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劳伦斯·奥利维尔(Sir.Laurence Olivier)
米米是个爱出风头、咋咋呼呼的女人,20世纪80年代她演过一部情景喜剧,当时有点小名气。后来那部剧不拍了,她的事业也江河日下。电视台不再和她续约,她只能去地区剧院表演。而剧院表演和电视表演大不相同,米米觉得她一时适应不了这个转变。
在招生面试上,米米跟比尔交了底,“我就是觉得自己不够格去舞台上表演,突然之间,我就被推去演那些经典戏剧中的角色了,美狄亚(Medea)、海达·高布乐(Hedda Gabler)、麦克白夫人(Lady Macbeth)、吕西斯忒拉忒(Lysistrata),我根本就摸不着头脑要怎么演!我找剧院的工作并不难,因为大家都看过我演的情景剧,但很快我就觉得这样不行,所以我决定回来上学。”
和其他同学相比,米米肯定是有更多的生活阅历的,可以丰富她的表演,但相对地,她积累坏习惯的时间也比别人长。
虽然比尔和米米的接触只有短短几堂课的时间,但他已经开始想办法要纠正她的坏毛病了。
我留意了比尔对待米米的方式,格外温和,循循善诱。表面看来会以为是比尔尊重米米的经历、年龄、才华,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比尔明白重新训练一名演员和从零开始教新人一样,都是枯燥、艰难的,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举重若轻,慢慢来。
下面这堂课,米米和道姆是第一组到前面做练习的。米米走到表演区,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村声》(Village Voice)放在桌上,然后翻了起来。
道姆拉出一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了。米米此时已经沉浸在了她的报纸中,她从包里拿出了小笔记本和一支笔,开始边看边做笔记。有一阵子,他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各干各的。米米读她的报纸,道姆观察着米米。之后,道姆有了开口的冲动,他说话了,练习开始了。
“你板着脸。”道姆说。
全场一阵静默。米米不再看报,抬起头来,皱着眉问道姆:“我板着脸?”
“是啊,”道姆一耸肩,“你板着脸。”
米米瞪了他一眼,把注意力又放回了报纸上。她翻了一页,叹声道:“我板着脸。”
“是啊,”道姆说,“我也这样吗?”
米米把笔头重重地戳向桌面,瞥了道姆一眼,说:“是啊。”她嗓门提高了,音调也出现了明显的起落。她这种发音富有节奏,字正腔圆,显示出她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演员。我扫了一眼大家,发现比尔脸上露出一丝愁容。“你也这样吗?”
“是啊,”道姆翻了个白眼,说:“我也这样吗?”
“你也这样吗?”米米翻了下报纸。“是啊,米米,”道姆说,“你一脸不高兴。”道姆看起来很不满意米米这么跟他说话。
米米又翻了下报纸,然后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她看到一个她挺感兴趣的广告,就在上面画了个圈,然后点了下头又耸了耸肩。“是啊,”她无动于衷地说,“我一脸不高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道姆已经瞠目结舌。
“那又如何。”米米说。她打了个哈欠,翻了下报纸。
“成了,”比尔说,“你们先别练了。米米,你在干什么?”
米米抬起头,看着比尔,咧嘴一笑:“您是问我的个人活动是什么吗?”
比尔看着米米,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米米笑得更开心了:“您看,我正在《村声》的房地产板块找房子呢。”
比尔语调平缓地说:“那究竟算是什么呢?”
米米挺了下脖子:“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比尔仍旧面不改色:“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明白你在翻报纸,我看到了。但怎样呢?这事能有多难?”
第一次,米米大惊失色了,她的笑容不自然地收了回去。“呃,”她说,“这......我看到了不错的房子会?我会圈住房子,在本子上记下来。”
比尔摇摇头:“这哪里难。”
“我觉得挺难的。”
“一点都不难,从头到尾都不难。”比尔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向大家,“关于要干的事,上堂课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什么样的活动可以用到我们的练习中?”
安伯查了下笔记,读了出来:“您说要涉及具体对象的活动,有实在的东西。”
“没错,”比尔说,“我的确是这么说的。米米拿了笔、本子、报纸,这些都还可以。我还说其他的了吗?”
