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孩子都这么聪明而大人都这么笨呢?
一定是教育惹的祸。
——亚历山大·仲马
16个学生等着比尔的到来,一半男,一半女。他们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演员,在天赋、潜力和对表演的态度上有着过人之处。这些学生来自美国及其他世界各地,有人履历丰富、成绩斐然,也有人只是在小剧场表演过而已。很多人都师从多人,不同的老师推崇不同的表演技法。大家看起来都天赋异禀,但在招生面试时,也都暴露出各自独有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们完全施展出自己的才华受到了阻碍。
在等比尔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但也没忘互致真诚的微笑,互相自我介绍。
这间屋子的墙是浅灰色的,没有窗,只有一扇门。靠南墙的是几层矮矮的阶梯,上面摆着椅子,坐着学生。阶梯和对面的屋门中间空出了一块舞台,阶梯便成了学生的看台。比尔的桌子靠在一边,朝向舞台。
舞台的地面空空如也,除了两张床垫。床垫搭在了低矮的床架上,一张靠着西墙,一张靠着东墙。墙上有一块搁板,上面摆着各种道具,有酒瓶、花瓶、书、盘子、厨具、圣诞串灯、咖啡杯,还有一台老式打字机,一下子把人带回20世纪40年代。这些道具都是可供大家使用的。这时3号工作室的门被打开了,比尔走了进来,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桌子,嘴都没张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而学生们却对此报以热烈的回应。随后比尔在桌前坐下,打开一本崭新的花名册看了很久。看罢,他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抬头开始讲话。
“从前,有个一心向禅的学生,来到一位禅宗大师的宅前。那天,大师格外和蔼,请学生进了屋。
“他们坐下来准备喝茶,大师先问学生:‘你缘何来此啊?’学生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什么他对禅有无限好奇、巨大热忱,什么他对禅的所解和所惑,说个没完没了。大师只是眨了眨眼,就煮茶去了,他摆好茶盏、研磨茶叶、烧水,而学生一直滔滔不绝。
“直到大师给他斟茶的时候,学生才停下来。学生看着茶水在自己的杯盏中渐渐满溢,而大师并没有停手,最后滚烫的茶水流满整张桌子。‘天啊’学生惊呼,‘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大师方才住手,道:‘你的心就像这盏茶,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又如何能装进我教的东西呢?如果你真心向禅,见我之前请先清空你的心。’”讲罢,比尔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
从头开始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比尔说。
一开始没人吱声,过了会儿后排传出了一声:“来学表演啊。”
比尔想了想,说:“好的,但表演到底是什么呢?你要想学的话,总得先弄清楚它是什么吧。”
大家又沉默了。比尔只能接着说:“好吧,那我换个方式说。假设你今天正走在曼哈顿的街上,迎面碰上一个火星人,是真的火星人,我向老天保证,就是那种来自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你也认出了这个矮个子、绿皮、脑袋上晃着天线的家伙就是个火星人。”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都睁大了眼睛专心地听着。
“嗯,你们自然都会很好奇,对吧?那么咱们来假设一下你要和这个家伙聊上两句。‘火星上的生活如何啊?’‘哦,还不赖,地球上的日子好过吗?’就是这类的话。没聊几句,火星人就开始问你,‘那你是做什么的啊?’意思是,你的职业是什么?接着你回答他,我希望你是带着很自豪的口气说:‘我是一名演员。’
“火星人又问:‘演员?什么是演员呢?我们火星上没有演员的。’那么这时,你会怎么跟他解释演员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人举手了,是个清瘦结实的小伙子。他顶着一头粗糙、浓密的黑发,带着迷人的笑容。他之前做了自我介绍,我知道他叫特雷弗。比尔抬手示意了他一下,特雷弗开始说:“表演就是在假装中生活。”
比尔挑了下眉毛:“嗯......你有点想法。你提到了假装,我理解你是想表达和想象有关的意思,对吗?”
特雷弗想了一下,点点头。
“答得不错。因为想象力对于演员来说太重要了,后续我们会经常用到。我们先把想象放在一边,再回到刚才的问题。谁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子举起了手,她介绍的时候说她叫安伯,带点英国口音。比尔指了下她,“你是怎么想的?什么是表演?”
