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有那些拥有真实而深刻的内心世界的人,才拥有无人可及的能力去处理好外在世界中的鸡毛蒜皮。”
——伊夫林·昂德希尔(Evelyn Underhill)
上一节课下课前,比尔给大家重新分了组,并且安排好了每组的选段。他分发完剧本片段后,给了大家下面的建议。
“你们就用上一次准备片段的方式来处理你们这次拿到的片段,先读一下,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呢?”
乔恩说:“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然后和搭档一起练,找到真实对话的感觉。”
“是的,”比尔说,“但你得先问自己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这个场景的催化情境是什么?’换句话讲,是什么事件导致这场戏出现的?”
瓦内萨点头:“我们还得问问自己对这个情境有什么感觉,对吧?它让我们感受到了什么?”
比尔露出了笑容:“没错,因为一旦你摸透了情境,就知道该怎么去酝酿情绪了。接着你会问自己,‘到最后,我在这场戏中想得到些什么?’这就成了你的目标。然后是‘从什么人那里可以让我达到目标?’这就确定了你和搭档的关系。你还要问自己‘在这场戏里我需要干点什么吗?’看出来了吧,这些都是我们平时练习中的内容。”
安伯说:“我明白了,通过那些问题我们就可以把一场戏大致地搭建出来了,之后就和搭档即兴地互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感觉,任由冲动调动我们的本能。”
比尔说:“看来你明白了。整体来讲,这些问题可以归结于你能不能酝酿出充沛的情感,然后让你的本能反应借助台词释放出来。”
安伯说:“所以选段练习和之前练习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们说出来的台词是来自于其他人,也就是编剧。”
“没错,”比尔说,“当然,我们都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道理,因为这是你们第二次选段练习,所以这次我会给你们安排更多复杂的表演难题。但如果你们能把之前练习的内容都用上,应该能应付得来。”
再上课的时候,乔伊斯和道姆是第一组表演的。比尔叫了他们的名字后,他们站起来,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屋。他们要表演的场景来自大卫·马歇尔·格兰特的《蛇伤》(Snakebit)。这出戏比较新,1998年第一次上演。道姆和乔伊斯扮演一对夫妻,乔纳森和詹尼弗,两人都是来自纽约的演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但这个女儿最近病得很重。
乔纳森的星途正蒸蒸日上,为了参加一个大片的试镜,他和詹尼弗一起飞到了洛杉矶。在洛杉矶,他们住在老朋友迈克尔的公寓里。这个场景里我们这间工作室变成了迈克尔的公寓。
詹尼弗以前也是名演员,但事业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就放弃表演梦了。现在女儿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她费尽心思地照顾这个生病的小婴儿,要说她的生活里已经只有女儿了也不足为过,至于为什么,我们马上就会明白的。
这场戏一开始是詹尼弗和乔纳森回到家,他们中午刚刚在洛杉矶著名的常春藤餐厅(Ivy Restaurant)吃了顿饭。这顿饭对乔纳森很重要,他是去和新经纪人见面的,但这顿饭吃得并不太好。饭局上,詹尼弗一直绷着脸,一副神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乔纳森很生气,他觉得詹尼弗是故意把这顿饭搞砸的,但其中的原因他却想不出来。
突然,工作室的门“砰”地一下被推开了,戏开始上演。
道姆大吼大叫,拿东西出气,弄得屋里乒乓乱响。而乔伊斯完全没有搭理他,从头到尾都一门心思地在找房主的健身卡。她想找到那张卡,让她丈夫拿着去健身。这出戏写得很精彩,我们都被剧情牵引着,但明显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整个表演给人的感觉太乏味了,就像用又破又便宜的单声道音箱听勃拉姆斯(Brahms)的音乐,能听出其中的大概,但味道全没了。
表演结束后,比尔把两手搭在一起,陷入了思考。乔伊斯和道姆看着他,期待着点评。
“你们的问题出在事先的准备上,”比尔最后开口了,“你们酝酿的情绪不够深,道姆,说一说你是怎么演的。”
“我不敢相信她竟然那样摆了我一道!”道姆扯着嗓子说,“她反倒成了饭局的主角,像黑洞一样把大家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那顿饭本来能让我的事业上个台阶的!现在都是未知数了。我觉得试镜没戏了,所以火冒三丈!”
