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离开房间,就默默地坐在桌旁聆听即可。
你甚至不需聆听,稍等片刻,
让自己学习如何静下来、安稳地独处。
这世界会毫无保留地为你掀开面纱,没有什么阻挡,
你会感到狂喜涌入心中,淹没脚踝。”
——弗兰兹·卡夫卡(FranzKafka)
比尔问:“有人在农场长大吗?”谢丽尔举起了手,她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的乡下姑娘,长着一双大眼睛,甜美可人。“好的,”比尔说,“那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再合适不过了。假设我有这么一个疯狂的梦想,要种一棵绿油油的、惹人爱的大卷心菜,你来告诉我,需要先做些什么?”
谢丽尔莞尔笑道:“我们一般得先有卷心菜的种子。”
“是啊!聪明!那我再问你一下,这回不是卷心菜了,我有个更远大的梦想,种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橡树,那应该怎么做呢?”
谢丽尔看着比尔,像看着一个疯子,“得有颗橡果吧?”她试探地答道,好像这个问题藏着什么玄机。
“是呀,”比尔回答,“因为橡果是橡树的种子,对吧?”
“是这样的。”
比尔转向大家:“种子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要因为它小就小瞧它们。一粒微小、简单不过的种子却可以孕育出无比巨大、精巧的东西。你们不信?不用说远了,就看看你们自己。你们每个人一开始都是一枚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受精卵,这么多年了,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种子意味着开始,是不容小觑的。一个良好的开端格外重要。你们应该都听过这种说法,说某某不是个好苗子,对吧?如果种子有问题,是种不出一棵好的卷心菜的,也种不出一棵参天的大橡树。你需要优良的种子去孕育优良的东西,表演也不例外。在座有人学过芭蕾舞吗?”
梅利莎举起了手。她是一个高挑、柔美的女子,有舞者的身材,脸上闪着双明亮的眼睛。她说:“我学过15年。”
“太好了,”比尔说。“那告诉我,你第一天上芭蕾课的时候,就是你第一次踏进芭蕾舞教室的那一刻,你的老师从把杆那里转过身,是朝你这么说的吗,‘早上好啊,同学们。今天我们要跳《天鹅湖》,谁想跳天鹅呢?’”
梅利莎笑了,摇了摇头:“我们可不是那样上课的。”
“哦,不是吗?那你们是怎么上课的?”
“我们只是练习。一遍遍地练习步伐、姿势、动作,直到这些成为身体的记忆。之后,才能开始跳舞。”
比尔看着梅利莎,带着点揶揄地笑着说:“那如果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就跳《天鹅湖》,你后来的芭蕾舞生涯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梅利莎想了想:“那我的舞蹈生涯就开始不了了,因为如果没有基本功支撑的话,别说《天鹅湖》了,其他任何我想跳的舞都跳不了。”
“那我来总结一下,”比尔说,“音乐家、舞蹈家、画家、歌唱家,所有认真的艺术工作者们都要通过坚持不懈的练习来掌握各自艺术形式所必需的技艺。而放到表演上,其中所需要的训练却极少被人理解。
“有许多表演课会先让学生们上台演一演《欲望号街车》里的斯坦利(Stanley)、布兰奇(Blanche),接着再剖析、讨论一下该剧作者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黑暗、诗意的写法。一天下来,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艺术水平得到了提升,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教室。可其实那两个演了斯坦利、布兰奇的学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表演,他们只是讨论了一天的戏剧而已,关于表演,却什么都没学到。你们猜猜,咱们上课要先做什么?”
