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雪
(清华大学接待中心,北京,100084)
初识布鲁诺,是在中学历史课本上,当时他以一个为科学真理献身的殉道士形象深入我心,后来自己以科技史为专业,阅读了大量的科学史教材,这个形象越发执着地扎根在我的心里。相信很多人也与我一样,一直以来都把布鲁诺划在了科学的阵营里,而且对此说法深信不疑,还常常把他的事例拿出来抨击一下宗教的愚昧以及为此做出的惨绝人寰有害科学的恶行。
直到有一天,我接触到了一位外国学者耶兹(Yates)的研究,她把布鲁诺的英雄形象来了个彻底颠覆,让我有种“洗脑”的感觉,我开始对我们一直以来把他划分到科学阵营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但多年受到的“熏陶”、坚守的“信仰”又岂能如此轻易瓦解。为了证实我的怀疑有多虑之嫌,我收集了国内现有关于布鲁诺的种种说法及相关研究。但结果却让我不得不加深了心中的疑虑,因为我发现现有的科学史通史教材和相关研究中对布鲁诺的说法几乎是口径一致地沿用了传统的观点,但问题的关键是,相关的科学史研究中很少对布鲁诺做出过像耶兹那样深层次的专门性研究,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观点仍然占据了主导地位,鲜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而国外主流的科学史界,自20世纪50、60年代以来就以耶兹的布鲁诺研究为代表,主张将布鲁诺置于一个丰富具体的社会文化历史情境中,在他所处的具体语境下对他进行“现身说法”,其研究倾向于发掘历史中被忽略了的相对更为真实、丰富的情境,其结论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思并颠覆了传统的说法。
其实在耶兹研究以前,国外科学史界对布鲁诺形象的解读也是持上述观点的,而且可以说国内一直以来坚守的传统说法就是从早期西方科学史界“借用”来的。但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西方科学史界中的众多学者开始反思传统的科学史研究中存在的辉格式研究倾向。其中所谓的辉格式研究倾向,用耶兹质疑传统的布鲁诺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就可以说明。她指出以往对布鲁诺的研究,都使他的观念从历史背景中孤立出来,用占据当代主导地位的历史、哲学和科学观来对其进行描述,而现在站在反辉格式研究的视角上,需要做的就是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重新理解布鲁诺。可遗憾的是,国内现有的科学史研究并没有对国外科学史研究的这个“不算太新”的发展给予足够的关注,对于布鲁诺形象的解读仍停留在耶兹批判的研究阶段。
在耶兹的反辉格式研究视角下,布鲁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在耶兹看来,布鲁诺很有可能是一位抱持着强烈宗教改革愿望的赫尔墨斯式(Hermetic)法术师,他的思想、命运都围绕着赫尔墨斯主义法术传统而展开。在她的分析下,布鲁诺从科学的阵营中“倒戈”出去了。至于“倒戈”在了哪儿里?耶兹的答案就是“倒戈”到了古埃及赫尔墨斯式法术宗教那里,既然如此他当然不能算是什么科学的殉道士了,要说殉道的话,也是殉的“赫尔墨斯法术宗教”的道,而非科学的道。
可布鲁诺确实坚持了哥白尼日心说,也确实是被宗教裁判所烧死的,这难道不能说明布鲁诺、代表科学的哥白尼日心说和代表宗教的宗教裁判所之间的关系吗?如果依照传统的观点看,三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因果联系。首先因为布鲁诺坚持哥白尼学说,所以他必然站在科学的阵营里;其次宗教裁判所烧死了站在科学阵营里的布鲁诺就是看科学太碍眼了;最后被烧死的布鲁诺就成了捍卫科学真理的殉道士。而且沿着这样的思路很容易得出一个推论就是因为科学是进步的,那烧死布鲁诺这个捍卫科学真理的英雄的罪魁祸首就是阻碍科学的,而这个凶手就是宗教裁判所,那再延伸一下得出的结论就是宗教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它与科学之间是对立冲突的,它竟然试图用自己沾满鲜血的黑手扼杀掉摇篮中的科学。
这样几个孤立的史实真的能够串联、支撑起整个推理过程吗?耶兹的回答是不能,她用这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近代科学的产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历史事件,其中包含了众多关系复杂却又各不相同的因素。解答近代科学产生的各种疑问的方法之一就是进行历史性的研究,努力去挖掘隐含在科学发展背后的基本动因和人文因素”。也就是说,在她看来,这几个史实只是作为矛盾的结点突显出来而已,在这些结点的背后还隐藏着更为丰富复杂的历史细节,而以往的研究恰恰忽略了这些背后的细节。如果进一步追究下去的话,就会发现在历史研究中,人们往往不自觉地用现在的眼光和标准衡量过去,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很多历史细节被理所当然地屏蔽掉,留下的都是些符合现代人标准的事物。而这种倾向就是一种辉格式的。
