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早年在星马一带的发展,均提及最初曾骑车到乡下巡回放映,带小型发电机、影片胶卷、帆布幕和放映机。[37]香港电影人叶逸芳提过与邵醉翁稔熟,邵醉翁告诉叶氏,他让三弟邵仁枚带两个拷贝到南洋去发展,即新加坡,带了一个手提皮包式的放映机。[38]由于当时电影尚属于都市的新生事物,华人移民又多来自乡村,因此,这样的放映模式不乏受众。不仅是电影放映,华人在其他行业也多以“行商”的模式出现。“事实上,许多东南亚的华商先驱均为巡回式商人,他们甚至渗透到东南亚最偏僻的地方,因此,作为整体的华人商贸群一手连接着东南亚边缘的村寨,一手连接着国际市场。”[39]在资本不够雄厚的情况下,要成为坐贾,必须先从行商开始,这是许多企业草创之期的必经之路。这种模式也见于后来加入国泰的星马院商何亚禄。何氏出生于1901年,在英国、马来亚和中国香港地区受完高等教育后回马来亚创业,在怡保买下一座电影院,并周游各个村落,也是在自行车后面放映电影,在此基础上逐渐将业务扩张到太平、直落英丹、金宝、巴生等地;1930年购下怡保豪华的东方戏院,于1934年将所有戏院卖给邵氏,于30年代末重新开始经营戏院。[40]
另外,华人移民在东南亚的地理分布广泛,不仅在城市,也在乡村,这也为小型的巡回放映带来了机会。孔飞力关于华人移民的专著中提到1931年华人小商贩开设的菜籽店遍布菲律宾无数乡村,他更用文学的语言描述一位在丛林深处经营小商店的华人“商人先驱”,“他不过是那棵枝繁叶茂的华人商贸大树上一条细长的分枝,这棵大树的枝蔓可能源自从厦门或香港出发的航船,连接到在马尼拉的中转代理,继而转道达沃海港,进入当地中间商的货仓,最后方延伸至与远方丛林深处那所孤独的小屋”[41]。由于邵逸夫各类传记中对早年的流动放映均一笔带过,我们可以设想用孔飞力的描述来印证邵仁枚、邵逸夫昆仲在东南亚最初的放映生涯,应该也是找到一处华人商店或华人聚集点为放映场所,用从上海这座国际都市带来的影片建立了事业最初的基础,此后逐渐寻找机会,结识当地富商、移民首领、政府要员,逐渐扩大事业规模。事实上,邵氏也正是这样做的。邵氏在新加坡有“新世界”和“大世界”两大娱乐场所,新世界游艺场于1923年开办,其最早的业主是王文达、王平福兄弟。在30年代中期,邵氏兄弟先是以对半的方式与王氏联营,后来王氏退出,邵氏独资。1931年,大世界游艺场开办,业主是李春荣和董春波,邵氏先租下经营,后在1940年买下。[42]电影院是游艺场的重要部分,相信这也是邵氏拍摄电影的动机所在。
回顾邵氏家族南下的历史,会发现并不是“六合之围”迫使邵氏到东南亚寻找机会。如果将中国移民的地域做一番梳理的话,下南洋的南方移民虽以闽粤两省民众居多,但南方移民的所谓南方区域北限其实可以北移到浙江沿海。邵氏家族为宁波籍,上海是宁波移民的传统目的地。关于邵氏为何会着力开发东南亚市场,目前的资料找不到有力的证据,也许是偶然的选择,但相信1906至1955年之间的南洋热,对寻找新的生意机会的商人不会没有影响。1930年的《碎琴楼》一片在东南亚市场卖座极佳,不亚于名垂影史的《火烧红莲寺》,作者李也止曾说:“南岛是华侨寄聚极盛的场所,也是我国影片界最大的推销场了,可是实际严格地衡量比较起来,还是脱不了给我们一个失望的悲哀。拿实情来说,便足证明我国影业在号称销路最广的南岛的损失的巨大了。”[43]李也止将南洋市场视为“最大的推销场”,相信这是当时上海电影界的共识,邵氏兄弟不可能无视这一信息。
在李翰祥的回忆录中,更可以看到“六合之围”的起因之一就在南洋。1925年,明星公司和新加坡曼舞罗戏院订约,双方言明,除了天一公司的出品,任何公司的影片都可以放映。老大邵醉翁派老三邵仁枚出南洋打开局面,带去的影片就是《立地成佛》(1925)。至1928年底,邵仁枚得到槟城王景城的支持,主持“海星影片公司”,租了怡保的戏院,并将邵逸夫调到南洋。1929年又租下新加坡的华英戏院,天一公司逐渐在南洋立足。[44]而且,天一还尝试在当地拍片。鉴于古装片在南洋市场极受欢迎,1927年,天一与南洋片商开设的青年影片合资拍片,把“天一”改名为“天一青年影片公司”,拍摄多部古装片。又于1928年下半年拆伙恢复“天一”原名。[45](依靠当地力量拍片的做法,在50年代的邵氏马来语片场再现过。后来也成为邵氏与域外市场合作的模式,并以此渗入当地的电影市场,也就是后来普遍运用的各种“合拍片”模式。)因此,明星公司和天一公司在“六合之围”前已经在东南亚市场有非常激烈的竞争,1928年,邵氏在槟城、怡保连下两城,才有明星公司在上海大本营的连横之举。
此后,移民人数起起落落,但移民人口基数决定了东南亚始终有一个有相当规模的电影市场。可资佐证的是当地也开始出现电影制作。1933年,马来西亚出产了第一部本土电影《莱拉与狂人》,由当地歌剧演员出演,讲述了一个古波斯的爱情故事。影片的成功使马来西亚的邵氏于1937年开始,从上海进口电影摄制所必需的设备进行马来西亚的本土电影创作,但直到1941年日军占领前,他们仅推出了五六部电影。[46]四五年间,以邵氏的财力在当地制作电影资金方面应该不是问题,但出品量如此之少,唯一的解释是拍摄电影需要一定数量的专业人员,而此时新加坡虽然是一个理想的放映市场,在专业电影制作方面却仍缺乏人才。比如1940年,著名导演侯曜就被邵氏从上海聘至新加坡拍片。
此外,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英殖民政府实施开放政策接受华人女性移入,华人当地家庭才开始出现。[47]妇女观众对于戏曲电影、伦理题材电影有相当大的偏好,也是香港粤语电影及其他方言电影的基本观众群。