“你说的我明白,”比尔说,“但你的情绪太表面化了。我能看出你生气,但你生气的样子和被别人踩了一脚没什么两样。这出戏可不是这样的,而是你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却被人毁了,而这个人竟然是你的妻子,你万万想不到是她把你的机会毁了。你明白有什么不同吗?”
道姆想了想:“我想可能是我没有想得那么深吧。脚本上写我说我妻子一事无成,认为她嫉妒我的成就,我还说她要是一直这样打不起精神,就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我觉得这些都是丈夫说给妻子的气话,我的情绪应该是很生气的,所以我就这么演了。”
比尔说:“‘生气’、‘快乐’、‘伤心’这些字眼只是我们给情绪简化出的标签,如果你只是看到这些标签,你的表演必然会肤浅。演员在内心如何与自己对话是很重要的,你的用词要有画面感、要生动、要个性化。你先得花点时间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受,让感受在心里蔓延开。乔纳森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自恋的演员被人背叛后的反应,所以你得有那种自命不凡的感觉,你要是觉得谁故意让你出丑了,就一定要报复那个人。所以你嘲笑、奚落你的妻子,觉得她是一个冷血无情、背后捅你刀子的贱人,为了芝麻大点的事就背叛了你,搞得你怒不可遏。你把这些想明白后,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你的白日梦了。你听说过吗?劳伦斯·奥利弗曾经动手打过一个评论家,就因为那人写了篇文章说他妻子费雯·丽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表现不佳,那就是他作为演员的反应,你可以借鉴一下。”
道姆思索了片刻,点点头:“比尔,老实讲,我费了很大劲还是很难进入这个角色,怎么也没法准确地酝酿出我觉得这个角色该有的那种情绪。”
“原来是这样,”比尔说,“那我们现在找到问题的根儿了。别管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角色’,谁才是这场戏里真正的人物?”
道姆眉头一皱,“我吗?”他问。
“就是啊,”比尔回答,“你就是那个人物,你就是乔纳森,所以你说的那些什么要准确地找到角色该有的情绪都是在胡扯,取而代之地,你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些事你也得注意,酝酿情绪可不是做科研,不需要那么精确。你可以这么想,酝酿情绪的时候,你只要找到情绪的那一片源泉就可以了,不用非得找到往外冒的那个泉眼。你把自己置身于角色后,把握好情绪的大方向就足矣,剩下的就靠情境表演时来激发了,到时候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如果说你的情绪是一个面团,那现场的激发就是切饼干的模子,它往你的情绪上一扣,情绪该有的样子一下子就清晰了。
“假设你为一场哭戏酝酿好了情绪,接着你走进屋,大叫一声‘我的天!’因为发大水了,睡在婴儿床上的孩子淹死了!这时候,人类的一种奇特感觉出现了,就是同理心,它让你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时候你准备好的情绪和现场的情况会结合在一起,你会瞬间忘掉为了酝酿情绪想的那件伤心事,而是一下子开始为这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这就是本能的厉害之处,知道了这个,你也就不用再纠结情绪酝酿得准不准确了。你把一大波原材料准备好就可以了,现场表演时,你的本能一旦被激发,它们该是什么样子自然就是什么样子了,听明白点了吗?”
道姆说:“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必要在准备的时候就把情绪给固定死了。”
“是的。这出戏就是你妻子让你颜面扫地,你要给她点教训,所以你准备好那种要把别人给吃了的劲头就行了,至于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就交给现场表演了。当然,也别忘了其他地方也要按照我们之前练的那样准备好。
“正好我们现在说到了怎么能让酝酿情绪变得简单些,”比尔说,“我还有些诀窍可以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容易,你们想不想听?”