三四个学生异口同声:“练习。”
“说得对!咱们现在就开始,给咱们的卷心菜先播种,做重复(Repetition)练习。”
比尔从桌旁起身,面对大家。他的目光在学生中搜寻了一下,最后锁定在特雷弗身上,对他说:“你,来帮帮我。”
“好的。”特雷弗回答。
“咱俩来演示一下重复练习,好吗?很简单,就像做游戏。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重复给我听,可以吗?”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好,那我们开始。”
比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特雷弗。当比尔注意了谁,他不单单是看着对方,更像是在感受对方,他非常善于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对方身上。一会儿工夫,他面对特雷弗已经是全神贯注的了,然后他开口了:“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特雷弗机械地重复:“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比尔又说:“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特雷弗暗笑了下:“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比尔有点不耐烦了:“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特雷弗也有点不快:“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
“好了。”比尔示意停止。
“还可以。”比尔说,“特雷弗是完全照我的意思做的,但刚才的过程有一个问题,你们看出来了吗?到底谁戴了顶可笑的帽子呢?”
大家全都望向了特雷弗。他戴了顶很旧的棒球帽,上面还有油点子;帽子前面是浅黄绿色的底,上面的白色花体字是“Von Dutch”;帽檐翘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衬得特雷弗的脸又长又怪。
“是我。”特雷弗回答比尔,“不是你。”
“是啊,”比尔说,“但你一直说‘你戴了顶可笑的帽子’,这说的好像不太对吧。你照我说的做了,去重复我说的话,但说出来的却不是事实。”
特雷弗做了个鬼脸,“您这么说可就巧了,因为其实我当下想说的是......”他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比尔追问。
特雷弗挺了挺脖子,道:“我的意思是,我当时有这个冲动脱口而出‘是我戴了顶可笑的帽子吧?’”
比尔笑了:“你的冲动就是把这个练习给改了,好让你自己能照实说话,对吧?”
“好像是。”
“你能有这样的冲动,很好。”比尔说,“你迈向了重复练习的第一个变化阶段。今后的练习,你就顺着自己的冲动来说,这样做没错。换句话讲,就是在之后的重复练习中,如果得改变句子的措辞才能让你说出来的是实话,那就去改好了。千万不要为了保持字面上的一致,在练习中把大实话给吞回去。”
比尔接着转向了乌马。这个身材很结实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黑亮的齐刘海下是一双灰褐色的眼睛。她在班上还一言未发,看起来极为腼腆,但她始终专心致志,她灰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她一直在听大家讲,虽然不动声色,但都心领神会。
比尔问她:“你是戴了顶假发吗?”
这一问使得乌马很不好意思:“您是问我戴假发了吗?”
“是的,你不是戴了顶假发吗?”
“我没有!”乌马有点生气,低声说,“我没戴假发。”
“没有?”比尔又继续,“你没戴假发吗?”他听起来还是不相信乌马。
“见鬼去吧。”乌马压不住自己的火了,全班爆发出一阵大笑。
比尔接着把注意力转向了雷格。“你看起来很累。”他说,雷格吓了一跳。
“我看起来很累。”雷格问。
“你看起来很累。”比尔重复。
“我看起来很累。”雷格说。
“你看起来很累。”比尔继续重复。
“我看起来很累。”雷格说,语气已经有点生硬了。
“是的,你看起来很累。”比尔继续。
“是的,我看起来很累。”雷格没好气地说。
“是的。”比尔说,雷格的不快把他也惹怒了,“你看起来很累!”
“是的。”雷格咬牙切齿地说,“我看起来很累!”
“是的。”比尔一个词一个词地强调,“你!看起来!很累!”
“该死!我根本就不累!”雷格叫了出来。
比尔笑了:“到此为止。”
“雷格,刚才是怎么回事啊?”
雷格忽闪着眼睛问:“您是什么意思?”
“就刚才,你没有按重复练习的要求去重复,而是把实情给说出来了。我说‘你看起来很累’,你应该说......”
“我看起来很累。”
“是啊,我们来回说了几遍后,我记得我是在某个时候加进了‘是的’,之后我说的是‘是的,你看起来很累。’”
“没错,”乔恩说,“您的确加进了‘是的’。”
“我突然加进这个,是因为当时练习已经做得有点让人厌烦了。但雷格做得很不错,他也跟着加进了‘是的’,然后一遍遍地重复。这很好,说明雷格真的在听我说。不管你的搭档说什么,你都得去重复。但最终雷格还是真正地改变了这个练习,因为他的冲动让他喊出来了......?”
