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稍做改编的古老寓言,它可以清晰地勾勒出政治上反犹主义的主要原因。
牧童对马说:“你是地球上最高贵的动物,生活理应幸福无忧。若不是狡诈的牡鹿,你的幸福会非常圆满。但它从小就把步速练得比你还快,总能先到达水坑。它和同伴喝光了水,让你和驹子无水解渴。跟我在一起吧!我的智慧和指引将使你们摆脱这种屈辱不幸的状态。”
出于对牡鹿的嫉妒和憎恨,马同意了。它被牧童套上笼头,失去了自由,成为牧童的奴隶。
在这个寓言中,马代表人民,牧童代表企图完全统治人民的阶层或派系,牡鹿则代表犹太人。
你们可能会说:“这个寓言不可能是真的!没有动物会像你寓言中的马那样愚蠢。”但我们可以再想一想。马口干舌燥而又喝不上水,此时看到敏捷的牡鹿跑在它前面,虚荣心很容易被刺痛。你们没有经历这样的痛苦和烦恼,也许觉得很难理解这种仇恨和盲目会让马轻易上当。然而,马之所以容易成为这种诱惑的牺牲品,是因为它之前的苦难已经给这个错误做好了准备。有句话说得不错,给别人公正明智的建议很容易,自己公正明智地行动却很难。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们经常扮演马的悲剧角色,而且永远可能再次上当受骗。”
这个寓言说明的情形在个人和民族的生活中一再上演。简单地说,这个过程是把对某个人或群体的厌恶和憎恨转移到另一个无力自卫的人或群体身上。但为什么寓言中牡鹿的角色常常由犹太人扮演呢?为什么碰巧是犹太人常常遭到群众仇恨呢?这主要是因为犹太人遍布世界各地,且太过分散,无法抵御暴力攻击。
最近的几个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19世纪末,俄国人民已经无法忍受政府的专制,愚蠢的外交政策进一步激怒了俄国人民,几乎达到临界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俄国统治者试图通过煽动民众对犹太人的仇恨和暴力来转移视线。血腥镇压危险的1905年革命之后,俄国政府又多次故伎重演,帮助把这个可恨的政权维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
德国在其统治阶层发动的世界大战中战败后,立即指责犹太人先是煽动了战争,而后又导致战败。没过多久,这种企图得逞了。仇恨犹太人不仅保护了特权阶层,还让一小撮蛮横无理的人完全奴役了德国人民。
历史上,犹太人接二连三遭到陷害,旨在使对他们犯下的暴行正当化。据称他们曾在井里下毒,谋害儿童用于祭祀,甚至系统性地企图主宰经济和剥削全人类。伪科学书籍污蔑他们是劣等的危险民族,出于自私的目的而煽动战争和革命,既是危险的改革者,又是真正进步之大敌。犹太人还被指控打着同化的幌子偷偷混入,伺机破坏其他民族的文化,而且顽固僵化,不可能融入任何社会。
这些指控真是超乎想象,虽然煽动者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却一再影响着公众。在动荡不安的时代,公众往往会走向仇恨和残暴,而在和平时期,人性的这些特征会暗地里浮现出来。
以上只讲了针对犹太人的暴力和压迫,还没有谈到作为一种心理和社会现象的反犹主义本身。甚至在没有针对犹太人发起特殊行动的时代和环境下,它也一直存在着。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潜在的反犹主义。那么,它的基础是什么?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它看成民族生活中一种正常的表现。
在一个国家中,任何群体的成员彼此之间都会比和其他人联系得更紧密。因此,只要有这样的群体特别突出,国家就不会没有摩擦。我相信,即使全体国民能够达成一致,也未必是好事。在每一个社会中,共同的信念和目标、相似的兴趣,产生了在某种意义上充当单元的群体。这些群体之间总会存在摩擦,就像个人之间总是存在厌恶和竞争一样。
群体的必要性在政治领域表现得最明显,也就是政治党派的形成。如果没有党派,任何国家民众的政治兴趣就必定会失去活力,观点的自由交流就无法进行。个人会遭到孤立,无法维护自己的信念。而且,只有性情和目标相似的人进行相互鼓励和批评,政治信念才能成熟和发展,这与其他文化领域并无不同。比如大家都知道,在宗教热情高涨的时代可能出现不同的教派,教派间的竞争激励了整体的宗教生活。而在科学和艺术上,集中化,也就是消灭独立的群体,会导致片面和贫乏,因为这种集中化限制甚至压制了任何观点的对抗和研究倾向。
群体的形成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有一种激励作用,也许这主要是因为不同群体所代表的信念目标之间的斗争。犹太人也形成了自己具有鲜明特征的群体,反犹主义不过是非犹太人因犹太群体而产生的一种敌对态度。这是一种正常的社会反应。然而,若不是因为它所产生的政治迫害,反犹主义也许不会有一个专门的称呼。
犹太群体的典型特征是什么呢?首先,究竟什么是犹太人?对于这个问题无法立刻做出回答,最显而易见的回答如下:犹太人是具有犹太信仰的人。这种回答是肤浅的,用一个简单的类比很容易看出来。如果问:什么是蜗牛?一个类似的回答是:蜗牛是住在蜗牛壳里的动物。这种回答并不完全错误,但不够完备,因为蜗牛壳只是蜗牛的物质产物之一。同样,犹太信仰只是犹太共同体的典型产物之一。此外,大家都知道,蜗牛脱了壳不会不再是蜗牛。同样,放弃了犹太信仰(就这个词的正式意义而言)的犹太人依然是犹太人。
每当试图解释一个群体的本质特征时,就会出现这类困难。(www.xing528.com)