大家齐声回答:“想!”简直震耳欲聋啊。比尔假装忸怩了一下,“好吧!”然后笑着说,“这可是你们逼我说的啊。你们想想,有没有什么人能敏感到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有很大的反应。没有吧,其实我们也不需要这样。演员只需要一两个关键事件——就是那些塑造了我们个性和人格的核心事件。从这一两件事中,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情绪状态都能被挖掘出来,当然,你得知道怎么去挖掘。
“举个例子,大多数演员都不爱听别人的批评,如果能意识到这点,他们就可以利用这个反应来刺激出各种想要的情绪。比如场景中需要你表现出很崩溃的感觉,那你的白日梦就可以是你父母把你自认为最好的一场演出说得一文不值。如果你的角色需要你大动肝火,你的白日梦就可以是《纽约时报》对你的表演大放厥词。
“你们要注意,这样的事都是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它能激怒你,另一方面也能激励你。如果你对批评很在意的话,那同样也会很看重别人的表扬。如果你在场景中需要表现得喜出望外,那就幻想一下你获得了纽约戏剧委员会的某个奖项提名,或者在白日梦里梦到昨晚你的表演大受欢迎,谢了三十次幕,观众还不愿意让你走。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挖掘那个能刺激到你的点,你就能获得各种各样的情绪。
“假设你受不了别人对你不公平,那反面是什么?就是公平,或者说给你平反。很多演员都受不了被人抛弃的感觉,但这个反面是什么?就是不离不弃呗。
“我再告诉你们一点,就是这些能刺激到你们的关键事件是可以一直为你们服务的,哪怕你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疗,也不能改变你对哪些事情特别在意的这个本性。心理治疗在这上面起不了作用,它只是帮你建立一套机制去应对那些事,让你在生活中能更好地把控自己。
“那些能刺激到你的事都藏在潜意识中蠢蠢欲动,放出一个来就能给你带来千百万种可能,让你的潜意识被调动起来。一旦你的潜意识因为什么而活跃了起来,你也就变得生动起来了,让观众觉得津津有味。
“道姆,我们现在回到你身上。你今天的表演还有一个地方是有问题的。”
道姆有点愕然。
“你进门的时候就想引起乔伊斯的注意,因为你觉得在职业生涯中这么一个关键时刻被她摆了一道,找她兴师问罪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却把你当成了透明的,根本没有一丁点悔意,反而像具行尸走肉在屋里穿来穿去,就为了找一张健身卡。她的这种反应应该让你摸不着头脑才对,我说的没错吧?但你却没抓住这种感觉,反而继续在那里冲她发火。”
道姆愁眉苦脸,“我好像爱上了那种冲她大吼大叫的感觉。”他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我看出来了,”比尔说,“你自己在那里大吼大叫和搭档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如果你真的注意到了乔伊斯,就应该发觉她的行为有些异常。而我们现在没法知道你会对她这种异常有什么反应,因为你演了出独角戏,没有把搭档放在眼里,没有把自己丢进未知中去碰撞出这场冲突,没有把之前练习的东西运用上。”
“我知道了,”道姆说,“我下次会注意的。”
现在轮到乔伊斯了,比尔问她:“那么重要的一个饭局,你为什么神不守舍的?”
“我们有个很小的女儿,”乔伊斯说,“这半年来她的病就没怎么断过,总是感染,现在病得很重......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比尔说。
乔伊斯清了清喉咙,看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您知道我们那个朋友吧?就是叫迈克尔的那个人?借给我们房子住的那个?”她指了指这间屋子。“脚本上写我......我结婚前跟他有过一段,但我现在发现他是男女通吃的,那他就有可能染上艾滋病。如果他有了艾滋病,那有可能我......”
她突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比尔点点头,说:“你接着说。”
乔伊斯努力地平复了一下情绪,望向了一边:“我和迈克尔商量好了,先不把这事告诉乔纳森,等出了化验报告再说。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拿到结果了,天哪,我快被吓死了!那天吃饭时我就在反反复复想这件事情。”
“挺好的,起码这点你展现得很清晰了。那你回家后又是在干什么呢?”
“我在屋里找迈克尔的健身卡,想把乔纳森支到健身房去,这样等迈克尔回来后我们就能一起打给化验中心听结果了。”
“那我就明白了,”比尔说,“把乔纳森支到外面去其实是一种......?”
“是一种目标,”乔伊斯很肯定,“但只有找到健身卡我才能把他支出去。”
“那你的阻碍是什么?”