雷格把双手伸向空中,怒喝一声:“我根本就不累!”接着他还说,“我要大声地告诉你们,我昨晚睡得特别好!”
比尔也把双手举了起来,说:“我听到了!你根本就不累!”大家都笑了出来,比尔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你的意思是说重复练习的效果不断在你那里堆积,一板一眼的重复让你越来越烦,因为我一遍遍说的都是不实的观察结果,这种烦躁的情绪引发了你的冲动,你跟着叫出了‘该死!我根本就不累!’”
雷格想了一下,点点头。
“太好了,”比尔说,“这就是这个练习的第二种变化方式,为了有一套我们上课用的词汇,我们就叫它‘堆积情绪’。这种堆积是在练习过程中逐步自发产生的,换句话讲,如果你真的在听、在回答的话,这个练习中机械的重复就会对你产生内在的影响,从而创造出你的自然冲动。(www.xing528.com)
“这就是我想给大家讲的。在进行重复练习时,迟早有一方的冲动会被逐渐激发出来,从而改变你们的交流。雷格最后对练习实在忍无可忍,所以他大叫‘该死!我根本就不累!’这样练习就发生了改变。如果要继续这个练习,我们就要从这里开始。”比尔转向了雷格,说:“该死,你根本就不累?”
雷格举手做投降状,哼唧着:“求您了,我明白了。”“你明白了?”比尔问。
“我明白了。”雷格说。
“你明白了?”
“我听明白了。”
“好的。”
肯尼举起了手:“所以是说,在你认为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会主动换到下一个重复的内容。”
比尔摇头:“不是的,通过思考而主动去换内容的做法是错误的。‘思考’这个动作就意味着不是顺其自然发生的、是经过盘算的,就像你想控制一场谈话一样。通过重复练习我们要训练的不是思维,而是本能。在这个练习中发生的一切,都应该是由冲动、情绪驱使的。你给搭档的反应不能是经过思量的。在这个练习中,只要你让思维参与进来,你的冲动就会被掩盖掉,练习对你也就没有了意义。”
肯尼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不太明白什么是冲动。”他说。
“你一定知道冲动是什么,”比尔说,“你一生都在与冲动为伴。打个比方,你要是一屁股坐在了钉子上,会怎样?”
“哎哟!尖叫一声。”安伯回答。
“对啊,”比尔说,“你的冲动就是大叫,并立刻站起来。你需要坐那儿想一会儿吗?根本不会。这是你本能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这就是冲动。冲动是想不出来的,如果你顺着冲动行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反之的话,你只能忍着疼坐在那里,直到忍不住还是得屈服于冲动。”
比尔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如何与你的自然冲动相联结是演员需要学习的一个最重要的本领,因为你自发的冲动会揭示你本来的样子。这个本质不是你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也不是你认为别人想要你变成的样子,而是你真实的自我。不经过思考而表现出来的才是你真实的样子,而放在我们这个练习中的意思就是不加思考地重复。这听着可能跟你们以前学的正好相反。大家以前学的可能是多想想再行动,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在说你姑妈真的很胖之前先把话自我过滤一下。但我告诉你们的是不用想,直接说!什么都别想,直接行动!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自发的状态,只有这样你才能释放出身为人的本真。
“关于重复练习,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一点,就是这个练习没有涉及太多知识层面的内容。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练习的东西比智力训练要重要得多,我们的交流是有血有肉的。