安伯继续读笔记:“您说,最重要的是选择一项需要你真的集中注意力才能完成的活儿。这件事一定要你投入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才能完成。”
比尔点头:“非常好,谢谢你。”他又转向米米,“你听明白了吗?你做的事难度不够。”
米米皱起了眉头:“那......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没搞明白要干的事。我觉得在纽约找房子是件特别难的事。”
比尔抬了下眉毛:“这我同意,在纽约找房子会是件很困难的事,你得到处跑、跟中介周旋、约时间看房、填表、做信用审核,没准还得找人担保......这些还只是噩梦的开始。但这一切都不是你要在这里做的!在这儿你只是翻翻报纸而已,这不需要你有多少投入。实际上,这根本就牵扯不了你多少的注意力,这么练对你没什么帮助。”
米米“哦”了一下,合上桌上的报纸,坐在那里沉思。
“你会织东西。”比尔突然来了一句。
米米抬起头,冲他眨着眼睛,“您说的是?”
“刚上课那会儿,我走进教室时看到你在织东西,没这回事吗?”
米米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刚学,织得不太好。”
“看来没错,”比尔说着,露出笑容,“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我一织起来,就笨手笨脚的,”米米抱怨,“但这事对于我姐姐来说就再容易不过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能把你的编织包拿来,在大家面前织吗?”
米米盯着比尔:“我不太明白。”
“就照我说的做吧。”比尔说。
过了一会,米米又坐回到桌子旁,《村声》报纸已经被拿走了,她的编织包放在了地上,敞着口,露出了一卷疙疙瘩瘩的褐色毛线。只见米米握起两根长长的毛衣针,她握针的方式很别扭,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新手。
“可以织件毛衣吗?”比尔问。
米米哼了一下:“您拿我逗乐吧?我能像模像样地织出一针就不错了。”
“太好了,”比尔说,“那我们可找对了。我要你织件毛衣,你有可以照着织的样式吗?”
米米面露难色。她从编织包里摸出一本编织花样的小书,一脸嫌弃。她随便翻开了一页,“我都看不懂这书。”
“试一试,”比尔说,“织件毛衣。”
“整件?”米米惊呼。
“当然了,外面很冷。”坐在一旁的道姆开口了,但比尔示意他别出声。“织吧,”比尔对米米说,“现在就开始。”
米米叹了一大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毛衣针。她的每个动作、每次呼吸,好像对她都是种折磨。她拿起那本编织书,看着上面的毛衣式样。她看得太使劲,眼睛都眯出了褶,鼻子也挤在了一起。
得有一阵子,我们就这样看着她在那里较劲。现在的这个米米和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张扬的女人判若两人。她那些浮夸的姿态和阿尔卡基娜似的夸张动作不见了,看不出任何演员的训练痕迹。我们眼前的这个女人静若处子、专心致志,让人禁不住想再多看两眼。这种专注像威力无比的漩涡,吞噬掉了她以前的那个世界。也因为专注,她连呼吸都变得短促了。看着她,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工作室的房顶塌下来,米米应该都不会发现。织毛衣这活儿,让她陷得很深。
当比尔觉得时机已到时,就朝道姆使了个眼色,点头示意他开始。
道姆观察着米米,说:“你可真用心啊。”
此时的米米心思全在那本编织书上,竟然一开始都没分出神来回
复道姆,她好像根本没听到道姆的讲话。虽然后来她还是回应了,但感觉她还是没有回过神儿来,回话的好像只是她的躯壳:“我可真用心啊。”
“是啊,”道姆接着说,“你可真用心啊。”
一阵静默。米米在书上好像看到了什么,她摇了摇头,翻了一页,继续看,之后好像又记起了她是在哪儿,接着回复:“我......用心?”大家要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干什么,可能会觉得她的回答很滑稽。
米米的完全投入好像也让道姆的注意力变得更集中了,他也缓缓地说:“你好像没有用心听我说话。”
米米有意无意地挠了挠下巴、点点头,好像对什么都心领神会的样子。之后她放下书,皱着眉头,抖抖索索地拿起了毛衣针。她冲毛线挤出了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织了一下,“我是没听你说。”她嘀咕了一句。
“你是没听我说。”道姆追了一句。
“没错。我是—该死!我是没听你说。”
道姆傻笑着说:“没错,你是—该死—你是没听我说。”
米米想重织那一针,但还是没织好。“该死!”她说,“对!我是没听你说,成吗?”
