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一阁私家管理时期,以八十高龄登上天一阁的,恐怕只有随园老人袁枚了。袁枚的四明之行和他留下的关于天一阁的诗,给我们很多启示。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又号存斋、淡园、随园老人、石头村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晚居江宁(今南京)。乾隆三年(1738)举人,四年考中进士,即人翰林院为庶吉士。乾隆七年(1742),庶吉士三年期满,袁枚因满文不合格,不得留翰林院授编修,散官改知县,历任溧水、江浦、沐阳知县,复调江宁,皆有政声。乾隆十三年(1748),年仅三十三岁的袁枚即蓄隐退之志,决心不为大官作奴,而以文章报国。因以母病辞官,移居南京小仓山随园。赋闲三年,因经济拮据,于乾隆十七年(1752)再度出山,改发陕西以知县用。不到一年因父病故,回家守孝,绝意仕官之志益坚,至乾隆十九年(1754)吏部批准其终养文书,从此不复出仕,如鸟归林,似鱼返渊,过起了名正言顺的家居生活,优游名山胜水达五十年。袁枚以诗文名,论诗主张抒写性情,为“灵性说”的创始人,与蒋士铨、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而他又好游,故而被史书称为“备林泉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百余年来无及者”。主要著作有《小仓山房诗集》、《随园诗话》等三十余种。1993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苏州大学王志英教授校点的《袁枚全集》八册,为袁枚著作的集成之作。
自袁枚第一次挂冠而去,即开始营造随园。随园坐落在南京小仓山北麓。据袁枚《随园记》记载,小仓山为清凉山支脉,分两岭而下,蜿蜒狭长,中间为清池水田,俗称干河沿。当年河未干时,清凉山为南唐避暑胜地。登上小仓山,南望雨花台,西南眺莫愁湖,北峙钟山,东为冶城,东北是孝陵、鸡鸣一寺,金陵胜景皆隆然上浮,尽收眼底,实是隐居佳境。可是当初袁枚接手时,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荆棘遍地,看不见一朵鲜花,听不到一声鸟鸣。经他从乾隆十四年(1749)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的一造三改,愈修愈美,俨然江南名胜,所谓“随园形胜俨蓬莱,中有人藏命世才”是也。
袁枚像
在营建随园的过程中,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了好几处藏书处,有听好轩、双柳轩、小仓山房、书仓等。袁枚藏书,最多时达三十万卷,这与他自幼喜书有关。袁枚在《所好轩》中说:“余幼爱书,得之苦无力,今老矣,以俸易书。凡清秘之本,约十得六七。”他一生除了“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画”外,“又好书”,他认为“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他的藏书量在当时已是首屈一指。这从他自己的相关诗文中也可窥见一斑。其《随园四记》云其藏书“横陈数十重”;其《衰年杂咏》曰:“三尺遗书楹下藏,半生甘苦最亲书”;其《随园二十四咏·书仓》则是这样写的:“聚书如聚谷,仓储苦不足。为藏万古人,多造三间屋。”[1]袁枚的藏书印有“巳未翰林”、“百石山房”、“道素之门”、“华里神仙”、“钱唐苏小是乡亲”、“此间乐”、“小仓山房”等。