“桑福德·迈斯纳和李·斯特拉斯伯格的想法很少一致,但在谁是他们见过的最杰出的演员这个问题上他俩却不谋而合,优秀的演员保罗·穆尼(Paul Muni)也分享过同样的看法。他们都认为自己见过的最杰出的演员就是那个叫乔瓦尼·格拉索(Giovanni di Grasso)的西西里岛人。格拉索是20世纪20年代来美国的,30年代的时候他在第二大道上的一家公司演出。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天才,他一上台,你的注意力就没办法从他身上挪开。他想让观众笑,观众就笑;他想让观众哭,观众就哭;他想让观众又哭又笑,观众也就真的又哭又笑。他就像自然的力量一样不可抗拒。
“但桑福德、斯特拉斯伯格、穆尼三人也都同意,格拉索在台下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粗人,没法跟他谈点有水平的东西。他表演的时候,呈现的是他的直觉和感受。他不是用脑子来表演的,实际上他脑子里好像也没装什么东西。
“有人问过哈罗德·克鲁曼,‘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克鲁曼回答:‘首先,你得有一副经过训练的完美嗓音,你一开口,大家立马坐得笔直、洗耳恭听。其次,你得有鲜活、富有表现力的身体语言,能把每一丝感受都传达出来。最后,你得很情绪化,也就是很容易呈现出喜怒哀乐。’
“听后,那个向克鲁曼提问的人点点头,说:‘好的,我明白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其他的?’克鲁曼反问,‘就这些了!有了这三样,你就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了!’”
比尔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克鲁曼在描述一个杰出演员的时候没提到什么?”
“头脑。”道姆回答。
“没错。”比尔说,“你们也别误会,我不是说要当演员的话你得是个蠢蛋,演员也不应该是蠢蛋。我的意思是,表演的时候你是不应该用脑子的,脑子就留在其他地方去用吧。与头脑相比,有一颗博大、善于理解的内心重要得多,这颗心要能让你感知到他人内心的变化。演员也会思考,当然得思考了,但那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思考,是演员的思考方式。就像画家用视觉思考,音乐家用声音思考一样,演员更多的是用心来思考,而不是用脑子。”
比尔继续和其他学生进行重复练习。他发现学生没做到位,或者不够真实的时候,就会停下来指出。和瓦内萨练习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喜欢你的上衣。”比尔说。
“你喜欢我的上衣。”瓦内萨重复。
比尔继续:“我喜欢你的上衣。”
“你喜欢我的上衣。”
“是的,我喜欢你的上衣。”比尔说。
“你喜欢我的上衣。”瓦内萨说,显然,她感到厌烦了。比尔停住了。
“你落了什么?”比尔问。
“啊?没有吧,落了什么?”
“我跟你说的是什么?”
“我没落什么吧,你说你喜欢我的上衣。”
“不对,”比尔说,“我说的是,一字不落的是‘是的,我喜欢你的上衣’。你后来重复了什么?”
瓦内萨耸耸肩:“我说,‘是的,你喜欢我的上衣。’”
“不对,你没这么说。你漏掉了‘是的’。”
“哦,抱歉。”
比尔不看瓦内萨了,他有点失望。“下次注意点。”他说。
瓦内萨皱着眉头说:“就这么一个字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下比尔真的痛心了,他说:“你是说那个字眼?在整个过程中重要的是那个字眼吗?我再说清楚点,重要的是你要一字一句地重复,没有任何遗漏。你听,然后重复你听到的所有东西。如果你这儿落一点,那儿落一点的话,就会削弱你聆听的能力,而一个演员必须具备高度的专注力去聆听。你这么丢三落四,最终会影响你和搭档的交流,让你们苦不堪言。”
“可看起来就这么一丁点大的事啊。”瓦内萨噘着嘴。
“是啊,”比尔说,“都是些小事,那你说有什么算得上大事呢?”
又进行了几轮练习后,肯尼又举手了。比尔看到后问:“怎么了?”
“我就是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练台词啊?”肯尼说。
比尔把目光投向肯尼,哭笑不得。“你是想问,我什么时候给你排戏里的台词吗?”