“嘿,别冲我嚷嚷!”道姆说。
“别冲你嚷嚷?!”米米又织漏了一针,“该死!”
“别这样!”道姆说,“你这样,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米米的手现在颤抖得非常厉害。她牙关咬得紧紧的,嘴里还嘟囔着。这一针差不多有戏。“我......这样......有没有......想过你......该死!”
“对,”道姆大叫,“你这样,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米米瞬间爆发了,她猛捶了一下桌子,书被震起了一寸高。“闭嘴!”她厉声道,“闭嘴!”她朝手里乱成一团的毛线干瞪着眼。
道姆两手一摊,“闭嘴?!”他态度强硬,“你给我闭嘴!”
米米开始手忙脚乱地拆那织坏了的一针,但她根本拆不开,那个结反而越拆越紧。“别闹了!”她回了一句,“就—该死的!别闹了!”
“别闹了?”道姆也气势汹汹,“什么别闹了?别闹了什么?”
米米最后放弃了,她把手往桌上一甩,“该死,什么烂玩意儿!”
“该死,什么烂玩意?”道姆问。他没绷住,突然窃笑了出来。
米米猛地把头扭向道姆,咆哮着:“有什么可乐的!?”
这更让道姆一发不可收拾,大笑不止,笑得喘不上气,米米也是火冒三丈了。她用拳头捶着桌子,桌上的毛衣针都被震到了地上。“有什么可乐的!?”她怒喝,把那团打成结的毛线拎在道姆眼前晃,就像拎着一只死兔子似的。
这一刻,全班都憋不住了,放声大笑。比尔也笑得合不上嘴了,他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可以了!”他说。
“我的老天!”米米长舒一口气,瘫在椅子上,喘得像刚跑完马拉松。她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毛衣针,又看了看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指,“我的天啊!”
比尔朝向大家:“谁能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乌马回答:“米米开始选的那件事太简单了,”她接着说,“那件事......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那件事没法让她投入百分之百的注意力。”
“没错,”比尔说,“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第二次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乔恩举手了,“她在很努力地织毛衣—真的很努力—她都......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她不再装了,而是开始真正的回应。”
“说得对,”比尔说,“你说得太对了。记住:演员一旦有了一个真实具体的目标要他们投入全部注意力去完成,真实的反应就会从他们内心以及过往的经历中滚滚而出。这样的话他们手头上进行的活动就会变成‘真实做事’状态下的一种训练,让演员忘掉自我,让他们的情感自然地释放出来。
“其他值得注意的是,米米并没有试图要表演织毛衣,她是真的想织出件毛衣。当她脚踏实地地回到生活中,她的情绪就对劲了。我的意思是说,她刚才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没有一点是刻意装出来的,她不是想着要让自己大发脾气,她想的都是怎么把事情做好。这就是区别所在。记住:永远、千万不能想着要演出什么样的情绪,而是要去找一件真正有难度的事,投入进去!”
“比尔,”雷格开口了,“我有点疑惑。在我看来米米选择的两种活动各有各的难处,但您却说不是这样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这个意思,”比尔回答,“她做刚刚的两种活动从技艺层面讲难度有着天壤之别。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一下,好让你们彻底弄明白。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2加2等于几?”
雷格有点得意地看了比尔一眼,“这太小儿科了吧?”他说,“4。”
“好,”比尔点头。“那再答这道7418除以3等于几?”
雷格的脸色立马变了,眉毛拧在了一起,眼睛盯向一边,专心致志地在心里算着,下巴还跟着一点一点。
“别算了。”比尔说。雷格长舒了一口气,大家都笑了。比尔转向大家,“你们都看到雷格前后行为发生的转变了吗?这道题就是一个真实具体的阻碍(obstacle),它迫使演员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它上面,以至忘了自己、忘了在做什么、要怎么回应别人。在戏剧中,阻碍是动作(action)课的核心。”
这时后排传来了肯尼的声音:“比尔,能再多解释一下吗?”