乔伊斯指指道姆:“就是他喽!他一门心思要拿我兴师问罪,就为了我们去的那个破饭局!我真受不了他了!我们家都快大难临头了,而我又不能跟他说,因为他跟苍蝇围着屎转一样,眼里只有那部该死的电影和角色!”
大家都笑了,比尔说:“我下面就来说说你的表演哪里让我很欣赏,”他对乔伊斯说,“詹尼弗进门的时候应该是很害怕的,你酝酿的情绪得体现出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虽说心里怕得要命,但还得挺住。你努力把一切都憋在心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瞒过你丈夫。但之后,毫无预兆地,你爆发了,说出了这个惊爆的消息,让丈夫知道了你和迈克尔曾经睡在一起过,那一刻你应该是被自己吓到的,你没想到你竟然没管住嘴把这个秘密给漏了出来,但已经刹不住车了。你是哪里来的这股子冲动啊?你丈夫对你大发脾气,为了能控制住场面,你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找健身卡上。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能做到你那样很不容易,而这也是整出戏的关键所在。”
乔伊斯耸耸肩:“我们家是个大家子,有一次我妹妹被车撞了,是我把她送去医院的。那天算是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我知道出事的时候,号啕大哭是救不了妹妹的,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该做的给做了。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情绪可以放到后边,但首要的是要保证妹妹安然无恙。”
比尔点头:“你学到的这一课也帮到了你今天的表演。”
“那为什么你们的练习还是看起来有点乏味呢?”比尔问,“道姆,我觉得主要是你的缘故,你为了专心地发泄情绪而忽略了乔伊斯的举动。还有一点我也得指出来——就是詹尼弗最后走漏了风声,让你知道她和迈克尔睡过之后,你是怎么反应的?迈克尔可能会得艾滋病啊,你们女儿老生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道姆做了个鬼脸:“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一刻该有什么反应,这可是个大事。”
“你还是在想怎么把这场戏给演出来,”比尔说,“你是一门心思在想怎么演那一刻的感觉,你完全忘了应该放开自己,让一切自然发生和反应。”
道姆脸红了:“我当时还是在想怎么能让自己演好,詹尼弗坦白她和迈克尔睡过这件事对乔纳森可是个大打击,我不知道那一刻应该演出什么样的感受。”
比尔无奈地两手一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一向都没这么多想法的啊。这种时候你要做的只是用心去感受,好好消化詹尼弗说出的信息,那才是你在台上要做的。
“噩耗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现的,‘你父亲过世了。’‘你妻子抛弃你了。’不管是生活中发生的,还是剧本上写的,你需要做的只是好好去想想这些事对你意味着什么,会对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如果那一刻你非要让自己表现出什么样的感觉来,那你会把自己给害了的。”
道姆看着比尔,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就这么简单啊。”
“记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简单点,重新去发现这个世界’。
“关于酝酿情绪还有个奇特之处,我可以跟你们讲讲。酝酿情绪其实没那么难,因为一旦找准了那个你们在意的点,以后每次情绪就都很容易出来了。想想那些要长期上演的剧目,有时只要一想到即将要演那场重头戏了,演员的情绪就会自动进入到戏里。这种现象的本质就是演员已经习惯了在某个时候自动进入某种状态。