“表演是一种娱乐形式。”她回答。
比尔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好吧,”他说,“但嘉年华上的怪胎表演、槌球赛、摔跤都是娱乐,再延伸下去,挑圆片也算是一种娱乐形式。这里我希望大家能想得深一些。我不想显得苛刻,但表演起码比娱乐的层次要高,高很多。否则我们就成了单口笑星(stand-upcomedian),而不是艺术工作者了。”
瓦内萨,一个娇小的美国黑人,说:“你们猜我会怎么跟这个火星人说?我会告诉他表演就是塑造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比尔沉思了一下。“好的,”他说,“但我想再搞明白一点,你说的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舞台上的,对吧?那么......它是真的吗?”
瓦内萨想了想,摇摇头。
“所以,它不是真的。”比尔说,“那换句话说,它来源于想象。大家注意,在这里我们又一次提到了想象。”他看了一眼特雷弗,特雷弗正点着头。“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了,表演一定和想象有关。”
已经有几个学生开始记笔记了。比尔继续说:“在这个工作室里,我们对表演有一个专门的定义。这个定义始于我的老师,桑福德·迈斯纳。现在我已经教了40年表演了,我认为这个定义一直没有过时。桑迪是这么说的:‘表演是一种可以在想象的情境中真实生活的能力。’你们明白他的意思吗?”
全班人一边忙着记笔记,一边点着头,16个脑袋此起彼伏。
比尔摸着满是胡子的下巴蹙了下眉,继续说道:“那好,我们现在来仔细分析一下这个定义。表演是在想象的情境中真实地生活。我们先把这个定义分解一下,再进一步揣摩。我觉得这个定义中有两个重要的部分需要先弄清楚。你们知道是哪两个部分吗?”
“真实地生活。”前排有人答道。
“没错,”比尔说,“这是一大部分。还有吗?”
“想象、想象的。”我后面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是的,”比尔说,“那我们来把这两个意思弄清楚。”
比尔朝工作室的门望了会儿,好像等着有人走进来。接着他说:“真实对于艺术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它是我们判断所看作品的标准,对不对?好好想一想,你们谁会看完一场戏或电影后出来说,‘哦,我太喜欢这戏(或电影)了!演得太假了!没有一处像真的!’”
全场大笑,比尔也轻声笑了下。“真实是艺术的血液,艺术如果不真实就无法触及人心。”后排有人“嗯”了下,表示赞同。比尔继续说道:“那下面我们来看定义的另一部分,关于想象的这部分。想象是一个演员的核心,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所运用的全部技巧,都是在想象的世界中完成的。
“比方说你去看一出戏,就拿《哈姆雷特》来举例。你很清楚那个黑衣男子不是真的丹麦王子。那个正在举行婚礼、要嫁给她前夫弟弟的女人也不是真的皇后。实际上,你人也根本不在丹麦,而是坐在45街百老汇剧院的上层看台后排。而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编织出来的,全是威廉·莎士比亚的凭空想象。但既然都是假的,我们为什么又说它真实呢?”
安伯抬起了头:“因为如果演员演技娴熟,你就会忘了那是假的了。”
比尔点了点头:“有道理。如果演员演技好,我们的反应就会是,舞台上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而我们都是旁观者。你们知道为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吗?”
安伯想了下,但摇了摇头。
“因为演员如果真的演技娴熟,我们看到的表演就不是假装出来的,它是真实发生的。你们能想象这是怎么回事吗?海明威说过,‘一切好书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写得比事实还要真实。’这不正好就是我们说的这个意思?”
大家又开始记笔记。比尔继续说:“你们知道已故的哈罗德·克鲁曼(Harold Clurman)吗?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备受尊敬的评论家、导演、教师。他在‘团体剧场’(The Group Theater)的创立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团体剧场应该算是美国最重要的剧场了。他有一本书,收集了他对戏剧表演的各种评论,他给书起的名字是《真实的谎言》(Lies Like Truth)。我喜欢这个书名,因为它用几个字就抓住了表演的精髓。真实的谎言,这是一切高超表演的本质,创造出一个真实的虚幻,让想象变得真实。”
乔伊斯举手了,她是个年龄看着大一些的女人。我记得比尔跟我提起过她,她在地区剧院做了多年演员,小有成绩,后来不干了,回家相夫教子。“您是说演员都是骗子吗?”