东南亚在战前已经是上海与香港两地电影业的主要或重要目标市场,战后的香港就在此基础上,加上“冷战”带来的地利人和,终于凭借外销市场,将本地的电影活动生产做成一种大产业。
[1]李金生:《一个南洋,各自界说:“南洋”概念的历史演变》,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亚洲文化》2006年第30期,第118~120页。
[2]D.G.E.霍尔著,中山大学东南亚历史研究所译:《东南亚史》,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3]参见国际电影画报社《国际电影》1955年第3期,第10页。
[4]王赓武:《华人与中国——王赓武自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页。
[5]〔英〕G.L.克拉克等主编:《牛津经济地理学手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85页。
[6]周宁主编:《东南亚华语戏剧史》(上),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页。
[7]《沧桑一世纪》,《联合晚报》1986年2月6日第18版。
[8]童月娟口述,左桂芳、姚立群编:《童月娟:回忆录暨图文资料汇编》,台湾电影资料馆2001年版,第93页。
[9]罗卡访问,陈树贞、罗卡整理:《访童月娟谈张善琨》,第十八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香港—上海:电影双城》,香港市政局1994年版,第112页。
[10]方保罗:《李绮年和陈云裳——电影双城的双星》,第十八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香港—上海:电影双城》,香港市政局1994年版,第85页。
[11]蒲锋、吴君玉访问,吴君玉整理:《陈文昌:细说东山》,吴君玉编《香港潮语电影寻踪》,香港电影资料馆2013年版,第171页。
[12]邱坤良:《飘浪舞台:台湾大众剧场年代》,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35页。
[13]邱坤良:《飘浪舞台:台湾大众剧场年代》,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33页。
[14]李焯桃编:《浪漫演义——电影工作室创意非凡廿五年》,香港国际电影节协会,2009年,第68页。
[15]〔美〕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55页。
[16]陈志明:《迁徙、家乡与认同:文化比较视野下的海外华人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0页。
[17]余慕云:《香港电影工作者小传·赵树燊》,第十二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香港电影与社会变迁》,香港市政局1998年版,第111~112页。
[18]庄国土、刘文正:《东亚华人社会的形成和发展:华商网络、移民与一体化趋势》,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191页。
[19]王赓武:《华人与中国——王赓武自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页。
[20]韶思访问、整理:《戴振翮谈港片在海外》,第二十四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跨界的香港电影》,香港电影资料馆2000年版,第154页。
[21]梁丽娟、陈韬文:《海外市场与香港国际电影发展的关系(1950—1995)》,第二十一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光影缤纷五十年》,香港市政局1997年版,第136页。(www.xing528.com)
[22]郭静宁编:《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1:南来香港》,香港电影资料馆2000年版,第123页。
[23]罗卡:《香港电影的海外经验》,第十六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刊《电影中的海外华人形象》,香港市政局1992年版,第15页。
[24]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1卷),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123页。
[25]《银星》1927年1月,总第5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14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
[26]《银星》1927年7月,总第10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16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页。