“保罗·索维诺(Paul Sorvino)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很了不起的演员。他和查尔斯·德恩演过一出戏叫《冠军季》(That Championship Season),第一幕的结尾德恩发现了保罗跟他的妻子有一腿,于是他冲到柜子前从里面抄起一把上了膛的枪就抵住了保罗的脑袋,怒号着‘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这时大幕落下,剧场亮起灯光,观众得等十五到二十分钟才能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第二幕一上来,德恩和保罗还要摆出刚才落幕前的架势,虽然隔了个幕间休息,但还要还原出那种紧张的情绪状态。保罗跟我讲,在这出戏刚刚上演时,他幕间休息时会回到化妆间,关上门,一直想着有人拿枪指着自己的脑袋,他怕那种紧张和害怕的感觉跑了。但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他不需要再做那些了,第二幕开始前他摸黑走回到舞台就好了,之前的恐惧感会自动回来。因为演的场次多了,老得酝酿那种情绪,后来自然而然地,一旦他在黑暗中走回舞台,那种感觉就会自动被触发。所以他不用再费劲保持那种情绪状态了,突然一下什么准备都不用做了。”
“下一组是谁?特雷弗和堂娜吧。我们来看看你俩在《前路未卜》(Loose Ends)里的表现如何。”
《前路未卜》是迈克尔·韦勒(Michael Weller)在20世纪70年代末写的一出戏。讲的是一对夫妻保罗和苏珊,两人因为追求不同,关系岌岌可危。通过这出戏,韦勒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嬉皮一代过渡到雅痞一代的全景画面。
保罗和苏珊是在和平队(Peace Corps)工作时认识的。保罗顺理成章地当了一名电影剪辑师,是名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渴望爱和家庭。而苏珊成了一名职业摄影师,很资深的那种,她把事业和财富放在首位。这两种差得十万八千里的追求让两口子吃了大苦头,最终他们明白了,纯真的梦想会被岁月的洪流无情吞噬,时间的巨轮滚滚向前,碾碎了爱情的纽带,他们为了追求只能各奔前程。
特雷弗和堂娜要演的是苏珊过生日的这场戏。那时一切都还很美好,苏珊的事业平步青云,钱也赚得越来越多,声名鹊起,她所追求的一切都在朝她涌来。今晚她要出去过生日,所以要在家里挑好衣服、打扮好。
保罗却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这个朋友也认识苏珊,他告诉保罗,苏珊半年前去堕胎了,她拿掉孩子是因为怕孩子会影响事业,但她跟保罗只字未提,因为她担心保罗知道后会坚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保罗已经想要孩子很多年了,他没想到妻子竟然把他们的孩子拿掉了。
知道这事前,保罗本来给苏珊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想给她个惊喜。这下他背着苏珊变卖了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凑了大概93000美元,买了个稀有的唐代雕塑。这个雕塑全世界也就仅存五六件,看起来是个马的样子,是古代的中国人用来装死胎骨灰的。雕塑上面有一些小孔,可以把胎儿的骨灰放在里面。相传这匹马会飞走,带着胎儿的魂魄去体验那本该属于他的人生之旅。保罗要把这个雕塑送给苏珊当作生日礼物,让她知道堕胎这件事给他俩关系造成的伤害。(www.xing528.com)
门开了,堂娜进来,春风满面。她按了下抽屉柜上的CD机,立刻满屋飘起了悠扬的爵士乐,转而她开始打扮了。她先是把一面穿衣镜挪到面前,这样她可以看到整体效果,各个角度都能看清楚。接着她开始换衣服,一边换还一边跟着音乐即兴扭动着。
这时,特雷弗也进屋了,他捧着个礼盒。堂娜看向他,有点迫不及待,很快特雷弗就意识到了堂娜的情绪,突然他勃然大怒,扒开礼盒,抓起里面的雕塑马举在堂娜面前挥舞。接着他俩就大吵大闹了起来。
吵过之后,两人都气喘吁吁的,等差不多回过神后,他们才把目光投向了比尔。比尔是这么说的。
他对特雷弗说:“不行啊。”
特雷弗有点意外:“不行?”
比尔摇摇头,“你还是没弄明白,你和道姆犯的错很类似。问题在于你说的那段话,就是那块儿,你跟苏珊说‘生日快乐’,然后把礼物拿给她,礼物是包装好的,你跟她讲了下是怎么买到这个礼物的——买礼物的那家店很特别,所有商品都是锁起来的,因为都价格不菲。”
特雷弗说:“我知道您说的是哪块儿,就是我的那段独白。”
比尔哼了下:“那不是独白。的确,那是一段很长的对白,具体来说,那是你和搭档的一连串自然的交流,只不过你搭档回应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态度。但不管你管它叫什么,结果都是你没有把握住它。你只是借助那段话把你的痛苦和对苏珊的怒气发泄了出来,就好像苏珊成了你的踏板,你借助她把自己的情绪展现了出来。”
特雷弗一脸不解:“我们不是就应该把酝酿的情绪展现出来吗?”
“你得注意,”比尔说,“展现情绪并不是说你走到台上把你的喜怒哀乐表演给大家看。你告诉我,你说那一大段话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说?你想让苏珊知道些什么?”