耶兹的研究恰恰就是在反辉格式的视角下展开的。她通过大量的文献收集整理、研究工作发现了隐藏在这些结点背后有一个非常重要但在以往的研究中却被屏蔽掉的细节,那就是赫尔墨斯法术传统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可以说,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当时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接下来,她又通过对布鲁诺众多著述和人生经历的考察发现,在这种语境下布鲁诺的思想和命运深深地烙上了时代的痕迹,用她的话说就是,“正是与之相连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新柏拉图主义和希伯来神秘主义,在布鲁诺光辉的一生中,在其超越于同时代人的思想和人格命运的塑造上,占据着令人惊奇的重要地位。”可以说赫尔墨斯法术传统就是布鲁诺思想的核心。而所谓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是指古希腊哲学与古埃及、东方希伯来、波斯等宗教文化因素融合的一种神秘主义法术传统。它所有的思想都通过赫尔墨斯文集表述出来,而文集又是假托古埃及祭司三威赫尔墨斯所著,因而它又延续了古埃及的古老宗教传统。它可以说是一个融合了众多宗教、哲学、法术元素的“大杂烩”,既涉及形而上学、宇宙论,又囊括了大量具体的法术仪式等,总体上说它相信万物间存在着神秘的感应力,法术师可以通过法术引导这种神秘力量,甚至可以让天上的星宿影响地上世界的事物,而法术师也因此获得神性灵智,从而从根本上得到灵魂的救赎。
在耶兹看来,赫尔墨斯法术要比科学和其他宗教信条对布鲁诺的吸引大得多。在他眼中,古埃及法术宗教才是最伟大的,当时的“老大”——天主教也不过是个作伪作恶的宗教,就连十字架也是从古埃及宗教那儿偷来的。就算在表面上看布鲁诺确实是捍卫了哥白尼学说,但实际上,他有自己的打算,他从始至终抱持的就是一个宗教改革的信念,而哥白尼学说恰恰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在现代人的眼里,哥白尼学说就是科学真理,而在布鲁诺眼里,哥白尼学说却是神性的象形文字,是古埃及法术宗教复兴的标志。相应的,他发展出的无限思想也是为了更好地表述“上帝之完满就是万物存在之现实……上帝所在的领域,无处不中心,无处有边界”这个赫尔墨斯法术传统透露出来的意味。
至于宗教裁判为什么处死布鲁诺?他对哥白尼学说的坚持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因素,他们更在乎的是他想拿哥白尼说事儿,而这个事被他们看作是更邪门的异端。更何况布鲁诺本身不安分,想要将基督教复归到古埃及法术宗教不说,还跟众多的异端分子过从甚密,这些加在一起在宗教裁判所看来就是最难以忍受的,因而烧死他也不足为奇。(www.xing528.com)
先不说耶兹的这一番分析最终是否能给布鲁诺定个性,单就看她分析的思路、视角和做出的具体工作来说,她的结论是很有说服力的,而且西方科学史界对她工作的认可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她的研究比起传统的科学史研究对布鲁诺的分析,更具有说服力。
耶兹的布鲁诺研究在西方科学史研究的发展历程中应该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反思以往研究传统的风向标。相比之下,国内的科学史相关研究恰恰欠缺这样一个反思传统的环节。而且就现有对布鲁诺的研究而言,很少有做得像耶兹那样深入,即使有也仍然延续了传统的认识观点,总体说来还没有意识到反辉格式的研究传统所应具有的意义。
最后,借用约翰·布鲁克的话他说:“自然科学的世俗力量被过度夸大了,对各个宗教的批判常诉诸历史来支持其观点。关于科学与宗教的文献中充斥着历史神话,只有当它们被修正时,一场更为明达的科学与宗教的辩论才能展开。”其实不仅仅是在科学与宗教的关系上,在科学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上,我们也需要有一个反思今日之标准的态度去面对。
[1]Frances Yates.Giordano Bruno and the Hermetic Tradition[M].London:Routledge Classic,2002;first published 1964,Routledge&Kegan Paul.
[2]Frances Yates.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VOL 1,Charles Coulston Gillispie,editor in chief.New York:Scribner,1981,Vol.1.
[3]约翰·H·布鲁克,江丕盛,张缨.科学与宗教——一些历史神话[J].科学对社会的影响,2002(04):40-45.
[4]王士舫,董自励,编.科学技术发展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67-70.
[5]王玉苍.科学技术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314-315.
(原文发表于《科学对社会的影响》2005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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