比尔点头:“‘戏剧(drama)’这个词源于希腊,意思就是‘去做’或‘去实现’。在戏剧中,人物都要克服很多阻碍。阻碍越大,观众看着越精彩,因为观看人物的挣扎过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有意思的。每个人都能与之共鸣,因为挣扎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事实上,没有挣扎,也就没有生活了。
“身为演员,让自己的手头做着一件高难度的活动是你能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一件真正的难活会让你拿出全部注意力,但同时你也必须回应你的搭档,不能把重复练习抛在脑后。和之前的练习一样,你还得对听到的话做出回应。”(www.xing528.com)
亚当问:“比尔,那在干活的时候,还要努力留心听别人讲的是什么吗?”
比尔摇摇头:“肯定不能啊。你知道林肯说过什么吗?‘一幢分裂成两半的房子是无法站立的’。演员也一样。一旦你开始干手头上的活了,那你的任务就是把活完成,能听进什么就回应什么好了。你专心干活即可,要相信自己是可以听到搭档的话的。你会因为太专注而什么都听不到吗?如果会的话,那这其实也是你的真实反应了。”
堂娜说:“比尔,我注意到米米在认真干活的时候,练习的节奏就变慢了,这样可以吗?”
比尔点点头:“没问题的。当练习的一方完全沉浸于某事时,对话的节奏必然会相应地发生变化。实际上,当练习者做事的时候,他们有时容易只是机械地重复对方的话,而不是跟随自己被搭档的话激发出来的冲动做出回应。在我们进入这个练习的下个阶段时,我的一部分职责就是要保证你们每时每刻都能做出真实的回应,无论当时你们一门心思地干着什么。”
堂娜做了个鬼脸:“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听没听懂您说的。”
比尔摆摆手:“单纯地重复听到的话,和用重复练习的方法随时随地回应搭档是两码事。在你专注做事的时候,你搭档的任何反应都会打断你或是分散你的注意力,但无论你当时有多么专注于手头的事,你每次都必须按照真实的感受对搭档做出回应。”
“我们讲得有点快了,”他说,“我们继续往后学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意思了。下面我们再请两位同学到前面来试一下吧。”
接下来课上的时间,学生们各自干了他们认为需要自己全神贯注的难活,但比尔几乎都给否定了,他觉得这些事太容易了。
比如说轮到谢丽尔的时候,她铺了一桌子的碎盘子片,还没等开始,比尔就问她要干什么。她回答说她想出来的活儿就是把碎盘子重新黏到一起。“这主意不错啊,”比尔说,“一共有多少碎片啊?”谢丽尔数了数,说是七片。
“七片?”比尔说,“能拿给我看看吗?”谢丽尔用一块抹布掬住那些碎片,交给比尔。比尔双手捧着那一包碎片,小心翼翼,好像里面装的是英格兰皇冠上的宝石。
“谢谢。”他说,随后两手一松,那包碎片就掉在了地上,接着他还上脚狠狠地踩了几下,看得谢丽尔唉声叹气,其他同学也是目瞪口呆。比尔弯腰把地上的碎片又包好,交还给了谢丽尔,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这回再试试。”
奎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带来的是一盒磁带,磁带条已经从中间的小齿轮上脱落了下来,光滑锃亮的棕色带子缠成了大圈小圈,悬在磁带壳上打着晃,就像一条条吐出信子的蛇,虎视眈眈的,好像要把能碰到的一切都撕扯掉。只见奎德掏出了一把小改锥,插进了磁带中间的小圆孔里,然后拧了起来,他要把那些露在外面的磁带条都拧回去。而比尔对此并不满意,他说:“我来帮帮你吧。”
比尔走到奎德身旁,抽起薄薄的磁带条,缠在自己手指上开始胡乱地打结,一下、两下、三下。奎德崩溃了,好像五脏六腑被子弹打穿了一样。“哦,不。”他哀号。比尔接着又打了第四、第五、第六个结。“哦,不,哦,不要,哦,不要......”