特雷弗想了下,然后耸肩说:“我想告诉她的是,我把全部身家都花在了这匹马上,是因为我一眼就认定它最适合送给你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只有这个礼物能传达出我对你所作所为的感受。”
比尔点头,“就是这样啊,”他说,“你一反常态干了件这么极端的事,还回不了头,就是因为你觉得这个礼物再适合她不过了,要用这个礼物来恶心她。这就是你对她的报复!报复可是大有看头的,这才是你要演的。
“没错,你是会感到痛苦和愤怒的,但问题是你是在表演这些情绪。情绪永远不应该是被演出来的,它的作用是驱动你的所作所为,你不能为了表现出某种情绪而故意装出那副样子!你的情绪越强烈,你就越应该把注意力从它上面转移出来,转而放到你的搭档身上,仔细去体会他们的一言一行并做出反应。”
比尔点头示意堂娜:“很可惜,你预设了这场冲突,这么做的结果是你不光了结了腹中的孩子,也断送了整场戏。”
堂娜使劲摇头,好像耳朵进了水一样:“我没有吧?”
“你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你已经料到特雷弗会进屋跟你大吵一场了。”
堂娜愁得龇牙咧嘴:“但拿掉孩子可是个大事啊,跟天塌下来一样。”
比尔摇摇头:“对你不是,你的人生在快行道上,堕胎是半年前的事了,对你来说就像上辈子一样。你的注意力应该放在什么上面?”
堂娜咬着嘴唇:“为生日会做准备。”
“没错,你应该忙着准备,好去尽情享受那个属于你的美妙夜晚。到时候你会被美景环绕,被漂亮的礼物包围,大家对你众星捧月,你就是当晚的女皇。保罗进屋的时候你应该是一心想着生日会的,但这只是问题之一,接下来你还有问题。在保罗数落你的所作所为时,你竟然站在了他那边,一副很同情他的样子,好像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没告诉他就拿掉孩子,是个弥天大错。”
堂娜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对丈夫干出这样的事啊?”
这回比尔也愁得龇牙咧嘴了:“什么样的演员才会用自己的道德观去评判她的角色的所作所为啊?我直说了吧,就是没水平的演员。你要做的不是去评判你的角色,而是要去理解她,我们得开始训练你的视角。”
堂娜皱起了眉:“我的什么?”
“你的视角,”比尔说,“你演的角色不会总和你有一样的道德观。难道你不希望演点不一样的人吗?这不就是当演员的一大乐趣嘛。生活中你可能心软得连苍蝇都不想拍死一只,但在想象的世界里你可以是一个杀人狂魔。怎么才能做到呢?你要揣摩出人物的视角以及对该视角的共鸣。”
比尔看着堂娜说:“苏珊认为为了成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在她的世界里,金钱主宰着一切。名声、财富、身份是她的追求,其他的都得靠边站,包括孩子,也包括保罗。
“这场戏的最后,两人陷入了僵局,离婚也就不可避免。你只有理解了苏珊的价值观,并把它变成你的,才能让这样的结局顺理成章。”
堂娜还是没完全搞明白:“但如果特雷弗的言行打动了我,让我对他产生了同情呢?”
“如果你真的摸透了苏珊的想法,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比尔说,“你可能会觉得特雷弗小题大做,精神不正常,花了将近10万美元买了那么个小雕像。他可是倾其所有啊,最后落得身无分文。堂娜,你对这有什么感觉?”
堂娜一皱眉:“是有点不正常。”
“这也许就是个开始,让你能渐渐走入到苏珊的想法中去。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女人有权独立吗?要是一个男人——你丈夫——要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不让你出家门,你整天只能光着脚、挺着大肚子在屋里转悠,这样他就可以甩下你,去外面跟人花天酒地,你会怎么办?”
堂娜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这位一丝不苟、刚毅强硬的财务顾问一下子入了戏,“没有哪个正常男人,”她恶狠狠地说,“敢对我做出那样的事。”
比尔露出了笑容:“恭喜你,你已经苏珊上身了。堂娜,我再问你,如果你工作很努力,又很有天赋,你觉不觉得自己有权得到自己想要的,应该事业成功?”