“没错,”肯尼回答,“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明白了你教的重复练习的精神,我也挺喜欢这个练习的。但如果我能演准备好的戏中的台词,我能成为更厉害的演员。”
“对此我深表怀疑,”比尔说,“在表演中,台词是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元素,它能掩盖很多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能记住台词,并且能八九不离十地背出来,别人就会觉得他在表演了,但其实他只是在背诵台词而已。
“但你引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如果我们把台词拿掉,那演员用什么来代替对话呢?在即兴表演的时候,演员通常要自己来编对话,结果导致他们又得寻求大脑的帮助,而演戏时是最不应该用大脑思考的。
“现在这个阶段,重复练习就是对话的完美替代品。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去重复搭档的一言一语。你不用想,也不用编,可以无拘无束地顺从你的冲动,只是重复,再重复,一遍一遍地重复下去。”
“那现在让我来问你们一个问题,”比尔说,“我之前说过,表演就是真实地做事,要想演得好,关键就是要去真正地做事。意思就是,我们在这个工作室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以‘真实地做事’为出发点的。如果这些话没错,那我问你们,重复练习这颗小种子和真正地做事有什么关系呢?
“重复练习和真实地做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这个练习迫使你用心去聆听并且回答你听到的内容。出色的表演就是从这颗种子里孕育出来的。纯粹的、不带评判地聆听可以让演员回归真我。而你对搭档纯粹的、不带评判的回应也能让你和对方建立起真实的交流。和别人的交流是生活的本源,无论是在舞台上的生活里,还是在现实的生活中。”
比尔继续和班上的其他人进行练习。我们能明显地看到,没有一次练习是重样的。对于做练习的演员来说,重复练习引发出的是他们独一无二的、鲜活生动的,也是不可预知的特性。通过观察这些学生的练习,我对班上的每个人都有了具体的印象。
比如说梅利莎,感觉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内敛。而安伯给人的感觉是有点怪里怪气的,但并不让人讨厌。
堂娜就不同了。她近三十岁,黑眼睛、黑头发,看起来很严肃,穿的是浅蓝色的配着裤子的名牌套装,戴一副时髦的黑框眼镜。她一开始是演员,后来在财务咨询领域找了份高薪的工作,现在又回到了她的真爱—表演。像肯尼一样,她回答问题时总爱动脑子。她的大脑不停地运转,哪怕是最不起眼、平凡无奇的一刻,她都想琢磨出个究竟,仿佛练习中或者生活中出现的任何情况都是大学的三角函数题。
练习的时候,堂娜要等很久才开口。比尔抛给她一句话,她不是本能地复述出来,而是自己先琢磨、盘算一阵子,想出一个最机智、聪明的答案,然后才开口。比尔可受不了这个。练习的时候,只要堂娜停顿的时间一长,比尔就打着响指冲她说“重复!”通常堂娜的反应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她磕磕巴巴地重复出比尔说的话,而比尔毫不迟疑地又把话抛回给她。用这种方式,比尔彻底打断了堂娜的思绪,激发她做出本能的反应。堂娜从思绪中惊醒时,常会恍恍惚惚地把她该重复的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她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好像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就我们做的这个练习,我有两点想说的。”比尔说,“第一个要点是演员必须把注意力放在哪里,这是表演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元素。作为一名演员,你们最不能把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
“自己身上。”安伯回答。
“没错,”比尔说,“如果演员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就会变得浑身不自在、束手束脚。但好在通过人的意志力,大家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的,你可以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想放的地方。在我们的训练中,你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哪里?”
道姆回答:“仔细听对方讲话?”