全班哄堂大笑。比尔微笑着转向她:“实事求是地讲,我就是这个意思。”
大家瞬间不笑了。
“没错,演员就是高明的骗子。他们能让你相信任何事情,不是吗?他们能让你相信他们刚刚赢了一百万美金,或是他们的妈妈今早过世了。他们可以说话带口音,让你以为他们是德国人,但事实上他们在澳大利亚长大。他们就是高明的骗子,但他们和真骗子的区别是:他们的谎言总是扎根于事实,而且永远,要记住是永远,为艺术的意图服务。”
班里鸦雀无声,沉默了片刻,比尔继续说:“你们都知道,要想跟我学习,都得先经过我的面试。面试的时候我经常会问‘你以前有过表演经历吗?’偶尔遇到有人会说,‘没有!我从没演过戏剧、电视剧或电影。但我一直在表演啊!我在生活中表演!’我猜他们真正的意思是说他们经常扯谎。要真这样的话,我得说‘简直一派胡言!那根本就不是表演’。因为我们在真实生活中是不表演的,表演只发生在想象的情境中。”
比尔停了下,若有所思。“你们明白其中的区别了吗?”他问。
大家都点点头。
“好的,那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我们给表演下的这个定义,表演是在想象的情境中真实地生活。这个定义是很妙的,但也有一个问题,是不是?你们看出来了没有?”
大家盯着比尔,一脸茫然。
“这个定义太笼统了,不是吗?”
没有人接话。
“那我来给你们讲一下我的意思。”比尔说。他指着前排的一个小伙子,“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写着真诚和无辜。他回答:“我叫道姆。”
“好的,道姆,”比尔说,“我们给表演下的定义是什么来着?”
道姆重复了一遍:“表演是在想象的情境中真实地生活。”
比尔咧嘴一笑:“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道姆有点提心吊胆:“可以啊。”
“你可不可以上前来,给大家表演一下‘真实地生活’?就是做个示范。”
道姆没动。
比尔探身向前,问道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的意思是......我......”
“怎么了?”
“我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
“怎么会不知道呢?”
道姆一脸问号:“......‘生活’......?”
比尔挑了下眉毛:“你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意思?”
道姆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比尔说,“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问题所在。我们得先把它搞清楚了,才能继续往下讲。那到底什么是‘生活’呢?”
我扫了一眼课堂,看来大家都清楚比尔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比尔说:“道姆,我来问一下你啊,你今天生活了吗?你活着,对吧?我指的是今早。”
道姆先是想了一下,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比尔冲道姆笑了笑,继续说:“不错,知道你活着可真好。那道姆,你今早活着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今天早上?”
“是的,来这儿之前。”
道姆回忆了一下:“起床,做早餐,吃早餐。”
比尔看起来对道姆的回答很满意,“嗯嗯”,他哼着,好像示意道姆继续说下去。
道姆看了眼天花板,努力回想:“我接了几个电话。啊,对了,还取了报纸,然后在分类广告上找工作,之后缴了电话费,就去了地铁站,买了新的地铁卡,就来这里了。”
比尔点了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好的,所以这些都是你今早做的,对吧?明天没准你有更多的事要做,可能会多很多,对吧?”
道姆耸了耸肩:“可不,我得去找个工作。”
全班哄堂大笑。(www.xing528.com)
比尔也微笑了一下:“我很同情你。但注意,也许你刚才已经回答了那个关于‘生活’是什么的问题。”
道姆目不转睛地看着比尔,等着他继续说。
“刚才你说你今天做了哪些事情,而且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所以‘生活’也许可以被定义为你做的事情。”
道姆想了想,点点头。他觉得这说得通。
比尔又把目光投向所有人:“大家注意听,我下面说的话非常重要。我们用‘做事’这个词替换掉定义中的‘生活’,那定义就变成了:表演是做事—真正地做事—在想象的情境中真实地做事。
“这个原则—真实地做事—是完成出色表演的基础,是桑福德·迈斯纳技巧的基石。因此我们课程的核心也是教授大家如何真实地做事。这是通往表演艺术殿堂的第一步。”
此时,肯尼大声说:“但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在真实地做着什么,还是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满头金发、瘦得像麻秆的男人,说话带着股戏谑的味道。
比尔挺了下脖子:“恰恰相反是指什么都不做,还是假装做着什么?”
“假装做着什么。”
“告诉我你的姓和名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个字母?”
“什么意思?”
“我问你的全名里一共有多少个字母。”
肯尼说:“我不知道。”
“那就现在数。”
肯尼朝比尔眨了眨眼,皱着眉头,定下神来。他一边小声地拼着自己的名字,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最后告诉比尔:“11个字母。”
比尔点了下头:“那你刚才是真的在数字母,还是假装在数呢?”