作为一名藏书家,袁枚晚年的达观、开明值得一书。他有一首《蠹鱼叹》,模仿蠹鱼的口气写道:“蠹鱼蠹罢发长叹:‘如此琳琅满架摊,富不爱看贫不暇,世间惟有读书难!'”正因为读书难,故而“子孙未必看”,他认为只要藏书散得其所,就不必传诸子孙。乾隆三十八年(1773)诏求遗书,袁枚就将自己所藏传抄稀见者主动献于四库全书馆,数量达百十余种。同时,他又通过散书形式,赠与宾朋者十之六七。这在他的《散书记》和《散书后记》中有充分的记述。他的这一举动是藏书家“爱书以德”精神的真实写照,对后世的江浙藏书家有深刻的影响,是与保守相对应的另一类藏书家的代表。
袁枚画像
清乾隆六十年(1795)春天,袁枚以八十高龄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天一阁,实现了他多年的心愿。他翻阅了天一阁的藏书,看到橱内所存宋版秘抄俱已散失,十分痛心。他还到范氏族人、书画收藏家范永祺家中欣赏范氏收藏的明清两代名人尺牍,看到他的手迹也被收藏时,又欣喜不已。他用诗记录了这两件令他一叹一喜之事。其一云:“久闻天一阁藏书,英石芸草辟蠹鱼。今日椟存珠已去,我来翻撷但欷觑。”另一云:“莪亭尺牍善收藏,三百年人聚一堂。采到袁丝真梗幸,涂鸦也厕二三行。”[2]在甬期间,袁枚还游览了千古名刹阿育王寺、天童寺和雪窦寺,写下了不少诗作。
袁枚的这次四明之行,除了作为当时一流的大藏书家对天一阁自然心仪已久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赴慈溪寻根问祖。早在乾隆五卜五年(1790),袁枚已七十五岁,时年他久病不愈,自认大限将至。他仿效陶渊明《白祭文》,抱病写下了长篇五古自挽诗,题日《腹疾久而不愈,作歌自挽,邀好我者同作焉,不拘体、不限韵》,中有“人生如客耳,有来必有去”等句,表达了自己达观的人生态度。次年,袁枚痊愈,大喜,作《除夕告存戏作七绝句》分送诸友,并欲更名为“刘更生”、“李延寿”。到了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二日,袁枚过了八十寿诞,回首人生历程,心潮起伏,思绪绵绵,一连写了《八十自寿》七律十首,为一生作自我评价。诗中称“此翁事事安排定,生冢营成傍草庐”,有享成清福、等候归天之意。但他内心深处还存有深深的遗憾。他一生知迷山水,不知游过多少地方,可是自己的祖籍却从未去过。人已进入了“老境”,时不我待。袁枚终于在这年春天踏上了寻根之路。
袁枚的祖籍在旧慈溪的祝家渡。据《光绪慈溪县志》卷八“舆地三”之“海江河湖浦渡”记载:“祝家渡,县西三十五里。”清人孙旭照有《过祝家渡诗》,诗云:“一抹林梢落照留,片帆如驶坐中流。芦花似识诗人面,满岸秋风乱点头。”[3]祝家渡是一处不错的乡村渡口。而渡口边的“祝家渡袁”也是宗姓大族。追溯袁枚先祖,其第九代祖袁安道已赫然名门。袁安道,名载,号滨阳,嘉靖二年(1537)进士,授文上知县,改南漳,迁承天同知,人为刑部员外郎,出知肇庆府,转副使,备兵临清,调海南兼督学政。他载性介洁,归家惟图书,四壁萧然。袁安道之子袁环,孙袁宗泗,虽仕途不顺,但俱以儒业名。宗泗之次子袁茂英、即袁枚第六代祖又踏入仕途。袁茂英,字君学,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授行人,历礼部郎中,典四川试,寻以副使督学广东,迁湖广参政,升云南按察,官至布政使,尊称方伯,为一省之最高行政长官,也算显赫。
袁枚全集