“说得没错。意思就是你们要全神贯注于这个练习本身,所以要提起精神来,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只是一个词。”比尔瞥了瓦内萨一眼,大家都笑了。瓦内萨羞红了脸。
“我想说的第二个点其实和尤吉·贝拉(Yogi Berra)有关,他是扬基棒球队(Yankee)的知名球员。他是一名伟大的运动员,但并不是因为他的头脑有多灵活。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尤吉曾经一度找不到击球的感觉。在一场接一场的比赛中,他竟然一个安打都打不出。当时的情况糟透了,以至于他们队里的人都来给他出主意。有人跟他说,‘你击球的时机太早了’,也有人说,‘你握棒的位置太高了’,还有人说,‘你两肘的距离打得太开了’。尤吉拼命地想把大家说的这些要点一下子都给改进了。
“他踏上本垒,一击、二击、三击,只见他猛挥球棒,但最后还是三振出局。他沮丧到了极点,把棒子一扔,大吼:‘真该死,我打死也办不到思考动作的同时击球!’
“演员也没法一边思考一边去感受。其实,如果你生活中遇到有人歇斯底里、情绪爆发,想让他们冷静的最好办法就是问他们问题。他们在思考怎么回答你问题的时候,怒火就会平息,这很不可思议。所以我现在要跟你们说的是,什么都别想,直接行动。什么都别想,直接重复,去实实在在地感受生活!
“重复练习不像打橄榄球,你把球抛给队友,他可以抱着球在场上跑。这个练习更像打乒乓球,球快速地移动,不会停留片刻。球弹到我的眼前了,毫不迟疑,我就得立刻回击给你。你再打回给我,球就又到了我这边。从我这边到你那边,再从你那边到我这边,球弹上弹下,起起落落,要是停下来思考,你就完了。
“球要是真停下来了,这一回合也就结束了,所以打球的时候谁有工夫去想输赢的事啊!乒乓球的魅力就在于打球的时候你全神贯注于球的起落,任何得失的杂念都被撇得远远的。”
在比尔确认每个学生都做了练习后,我们要下课了,但下课时间晚了20分钟。
“好了,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今天课上学了这些后,你们能开始自己练习了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好的,但我还想提醒你们一下,今天我们接触到了重复练习的两种变化方式,一种是按照真实情况回答,另一种是堆积情绪。下次上课,我会给大家介绍另外两种方式。现在我要给大家分好搭档,下几堂课我们会继续做重复练习,而你们要在课下和搭档多排练。”
此时,比尔用锋利的目光扫向大家,“我现在要跟你们说的事非常重要,”他说,“而且我只说一遍。课下的练习在整个训练中占很大一部分,可能比课上练习占的时间比例还大。如果你不持续练习的话,我课上教的这些理论你是吸收不进去的。课下不排练就来上我的课是对我的不尊重,对那些没准备就来的学生,我可没什么耐心。
“顺便再提一点,留给你们好好想想。‘排练(rehearsal)’这个词在法语里是re?pe?tition,在意大利语里是ripetizione。我说这个,是因为这个词告诉我们,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重复是有多重要。‘练习’或者‘排练’的意思就是不停地重复直到完全掌握。记住我的话:只有通过练习,才能把我课上教的理论变成你的习惯,也就是第二天性。你要是没把我教的东西通过练习变成自己自然而然的习惯,那这些理论在舞台上或是生活中对你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提问,比尔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我很满意。那就干起来吧,去给你们的卷心菜播种。下堂课我们来看看大家都有了什么进展。”
我没急着走,在班里看了看大家下课后的反应。有些学生留下来追着比尔不停地问问题,但比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复跟他们说“我们下节课再来看看”。很明显,这个回答不是这些新生想要的。但对于这些刚刚萌芽、想要寻找方向的艺术工作者来说,这样的回答才是最有益的。比尔教给我的东西里,要挑一件我认为最好的,那就是要靠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方向。把答案彻头彻尾地讲出来,或是过早地讲出来,这样只会毁了在艺术道路上摸索的人,会剥夺他们自己在未知领域探索的机会。
我认识比尔已经很久了,我知道面对学生无止境的渴求,他会有多么于心不忍。然而,他相信的是,只有经历一次次扎心的尝试和失败,才能真正掌握表演的技艺。跌倒了,就爬起来再试。
这一刻,我也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留着,没去打扰比尔,让他继续忙他的事情。随后,我走出了第三工作室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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