肯尼想了想:“我—噢,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区别。”
“没错,”比尔说,“区别就在此。”
“现在我想让你们大家都来试试。回想两周前的今天,我想让你们记起那天......然后回忆出那天吃过的所有东西。”
全班立刻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比尔说:“你们有多少人能做到?”
只有很少几个学生举起了手,其他的大部分人都没动。
“那让我来问你们这样一个问题:虽说你们记不起来了,但你们刚才都有在努力回忆吗?还是只是装作回忆的样子?”
大家都嘟囔着:“真的是在努力回忆。”
“好,那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真正地做事。下面我们再加进一些别的。就在你们坐着的地方,我要让你们听一段东西,你们真的都要仔细听,因为我要让你们听的声音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想让你们听的就是天使在我们头上的齐声歌唱。仔细听,然后告诉我他们唱的是哪首歌曲。”
全班凝神屏息,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阵子,比尔问:“谁听见了?”
看没人举手,比尔就说:“很好,如果真要有人举手,恐怕我得给他开点猛药了。”
全班大笑。
“但我想说的是,听不听得见真的那么重要吗?”一个瘦高、总噘着嘴的黑人小伙子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
没有真的为之而听。”
比尔点了点头,“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奎德。”
“奎德,你说得非常好。能帮我个忙吗?”
奎德点点头。“昨晚这个工作室发生了一个事故,很不幸的事故。我估计那边的床罩上沾上了血,你去看看有没有。”
听到这个奇怪的要求后,奎德眨了眨眼,但还是鼓足勇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比尔指的那张床。他迅速地扫了一遍床罩,但什么也没发现。接着他又再仔细地找了一遍,一寸一寸地盯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大家都看着他找,他又把床从墙边挪开,从另一头查看床罩,仍旧没有任何发现。随后他把床罩从床垫上摘了下来,翻过来看床罩的内里,还是一寸一寸地检查,他正找到一半,比尔发话了:“有什么发现吗?”
全神贯注的奎德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说:“啊?没有呢。”
比尔转向大家:“他当然不会找到什么了,因为血迹是想象出来的。但那重要吗?”大家摇了摇头。比尔问:“为什么不重要?”
亚当说:“床罩上没有血迹这个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奎德一直仔细寻找的过程。”亚当有着伐木工一般的敦实身型,我听比尔办公室的人说,他大学的时候是校橄榄球队的。他长得很像北欧后裔,但他的姓是意大利的,其实他来自西西里岛。
“没错,”比尔说,“让我再来重复一遍!要想达成真实的表演,唯一最根本的原则就是要去真实地做某事。它像一把钥匙,可以给你打开想象世界的大门,你进去后,就可以在那里真实地生活了。
“那我们再回到之前讨论的《哈姆雷特》上,大家都知道这部话剧吧?”
“知道。”大家异口同声。
“那就成。演员都应该知道《哈姆雷特》。那你们现在告诉我,《哈姆雷特》讲的是什么?”
这时雷格开口了。他是个美国黑人,身材像泽罗·莫斯苔,嘴上有一抹八字胡,声音柔和又抑扬顿挫,带着点南部的口音。他说:“《哈姆雷特》写的是激情、痛苦、对报仇的渴望。”
比尔耸了耸肩:“你罗列了一连串的情感,但我想提醒你们要特别小心。很多人都认为情感—强烈地表现情感—是造就出色的表演的基石。但正如鲍比·路易斯(Bobby Lewis)说过的那样:‘如果表演就是大哭的话,那我阿姨泰茜一定是个杰出的演员。’”
大家都笑了。
“我们再来想想。《哈姆雷特》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那我们就从演员的视角来解读它。故事里的这位丹麦王子,你们告诉我,他在戏里都做了什么?”
肯尼大声回答:“他看见了父亲的亡魂,听亡魂讲述了秘密。”
“没错,”比尔说,“那后来呢?”
安伯说:“他假装疯掉了。”
肯尼接着说:“又和奥菲利娅分手了。”
雷格随后说:“他找来伶人,改编了他们的剧本,然后训练这些伶人按照他的意思准确地将剧本内容表演出来。”
“说得好,”比尔说,“继续。”
米米,电视明星,演过一部20世纪80年代的情景喜剧。她说:“他想自杀。‘生存还是毁灭!’”