有了比尔的一臂之力,谢丽尔和奎德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一个新高度,此外,直说吧,他俩也抓狂到了新高度。比尔转向大家,念叨了几句:“阻碍越大,挣扎越猛烈。挣扎越猛烈,表现得就越有生气。”
一点一点地,学生们慢慢意识到了干的活到底要多难才能对他们的表演训练有帮助,他们开始认真对待起了自己的活动。但比尔说:“你们不能因为手头干着活,就把自己的重复练习耽误了。一刻的松懈,都会颠覆你全部的真实感。”
肯尼就是在这上面栽了个跟头。他的搭档是安伯,安伯带了三个亮橙色的网球,她自己琢磨的项目就是杂耍抛接这三个球。安伯站在表演区的中间,她先看了一下一本叫《抛接球入门》(HowtoJuggle)的书,等看得差不多了,她把书扔到一边,开始向空中抛球。但她没什么这方面的天赋,耍一个球的时候都总往地上掉,更别提三个了。球总是滚得满地跑,安伯就到处去追。
肯尼靠墙坐在床上,看着安伯的一举一动。安伯的笨手笨脚显然把他给逗乐了,他憋着笑,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安伯质问。回去翻书后她又接着抛球,还是没戏,球根本就不受她的控制。
“对,”肯尼还是笑了出来,“你在做什么?”
“肯尼,我在做什么?”安伯的回答带着点讽刺,她都没抬眼看肯尼。
“没错,”肯尼说,“我说,‘你在做什么?’”
一个球滚到了椅子底下,安伯一边趴在地上够球,一边哼出了一句:“你觉得我像在干什么?”
肯尼大笑:“你觉得你像在干什么?”
“是啊,”安伯一边够另一个球,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口气里透露着难以置信,显然她觉得肯尼就是个愚蠢的睁眼瞎,或者连这个都不如。“你觉得我像在干什么?!”她厉声道,潜台词就是你这个蠢货。
“我不知道。”肯尼咧嘴一笑,“你跟我说啊。”
“别说了,”比尔发话了,“肯尼!肯尼!你不要再说了。”
肯尼为自己辩解了起来:“怎么了?我没做什么吧?”
比尔被他激怒了,看着他说:“你没抓住当下的时机,你没听出来安伯跟你说的真正意思吗?她说‘你觉得我像在干什么?’很明显她是想告诉你她觉得你的问题太蠢了,可你忽视了这层意思,还在那儿没话找话。”
肯尼眨了眨眼:“哦,那又怎样?”
比尔两手一摊:“你到这儿不是来聊天的,你是来表演的!”
肯尼还想顶几句,但最后还是说了:“我不明白区别在哪儿。”
比尔长长地叹了口气:“听着,如果闲聊是表演必须的能力,那查理·卓别林连表演的门都进不了。你要做的不是跟人没话找话,你要做的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安伯身上,根据她的言行做出回应。你刚才没那么做,你只是坐在那里,对她的言行无动于衷,自作聪明。”
“什么?不是的!比尔,我真的没想那样做,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比尔追问。
“我......”肯尼支支吾吾,“我只是......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比尔说,“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来告诉我。”
“我想我只是......”肯尼低头承认,“在聊天。”
“这就对了,”比尔说,“你的确是在聊天,那不对。”
比尔转向大家:“听别人说话和听懂别人说话是两码事。肯尼刚才是在听安伯说话,但他没听出话里的讽刺。由于他没听出来,安伯的话也就没有对他产生丝毫的影响,结果导致他不能根据安伯的反应做出任何调整。
“我们现在虽然只是在做练习,但你们要记住:这是演戏练习。也就是说你要把表演中的每时每刻当作绝对真实的生活来对待。如果表演中,有人说的话放到真实生活中会伤到你,那在练习中,你就要让自己被伤到;如果有人说的话在真实生活中会让你很高兴,你就得让自己高兴起来,每分每秒都不能漏掉。你要把搭档给你带来的所有反应都放在心上,然后做出真实的回应——发自内心的回应。”
大家开始记笔记,比尔继续。“讲真心话是一名演员的基本功,但你们大多数人都没这么做。你们大多数人以前接受的训练都是教你们说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好把时间打发过去。现在我说的你们要听好了:凡是那些不是你们真心实意吐出来的词,每个都会侵蚀你的演技。作为演员和艺术工作者,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要忠于自我,这是你们要特别注意的。”
比尔示意肯尼离开表演区,他自己坐到了肯尼刚才在床上的位置。他跟安伯说:“你重新开始做你的事情。”安伯开始了,同之前一样,不管怎么尝试,她还是接不好球。
比尔观察了她很久,安伯一直像个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想控制好球的落点。她太惹人注意了。最后比尔开口了:“你真得好好练练。”
安伯一听呆住了。网球掉在了地上,弹得七零八落。一个球滚到墙边撞上了角线,停了下来,另一个蹦到了墙角。“我真得好好练练?”她追问,狠狠地给了比尔一眼,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比尔应该已经死了。
“嘿,”比尔说,“别那么看我。”
“嘿,别那么看你?”