数千年来,将犹太人团结在一起的纽带主要是社会正义的民主理想,以及所有人之间互助宽容的理想。即使是犹太人最古老的宗教经文也浸透着这些社会理想,它们有力地影响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大多数人的社会结构也产生了良性的影响。比如规定每周休息一天就是全人类的福祉。摩西、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等人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是为了社会正义的理想而牺牲奋斗,正是祖先的传统引领他们走上了这条荆棘之路。犹太人在慈善领域做出的独特成就也是源于此。
犹太传统的第二个典型特征是,高度尊重一切形式的思想追求和精神努力。我相信,仅凭思想努力的这个伟大方面,已足以说明犹太人为最宽泛意义上的知识进步所做的巨大贡献。考虑到他们人数较少,而且总是遇到巨大的外界阻碍,这些贡献理应得到一切正直之士的钦佩。我深信,这并非缘于天赋异禀,而是因为犹太人对思想成就的尊重创造了一种氛围,特别有利于各种才能的发挥。同时还有一种强烈的批判精神,防止了对任何世俗权威的盲目服从。
这里只谈了在我看来最基本的两个传统特征。这些标准和理想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能体现出来。它们由父母传给子女,影响朋友之间的谈话和判断,隐藏于宗教经文的字里行间,给犹太群体的共同生活留下典型印记。我认为,犹太民族性的本质就在于这些独特的理想。当然,这些理想不可能在犹太群体的实际日常生活中完全实现,但用理想来概括一个群体的典型特征是必由之路。
前面我把犹太教理解成一个具有传统的共同体,但另一方面,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常常声称:犹太人是一个种族,其典型行为源于通过遗传而代代相传的先天特质。这种观点之所以有分量,是因为数千年来,犹太人主要是内部通婚。如果原先就是同质的种族,那么该习俗的确可以保持其同质性,但如果原先是种族的混合,那便不能造就种族的一致性。而犹太人无疑是一个混合的种族,就像所有其他文明群体一样。真正的人类学家都会同意这一点,而那些相反的断言都是政治宣传,必须作出相应的评价。
犹太群体的兴旺繁荣,也许更多是由于它在世界上一直受到的压迫和敌视,而不是由于它的传统。这无疑是它历经数千年而能持续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
前面简要刻画的犹太群体,其人口大约是1600万,不到人类总数的1%,或者相当于今天波兰人口的一半,其政治意义无足轻重。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做出任何一致的行动,因为他们散布在世界各地而没有组织成一个整体。
如果只根据反犹主义者描绘的犹太人形象来判断,那么必定会得出结论说,犹太人代表着一种世界势力。初看起来,这似乎荒谬绝伦,但在我看来,这背后有一定的道理。作为一个群体,犹太人也许没有什么力量,但其个人成就的总和却处处斐然,即使这些成就是面对重重阻碍才取得的。活在群体里的精神将蛰伏在个人之中的力量激发出来,激励他做出自我牺牲的努力。
因此,那些不愿看到群众被启蒙的人非常仇恨犹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害怕人有思想独立性。我认为这是今天德国刻毒仇恨犹太人的根本原因。在纳粹看来,犹太人不仅是一种工具,可以把民众的不满从他们这些压迫者身上转移出去,而且是一种无法同化的要素,因为他们不会不加批判地接受教条,坚持对民众进行启蒙教育,因此只要存在就会威胁到他们的权威。
纳粹掌权之后不久就大张旗鼓举行了焚书仪式,这清楚地说明,这种观念触及了问题的核心。从政治的观点看,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只能被理解成一种自动的感情爆发。因此我认为,它比许多具有更大目的和实际意义的举动更能说明问题。
在政治和社会科学领域出现了一种对于过分概括的不信任,这是有道理的。当思想太受这种概括主导时,很容易出现对特定因果序列的误解,从而错误地判断事件的实际复杂性。但另一方面,放弃概括就意味着完全放弃理解。因此我认为,只要认识到概括的不确定性,仍然可以概括而且必须进行概括。正是本着这种精神,我希望从一般观点谨慎地表达我对反犹主义的看法。
在政治生活中,我看到有两种一直在斗争的相反倾向在起作用。一种是乐观倾向,认为个人和群体生产力的自由发展本质上会导向令人满意的社会状态。它认识到,需要一种凌驾于个人和群体之上的中央权力,但只允许其具有组织和调节功能。另一种是悲观倾向,认为个人和群体的自由发展会破坏社会,因此企图把社会完全建立在权威、盲从和协迫的基础上。事实上,这种倾向只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观的,因为它对那些正在掌握或渴望掌握权力和权威的人感到乐观。第二种倾向的拥护者既是自由群体和独立思想教育的敌人,也是政治上反犹主义的信徒。
在美国,人们口头上都称颂第一种倾向,但第二种倾向仍然力量强大,随处可见,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都隐藏了其真正本性。其目标是,以反犹主义和对其他各种群体的敌视作为武器,经由控制生产资料这条迂回道路,使少数人从政治和精神上控制民众。不过由于民众健全的政治直觉,这些企图均以失败而告终。
因此,若能恪守一条原则,未来可望继续下去,那就是:谨防谄媚者,尤其在鼓吹仇恨之时。
[103]载《科利尔杂志》(Collier's Magazine, New York, November 26,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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