特雷弗也说:“他杀了波洛涅斯。”
肯尼说:“他也戏弄了另外两个人,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
“是啊,”比尔说,“等等。哈姆雷特做了这么多事,扮演他的演员也得做这些事。他必须在戏剧的想象情境中真的去做这些事。但如果演员真的做了这些事—是真做了哦—那会发生什么?”
“他就成了哈姆雷特。”道姆小声回答。
“还不至于,”比尔说,“但起码有个很不错的开头了。”
对话继续着。学生们很快就清楚了,如果表演始于真正地做事的话,那他们一生都在表演。
他们真的每天早上都系鞋带,真的都煮一壶咖啡,真的写支票来付账单,真的做爱,真的看电影,真的想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会走向何方,也真的在工作谋生,真的在叠被子、洗衣服、遛狗。
从离开娘胎那刻起,我们就开始不停地做着什么,在表演,像演员一样。
但那离表演《哈姆雷特》还差得远呢,主要是因为这些行为没有一个是在想象的情境中完成的。但不管怎样它们都是我们做的事,也就像比尔说的,是个很不错的开头了。
在比尔看来,表演就是一门艺术,他如此解释道:“表演有它自己的一套信条,某种忠贞的信念,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我相信,最好的演员能把表演变成创作的艺术。同时,只有完全掌握了这项艺术中的技巧,表演才能达到真正的顶尖水平。但那是需要时日的,美国是一个快节奏的社会,美国人认为速度决定成败。日复一日地,我们快马加鞭,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错过了什么呢?
“日本有一种很古老的木偶剧形式,叫净琉璃文乐木偶戏,非常奇妙。和欧洲风格的牵线木偶不同,文乐木偶都是真人大小,每个木偶由三个木偶演员控制。这些木偶演员也不像欧洲演员那样站在幕后,而是在舞台上面对观众。
“看文乐木偶戏你会感觉很诡异,因为木偶太像真人了!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真人一模一样,甚至还有面部表情。木偶的背后挤着三个表演者,他们都是一身黑的打扮,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他们簇拥着木偶忙前忙后,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命运三女神。一个表演者负责控制木偶的腿脚,一个表演者负责控制躯干和胳膊,还有一个人负责控制头部。三个人、六双手,在一个木偶上操作,想起来都觉得是一番忙乱的景象,少不了误会、摸不着头脑、步调不一的情况。但完全不是这样!三个表演者的动作天衣无缝,和谐同步,让你瞬间忘记眼前表演的是个木偶。文乐木偶戏表演赋予了木偶生命,让它有了灵活自如的人类之躯。这是一项令观者连连称奇的艺术。
“我讲这个是想引出一个你们需要了解的事实:成为一名文乐木偶表演者要经历二十年的学徒生涯!
“最开始,小学徒要先学怎么控制木偶的脚。之后,也就是八九年后,学会了控制脚就要开始学习控制木偶的躯干、胳膊和手。最后学如何控制木偶的头和脸,但这要学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学会了控制头和脸,他就对木偶的一举一动都能做到了然于胸了。”
比尔停下来,把目光投向大家:“二十年去学一门艺术。老天啊!在咱们这个国家,二十年一个人应该换了四五份工作了吧。我们的专注力跑到哪里去了?显然我们文化的特点就是三分钟热度,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立刻就能学会的。桑迪说过,我个人也一直秉持这样的观点:要想成为表演大师,需要二十年的磨炼。
“在开始我们的练习前,我有个问题得抛给你们: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学习表演?还是做着美梦想以后赚大钱?我问这个问题是想给你们敲个警钟—我在这里教的是技艺,是有可能帮助你创作出艺术的技艺。的确,我有很多学生在表演行业内颇有成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是好事,但那靠的是运气,那不是我们表演的目的!你的热爱,应是你走进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唯一理由。
“我可以告诉你们,很多人学表演的初衷是错误的,他们想得到别人的仰慕、想出名、想演电影赚大钱。表演是逃离现实的最佳方式,它是逃避现实的职业。人们认为表演比当医生、律师、工程师容易得多,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
“几个月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来我这里面试,想学表演。他跟我承认他对表演几乎一无所知,说他只是高中的时候在学校演过一回戏,之后就以当模特为生,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感觉当模特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满足感。