“那当然啦。”
“可如果你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你知道你丈夫一直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你挣多少钱、事业上付出了多少努力,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这时你会怎么办?一旦他知道你有了孩子,就一定会坚持让你生下来,这样你就没办法工作了,你会怎么想?”
堂娜皱起了眉头,“我觉得我会......噢。”她突然想明白了。
“这个答案不能由我来告诉你,”比尔解释,“应该由你自己想出来。可能你会很生气,因为你丈夫花了所有钱买了那么个小东西。也许你会觉得很烦,因为他发现了你堕胎的事,现在要找你兴师问罪。也许你会让步,承认手术前应该和他商量一下,但在拿掉孩子的问题上还会坚持己见。因为对你来说,这个决定权是一名独立女性所应享有的,是其他一切信念的基石,绝不容侵犯。”
“下一组是哪两位同学上来?让我们看看《蝴蝶小姐》?”
安伯和亚当从座位上起身了。
《蝴蝶小姐》的编剧是伦纳德·杰西(Leonard Gershe),主人公是一个天生失明的小伙子,名叫唐。他在纽约找了间公寓,第一次搬出家自己住。他妈妈当然很担心他了,她放心不下儿子,她知道纽约即使对健全人而言都不是个容易站住脚的地方,对他这个双目失明的儿子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了。
唐住的这间公寓有个门和隔壁的房间相通,住在那里的邻居叫吉尔,是个年龄和唐相仿的姑娘。吉尔思想开放、行为前卫、狂放不羁。她和唐一见面就来电了,两人接下来几天一直黏在一起,开心快活,尽情享受床笫之欢。
但不幸的是,吉尔的前卫另类只是表象,掩盖在下面的是她深深的不安全感。一天晚上她出门前本来答应了唐会回来吃晚饭,但回来后她却带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拉尔夫,举止粗野,吉尔介绍说是她的“一个老朋友”。吉尔还说拉尔夫正在导演一部戏,给她安排了一个角色,所以她得搬去和拉尔夫一起住。虽然刚认识吉尔没多久,但听到这个消息,唐还是很崩溃。
拉尔夫走后,吉尔开始收拾东西。后来她去了唐的房间,要把钥匙交给他。唐说他马上要做个咸牛肉三明治,并说服了吉尔留下来尝尝。接下来就是安伯和亚当要演的部分了。
“在他们开始前,”比尔说,“我想说说这个表演中的一大难点,就是扮演盲人。亚当,我问你,你要怎么来演这个盲人?”
亚当说:“我可以戴副墨镜,再把眼睛闭上。”
大家都笑了,比尔也笑了出来:“这个方法倒很实用,很多盲人都戴墨镜,但《蝴蝶小姐》里可没说你这个角色是戴墨镜的。而且在唐和吉尔第一次见面的那场戏里,其实还有这么精彩的一段,是说唐对周围的环境非常熟悉,和正常人没两样,以至于头十分钟吉尔根本没有看出来他是盲人。你要是戴副墨镜的话,这段就没法演了啊。不过好在我们这不是正式演出,只是按着剧本来练习,戴墨镜这招儿倒是很容易就能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那你就戴吧。”
亚当又问:“那......那如果不戴墨镜,该怎么演盲人啊?”
“很多方式。如果是在台上表演,可以一直盯着舞台上的灯光,这样就晃得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依赖其他的感官。你看过《闻香识女人》吗?阿尔·帕西诺(Al Pacino)在这部电影里就扮演了一个盲人,演得非常出色。他可没闭眼,而是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余光上,出来的效果特别到位。当然了,这是电影,戏是分成一段一段演的,他只要在每一段里保持住就好了。可是要放到戏剧里就难得多了,因为你要整场戏都保持这个状态,不过这并不是我现在想让你考虑的问题。亚当,我再问你,如果你眼睛看不到安伯,那该怎么和她搭戏?”