“没错,”比尔说,“别那么看我。”
“没错,别那么看你?”
“没错,”比尔说,“别那么看我。”
安伯哼了一下:“去你的!”
比尔把手放在胸脯上,说:“去我的?”
“对,比尔,去你的。”
比尔真的被安伯伤到了,他说:“对,比尔,去我的?”
“怎么了,我伤到你了?”安伯问。
“是的,”比尔说,“你伤到我了。”
“是的,”安伯说,“我伤到你了?”
“是的,”比尔说,“你伤到我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安伯说。大家都笑了。
比尔用目光在观众席上搜索肯尼,发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刚才的表演你看明白了吗?”他问肯尼,“不是聊天,是看你搭档的一言一行,给出回应。”
“我明白了,”肯尼说,“我想我懂了。”
“好,”比尔说,“每届学生都是这样,我一旦开始往练习中加入活动,大家就会把之前学的基础给忘了。他们又开始思考、动脑子来做出回应了。我们得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中,否则最后这个练习就变成了聊天,这很致命。”
梅利莎在表演区的桌旁坐下,拿出一束假花摆在桌上。接着她又拿出一个大素描本和一套炭笔和蜡笔。她眉头紧锁,开始临摹假花了。
练习进行得挺顺畅,雷格和梅利莎用心聆听和回应彼此。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大笑、相互大叫、彼此嘲弄、吓唬对方,也咯咯地傻笑,有时会觉得无聊,有时又兴奋异常,最后互相大发脾气。比尔点点头,让他们结束了练习。
比尔面朝大家,问道:“你们知道他俩的练习为什么好吗?重复练习是没有排好的、没有计划的,没有什么既定的事情要去做,练习者之间的互动也没有既定的方向。而练习的要点就是用心去听,真的听进去,然后做出真实的回应,就这些而已。如果你能做到,你和搭档的互动就是真实的,是情感的沟通,而不是思维的互动。那样的话这个练习锻炼的就是你每时每刻都顺从本性来生活的能力,而这是演员的核心技能。”
比尔起身,走向桌旁的梅利莎,“告诉我你选择的个人活动是什么。”他说。
梅利莎举起她的画。她给假花起了个稿,画得挺像。“那朵郁金香的茎我总是画不好,”她说,“您看。”
比尔仔细看了看她的画,“嗯,我看到了。你想把画画得和原物一模一样,对吧?”
“是啊,”梅利莎回答,“所以很难啊,我画不好那个弧度。您看到了吗,在伸出第一丛叶子的地方根茎是展开的,而到球茎的那部分又越来越细了?这个变化很难拿捏。”
“我觉得也是,”比尔说,“但如果不难的话,也就是如果你不想把它画得一模一样的话,这件事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你说呢?”
梅利莎想了想,“是啊,”她说,“难度就在于有一个标准。”
“没错,”比尔说。“你给我们引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让我们能更好地理解练习中的活动。我们把它叫作完美标准。如果没有这个标准,没什么事是难的。如果事情不难会怎样?”
“没法激发你活在当下。”安伯答道。
比尔点点头,又对梅利莎说:“米米做的那件事的完美标准是什么?还记得吧,就是她织毛衣的事?”
梅利莎点头:“她想把毛衣织得和书上的示例一模一样。”
“对的,”比尔说,“每一针都得和书上的一模一样。谢丽尔黏盘子碎片的时候呢,她的完美标准是什么?”