“这个小伙子长得特别帅,他说想正经学学表演,我相信了他。虽然他没有任何表演经历,或是接受过任何训练,我还是把他放到了候补名单上。几周后我的助理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现在有名额了。小伙子后来回了电话向我们道歉,说他没法保证上课的时间。他的经纪人和经理都觉得他抽不出时间上表演课,因为他得忙着去试镜。”
比尔挑了下眉毛:“你们知道这个故事哪儿最可悲吗?你们应该想到了。想知道小伙子五年后会怎样吧。嗯,也许他走运了,没准跟别人一样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他实现的是威利·罗曼版的美国梦。在他的美国梦里,他的成功之处不在于知道了什么,而是在于认识了谁,因为就表演而言,他什么也不懂。但即使他有了全世界的人脉,也没法让他成为一名好演员。”
比尔捶了下桌子:“那些人不懂的是,高明的表演—真正的表演是不着痕迹的。你能看出罗伯特·杜瓦尔(Robert Duvall)、凯西·贝茨这些天才是怎么表演的吗?看不出来的,你要能看出来可得给我指点指点。这也是为什么像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一样,很多人会被害人的错觉蒙骗,觉得表演是件简单的事。伟大的演员会让表演化于无形,所以有些人会误以为表演最难的部分是‘背台词’,对此我只能说,你们可得小心。
“大师表演的时候,你们是看不到技巧的,也就是大道无术,其他领域则不是这样。巴瑞辛尼科夫(Bary shnikov)跳跃的时候,琼·萨瑟兰(Joan Sutherland)歌唱的时候,我们能体会出他们高超的技巧。你听马友友(Yo-YoMa)拉大提琴的时候一定也能听得出他拉得有多好。但真正的表演你是指不出来的,因为你无法分辨出它与真实生活的区别。
“由于这些,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表演艺术充满神秘感。但可以确定的是,学习表演的唯一能被接受的理由是掌握演技。”比尔又问:“难道任何其他出发点都不值得一提?”
一个谢顶的矮胖男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他是乔恩,来自丹麦。他说:“我的家人都觉得我在做梦,一直跟我说:‘你这辈子都当不了演员的,别孩子气了,去找个正经工作。’”
比尔听后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开口了。“我一直很纳闷,”比尔说,“为什么有人竟会为了安全感而泯灭掉初心。为什么他们会放弃追求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他们会拦着别人去追求梦想?我很想知道这些人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
比尔盯着远处,开始用右手手指缓缓地叩着桌边。“你们知道吗?”他说,“就像梭罗(Thoreau)所说,‘大部分人都是在沉默的绝望中活着。’因为多数人都用所谓的重要时刻来衡量自己的人生,而这些重要的时刻都是屈指可数的。毕业、结婚、失去亲人、孩子出生、期盼已久的升职、中年危机,可能还有离婚、退休、高尔夫球打得最棒的那一轮突如其来的变故、彩票中了旅游大奖,这些都是一个普通人生活中的重要时刻。
“但演员生活在另一种实相中。对于演员,每时每刻都是重要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也许不到两小时就走完了。他们知道,我们所称之为‘生活’的东西,不过是一系列时刻,串联在一个神秘的链条上。因此对于演员来说,没有什么无关紧要的时刻,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时刻,这只是在于怎么想而已。所以演员会训练自己专注于每时每刻,把每一刻都当作最后一刻来过。他们学着留意生活中的每一处,只依赖于真实的感觉,无所期盼,也无所恐惧。这些串联在一起的时刻组成了永无止境的浪潮,而演员就是弄潮儿,挺立在潮头,不知道潮水会带他们去向何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不在乎,只要把握住真实就足够了。因为演员知道,无所谓结果,也无所谓结局,只有乘风破浪的那一刻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你真心想学表演,那么我在这儿交给你的东西将来就会变成你自己的,让你受用终身,没有人可以抢走。你想要的话,它也会变成你前进的动力,你的艺术将会引领你走向整个世界。
“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以为演员的生活很轻松。即使是这个行业里最声名显赫的人都会挣扎。但如果你想全身心地追求这项技艺,把自己奉献给自己的事业,靠它来养活你、滋养你、创造你、重塑你,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世界置你于何地,你都要一直昂首向前。如果有人问起‘你是做什么的?’你可以骄傲地回答你是一名演员,是一名艺术工作者。如果他们不明白,也就没有必要再和他们说下去了。”
比尔突然话锋一转:“就说这些了,得干正事了,谁愿意开始?”
第一次,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手都举了起来。
“好,那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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