亚当嘟囔了下:“我也不知道,这可真愁人。”
比尔有点无奈:“不会吧?你和搭档的交流更多地应该是靠感受而不是靠眼睛,即使你俩不在一个屋里,哪怕不在一个国家,照样可以真诚地交流。交流就是两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去感受彼此。盲人的感受不是靠视觉,而是来自听觉、嗅觉和触觉。”
“你有没有在电话上和人说过分手?说到最后两人都不出声了,都等着对方再说点什么。即使没说话,这也是交流。
“你有没有大半夜突然在床上坐起来过?因为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开你家窗户。那一刻你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任何细小微弱的声响,而你的眼睛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徒劳地转动,你把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一处,想去嗅出那个闯入者的气息,想要感觉出他的存在——这就是交流。
“像唐这种天生失明的人早就接受了他们看不见的这个事实,他们的其他感官会弥补视觉的缺陷。唐是用其他的感官来和这个世界交流的。扮演唐的话,你要还指着用视觉去和吉尔交流,那是没法演下去的,你会把这出戏的美妙感觉毁了。
“唐出门的时候是用导盲棒的,但在家里不用,因为他已经记住了屋子里每件家具的位置,知道从沙发到垃圾桶要走多少步,走廊里要是有人走到他家门前,他能通过脚步的轻重听出那人是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当点头:“排练的时候我就是在找这种感觉。”
“好,那你继续加油。安伯,我们说的这些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知道的,但我还是有点不太懂。”
“哪里不懂?”
“我要是喜欢唐,不喜欢拉尔夫,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唐啊?”
比尔沉默了一下:“这么说你看能不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坚信——百分之百肯定——一旦他们爱上谁,没了这人他们就活不了了。你爱上了唐,爱得太深了,没法想象哪天他要是离开了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为了保护自己,你会让自己先离开他。但尽管是你选择离开的,但感觉上还是他离你而去了。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能明白。”
“所以酝酿情绪的时候你得找到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但要记住,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感觉,你还是要表现得欢天喜地,让人觉得你搬去和拉尔夫同住是你这辈子梦寐以求的。”
安伯皱起了眉头:“是说我得骗过别人的眼睛?”
“对,让别人觉得你找到了这辈子的幸福。”
“好的,”安伯想了想又说,“我还有最后一点不太明白,我和唐不过才认识几天,对彼此也没什么了解,怎么能一下子就爱得死去活来呢?”
“这倒是,”比尔说,“你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但要注意,你们可是一见钟情,你觉得遇到了真爱,要演出这种感觉。你来试试看吧。”
老实讲,这出戏演得还是很感人的。亚当的感觉找得挺准的,一直在努力保持冷静。虽然他爱吉尔爱得很深,舍不得她走,但他不想让吉尔知道自己有多需要她,因为那样只会让她走得更快。
亚当当着吉尔的面指出,吉尔害怕做出任何承诺,他说吉尔会突然看上拉尔夫就是这个原因。吉尔反驳说拉尔夫就是有魅力把她吸引了,觉得能搬去和他住在一起简直开心死了,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开心,更多的是在争辩。而在这上面,安伯演得也很出色。她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全世界都知道拉尔夫是个混蛋,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但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是不会对拉尔夫这种混蛋动真情的,但拉尔夫能给她唐给不了的安全感。因为她不会爱上拉尔夫,所以也不可能被他伤害。
这出戏的结尾是一场大爆发,之后吉尔走了,留亚当独自站在屋子中间,心碎了一地。他动了动,但已经难过得无所适从,被困在了屋里。他撞上了桌子,又被椅子绊了一下,倒在地上。他就那么摊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但更糟的是,他根本就不想站起来。如果这是整场戏的结局,这就是出悲剧,可之后吉尔又回来了。
她把亚当搂在怀里,哭了起来:“你在地上干什么?”
“我在屋里野餐呢。”亚当撒谎。
“这主意不错。”安伯呜咽着。
表演这时结束了,比尔露出了笑容:“好,很好。”
“三出戏演绎了三种不同的人物关系,都意义深刻。每出戏都有分量十足的情境,要求事先把情绪酝酿到位,并且把目标揣摩清楚。专业演员就是要做到开演前通过运用各种技巧让自己做好充分的准备,戏一开始就把一切都抛开,把自己丢入到未知中去。你们现在明白了吗?”
大家点头。
“好的,”比尔说,“你们这一轮演得我都挺满意的。蒂龙、米米,下一轮你们先开始。我们应该还有时间让每个人都再来一次,这样我们就能对比一下你们是不是有进步了。大家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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