骑术必定相当高超。根据这段记述大体可推知：马塞里努斯出身于社会上层，他的家庭应属于高级军官与市政管理阶层（curiales，或称市政元老阶层）。[9]马塞里努斯对心目中理想君主尤里安皇帝的各项政策皆持赞同态度，唯独对他增加市政管理阶层负担的举措微词颇多[10]，此外《历史》中指责其他皇帝压榨市政管理阶层或者哀叹市政管理阶层负担日益沉重的内容更多[11]，这些内容也可以间接印证作者的社会地位。

因此，要了解马塞里努斯，必须记住他的三个最重要身份：希腊人、战士与贵族。[12]

一般认为马塞里努斯的故乡是叙利亚首府安提奥克（Antioch），安提奥克是当时罗马帝国的东方都城与东方文化中心，帝国的四大城市之一。[13]马塞里努斯显然对安提奥克感情极深，对这座城市赞誉颇多，称其为“东方的美丽宝石”（orientis apex pulcher）[14]，赞赏其富裕与文明“举世无匹”（mundo non certaverit）。[15]《历史》中有很多章节表明作者对安提奥克的环境与文化传统非常熟悉。[16]此外，《历史》中两场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战争[17]皆以作者返回安提奥克作为结束。[18]近来有学者对马塞里努斯故乡的传统观点提出异议，认为马塞里努斯也可能来自腓尼基地区，他对安提奥克的感情是因为后来在那里长期居住[19]；另有一些学者认为北希腊的特萨罗尼加（Thessal-onica）与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也可能是马塞里努斯的故乡。[20]不过这类观点少有人认同，主流观点依然认为马塞里努斯出生于安提奥克的富裕贵族家庭，民族上他属于希腊人，也有可能是叙利亚人。[21]从语言学上分析，“阿米亚努斯”应该是个源自闪语（Semitic）的名字[22]，《历史》中的一些记载也表明作者懂叙利亚语。[23](www.xing528.com)

晚期帝国时代安提奥克的最著名人物为利巴尼乌斯（Liban-ius），他是最后一位杰出的古典修辞学家，在马塞里努斯时代的罗马文化界有着广泛影响，他的著述中有众多内容可与《历史》的记载相互印证。关于马塞里努斯是否曾受教于利巴尼乌斯目前尚不清楚，但两人显然相互认识且有书信往来[24]，有一封书信保存至今。[25]利巴尼乌斯还在一封写于360年的信中提到一位在军队服役的“杰出的阿米亚努斯”（），称其为“穿着军装的哲学家”。[26]关于这位阿米亚努斯是否就是后来的史学家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目前尚有争议。[27]

马塞里努斯大约出生于330年，即君士坦丁大帝统治后期，他的家庭很可能是地位很高的军人世家。[28]马塞里努斯在君士坦提乌斯二世（Constantius II，337—361年）在位统治时期开始仕途，时间约为350年[29]，身份为“皇家骑兵队员”（protec-tor domesticus）。[30]《历史》中提到此时作者本人刚刚成年（adulescens）就开始了军旅生涯[31]，这些记载不仅有助于我们推测作者的出生时间，亦为我们了解他的社会地位提供了丰富信息。“皇家骑兵队员”这一称号容易引起误解，不少著名学者（比如吉本）把它当作贵族等级[32]，因为在5—6世纪时，此称呼确为荣誉称号与等级，并非真正军职。[33]但在更早时代，此称号乃真正的军职。[34]由于史料的混乱和缺乏，该称号的真实内涵难以完全复原，但可以肯定在4世纪时，“皇家骑兵队员”确实是精锐近卫骑兵队成员。[35]这一称号所包含的信息极为丰富，往往被众多研究者所忽略。

经过戴克里先与君士坦丁的军事改革[36]，帝国早期的近卫军团（praetoriani）早已不复存在，此时的新式近卫军（scholae palati-nae）的组成要复杂得多。虽然《历史》对近卫军各作战部队记载颇多[37]，但现代学者对于当时近卫军的具体编制并不很清楚，而且帝国东部与西部的近卫军组织也不完全相同。[38]综合各方记载，大体能确定当时东部近卫军包括两支轻盾部队（scutarii）、一支重甲部队（armaturae）、两支蛮族机动部队（gentiles et scutarii），一支机动轻骑兵部队（scutarii sagittarii）及一支机动重甲骑兵部队（scutarii clibanarii）。[39]这些部队主要用于战场，直接护卫皇帝的任务则由亲卫队（candidati）承担。[40]因为马塞里努斯精于骑射，他所隶属的部队当为机动轻骑兵部队，这是近卫军中地位最显赫的部队之一。[41]根据纸草文献提供的证据，马塞里努斯所属的皇家骑兵队最早可能出现于3世纪中期[42]，其地位可能高于其他战场部队，仅低于亲卫队。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不是纯粹战斗部队，它还兼有两项重要功能，即皇帝的仪仗队与帝国的高级士官学校。[43]皇家骑兵队成员多为高级军官子弟，往往短期服役后就能成为军官或将领[44]，马塞里努斯曾提及自己与同僚的晋升惯例，[45]他本人的经历就非常典型。有鉴于此，皇家骑兵队成员在出身、身高、相貌以及骑术与武器技巧方面都有很高要求。[46]据史学家弗兰克（R.I.Frank）考证，4世纪的古典史料中共提及八位皇家骑兵队成员，其中五位出自马塞里努斯的《历史》。马塞里努斯时代有三个皇帝，即约维安（Jovian或Jovianus）、瓦伦提尼安（Valentinian）与瓦伦斯（Valens）曾在皇家骑兵队服役。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出身贵族，父亲为高阶军官。[47]因此有学者猜测349年任东方总督（comes orientis）的马塞里努斯可能正是这位同姓史学家之父。[48]马塞里努斯的高级军官家庭背景有助于解释他对拉丁语的熟练掌握，因为当时东方通用希腊语，只有军队与宫廷中使用拉丁语。[49]

因此我们可以推知：马塞里努斯可能来自身世显赫的高级军官家庭，而且是个身材高大、面貌端正且身体强健的人。古希腊有句名言“没有健美体魄的人不可能有健全的灵魂”，这话虽然未必正确，但用在马塞里努斯身上却非常合适。在古典史家之中，马塞里努斯的这些素质是少有的，这使得他的著作呈现出与其他古典史著完全不同的风貌。跟那些博学的书斋式作家相比，马塞里努斯或许见识不算高深，但他的叙述单纯直率，丝毫没有史著中常见的阴郁激愤气息。读过马塞里努斯史著的人或许不喜欢他的虚夸文风，但一定喜欢字里行间展现出的作者个性。另一方面，马塞里努斯成年后确实博览群书，但他的文学功底与技巧并不算一流，哲学、科学与宗教等方面的知识也略显肤浅。[50]这多少跟他的家庭背景和早年经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