[27]《银星》1927年11月,总第14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17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28]李镇:《别有“洞”天:1927年神怪片〈盘丝洞〉的历史及解读》,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盘丝洞1927》,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12页。
[29]《电影月报》1929年2月,总第9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3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
[30]《〈歌女红牡丹〉特刊》1931年4月,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13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299页。
[31]《电影月报》1929年2月,总第9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3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
[32]崔贵强:《新加坡华人——从开埠到建国》,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Singapore Federation of Chinese Clan Associations)、教育出版私营有限公司(EPB Publishers Pte Ltd)1994年版,第18~20页。
[33]周承人、李以庄:《早期香港电影史1897—194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172页。
[34]转引自周承人、李以庄:《早期香港电影史1897—194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页。
[35]《宁波人雄踞钢琴行业》,《联合早报》1988年6月26日第42版。
[36]《电影月报》1929年2月,总第9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3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7~49页。
[37]陈美玲:《邵氏兄弟在新加坡——二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廖金凤、卓伯棠、傅葆石、容世诚编著《邵氏影视帝国》,台湾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48~49页。
[38]朱顺慈访问,世怡整理:《叶逸芳访问》,郭静宁编《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5:摩登色彩——迈进1960年代》,香港电影资料馆2008年版,第210页。
[39]陈志明:《迁徙、家乡与认同:文化比较视野下的海外华人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89页。
[40]Timothy P.Barnard:《人妖、英雄与弄臣》,黄爱玲编《国泰故事》,香港电影资料馆2002年版,第125~126页。
[41]〔美〕孔飞力著,李明欢译:《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180页。
[42]陈美玲:《邵氏兄弟在新加坡——二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廖金凤、卓伯棠、傅葆石、容世诚编著《邵氏影视帝国》,台湾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52~53页。
[43]《新银星与体育世界》1930年10月,第3卷第26期,上海图书馆编《民国时期电影杂志汇编》第21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266页。
[44]李翰祥:《银海生涯》(下),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794页。
[45]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1卷),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版,第87~88页。
[46]尹鸿主编:《世界电影发展报告》,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年版,第317页。
[47]〔新加坡〕游俊豪:《移民轨迹和离散论述:新马华人族群的重层脉络》,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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