谢丽尔举手了:“我得把所有的碎片都归到原位,让盘子看起来和没摔之前一样。”
“很好,”比尔说,“奎德,你捯磁带条的事儿,什么是完美标准?”
“我得把磁带条都捯回到齿轮上去。我觉得如果我真的想测试一下是不是捯好了的话,应该带个录音机来,捯完之后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看放出来的声对不对。”
“是的,”比尔说,“这个主意听起来很不错。那安伯的杂耍呢?”
安伯微笑着说:“我的完美标准就是一次能耍三个球,球都不掉在地上。但我觉得可能还能更难些。我其实是想做到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把三个球耍得很好,想耍多久就耍多久,球不掉在地上。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真的学会杂耍了。”
“说得好,”比尔说,“你们现在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之后,训练中的每个活动都要有一个完美标准。我们投身于某事的时候,脑子里要想着它的完美标准,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怎么去达到这个完美标准上。我们的时间如何,我们能正点下课吗?”
我看了一眼表,告诉比尔下课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好的,”比尔说,“我下节课要讲些新东西。你们先记下来。”
“下次上课你们要做的事和这次一样,也还是会用到重复练习,和这节课也一样。但下堂课,做事的人必须要有一个简单、具体的理由,告诉我们他(她)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们回到米米织毛衣的事上。米米,你织毛衣的理由是什么?给我们一个简单、具体的理由。”
米米想了一下,耸了下肩,说:“可以给我老公织件毛衣,当生日礼物送给他。”
“很棒,”比尔说,“这理由我看成。奎德,你呢?你为什么费那么大劲要修好磁带?”
奎德粲然一笑:“我房东答应我要把浴室的瓷砖补好。我当时带着录音机,就把他说的话录了下来。现在他又说不补了,所以我想把磁带交给我的律师,想办法让房东把浴室的瓷砖给补上。”
比尔露出了笑容,“你现在的状态很不错。你们都看到这个原因是怎么激励他的了吗?这就是我们要的,我们把这些原因叫作理由,同样的,理由也需要有相应的标准,一定要简单和具体。最后一点,这个理由是要想象出来的,而这个想象是要合理的。我说的这些你们能明白吗?”
蒂龙轻声一笑:“比方说,您不希望听到我们说黏盘子是因为外星人从天而降,想和我共进晚餐。”
比尔也笑了,“没错,”他说,“可不能是这样的理由。我们下节课会展开来讲。现在你们要做的,还是在课下和搭档继续练习。伟大的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说过,‘我要是一天没练习,自己就会知道。要是两天没练习,我的经纪人就会知道。要是三天没练习,观众就会知道。’你们要记住这句话。”
回到办公室后,比尔说:“这班的学生很不错。”
我从笔记本上抬起了眼,“他们都各有特色,”我说,“都有自己的个性。”
比尔点点头:“随着学习的深入,他们的个性会变得越来越鲜明。我带的学生都是这样的,就像看着他们的灵魂重生一样,学习只是帮他们把裹住灵魂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清理掉,就像把古老的锡器杯子擦干净一样。”
“那肯尼是什么情况呢?”
比尔扮了个鬼脸,“他演了些年头的音乐剧,但音乐剧的风格是表现派的,主要是唱歌给观众听,演故事给观众看。这样会毁了一个演员的真实感的。肯尼习惯把戏演出来,而不是让它自然地发生。在某些方面,他和米米有着相似的问题。他们很容易演得太用力,不愿意静下来去体验真实的感受。肯尼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他觉得真实的东西不够吸引人,这点我完全不同意。”
“他们都有自己的问题,”我说,“他应该能过这一关的。”
“他应该能,”比尔说完就转了话题,“我们的训练要进入理由这部分了,一到这块我就特别兴奋。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这一部分吗?”
我按了两下笔:“你还是告诉我吧。”
“之前的练习都是基于现实的。你真的走进课堂,真的一边黏碎盘子一边重复搭档的话,而引入‘理由’的重要性在于这是演员走入想象世界的第一步。一旦跨出了这一步,我们就来到了一个新鲜刺激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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