袁茂英之子袁槐眉,名宏勋,字尧夫,槐眉为号。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官侍御史,仕至大理寺少卿。袁枚《示香亭》诗谓:“高祖槐眉公,乌台称矫矫”,“我家虽式微,氏族非小草”。很为其先祖自豪。袁槐眉之子袁象春,有兄弟七人,俱以孝闻,同居三十余载,无间言。他一生好游,官至知府。袁象春之子袁琦,即袁枚祖父,字旦釜,清初在世。他为人性格豪爽,一生依人作幕僚,未曾谋得一官半职。他在袁氏家族中的“壮举”,便是将袁氏由慈溪祝家渡迁入杭州,使袁氏由盛转衰。袁琦有二子,长子袁滨即为袁枚父亲。袁滨对先秦申不害、韩非等法家刑名之学颇有研究,但一生不得志,为谋生计,游幕四方。袁枚于清康熙五十五年三月二日(1716年3月25日)生于杭州运河南侧艮山门内大树巷。[4]从上面的叙述可知,袁氏在慈溪曾有显赫的地位,而袁枚祖父迁杭州,对袁枚来说也只是隔代,并不十分遥远,故乡慈溪在他的心中还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袁枚四明之行的再一个原因便是游览四明胜境。晚年的袁枚对生活最感兴趣的事,除了广招女弟子外,便是四出游览,登山临水。“红粉有人称弟子,青山到处属先生”,这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乾隆四十七年(1782),袁枚六十七岁,他携女弟子刘霞裳游天台,过临海、台州、黄岩至雁荡,后又游温州、丽水,折回缙云、兰溪、金华、桐庐、杭州,返回南京随园。乾隆四十八年(1783)三月,袁枚与刘霞裳又同游黄山。乾隆四十九年(1784)袁枚与刘霞裳出游广东,顺游桂林。此后,乾隆五十一年(1786)八月,袁枚出游福建武夷山,五十三年(1788)重到江苏沐阳,五十七年(1792)二游天台,五十九年(1794)三游天台。袁枚游遍了中国的名山胜水,游遍了大半个浙江,惟独他的故乡仅是梦游。于是,他于乾隆六十年(1795),在他八十高龄的时候踏上了返乡的路程。袁枚的四明之行,可谓一举三得。
天一阁作为藏书楼,对于藏书的保护,除了一般藏书家所共有的凿池防火、通风防潮、曝书去蠹外,最具特色的则是芸香辟蠹、英石吸潮了。袁枚《小仓山房诗集》有诗云:“久闻天一阁藏书,英石芸草辟蠹鱼。今日椟存珠已去,我来翻撷但欷觑。”下注:“橱内所存宋版秘抄俱已散失。书中夹芸草,橱下放英石,云收湿物也。”[5]从袁枚的诗我们可以看到天一阁藏书保护的传统特点。
芸草,即芸香草,是古代常用的一种书籍防蠹之物。宋代博物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较详:“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芋,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至于把芸香作为避蠹之物始于何时,尚难确证,但至少在魏晋时期已出现。(www.xing528.com)
沈元魁书袁枚诗
据记载,北宋宰相文彦博在一次秘书省曝书会上,曾手指秘书阁前所植芸香问与会者:“芸避蠹出何书?”独苏颂应答曰:出自鱼豢《典略》。鱼豢是三国曹魏史学家,所著《典略》中有这样一段话:“芸香,辟纸鱼蠹,故藏书台称‘芸台’”。可见在三国曹魏时期已运用芸香避蠹。晋人所著《洛阳宫殿簿》也记载:“古者秘阁藏书,置芸以辟蠹,故号芸阁。”因此其俗由来已久,决不是如某此人所谓由范钦发明或发现,范钦只是较好地运用了这一技术。天一阁芸香之所以如此出名,源于一个近似演义的动人故事。
据谢堃《春草堂集》记载:“鄞县钱氏女,名绣芸,范茂才邦柱室,丘铁卿太守内侄女也。性嗜书,凡闻有奇异之书,多方购之。尝闻太守言:范氏天一阁藏书甚富,内多世所罕见者,兼藏芸草一本,色淡绿而不甚枯,三百年来不生蠹,草之功也。女闻而慕之,绣芸草数百本,犹不能缀,绣芸之名由此始。父母爱女甚,揣其情,不忍拂其意,遂归范。庙见后,乞茂才一见芸草,茂才以妇女禁例对。女则恍然如有所失,由是病,病且剧,泣谓茂才曰:‘我之所以来汝家者,为芸草也,芸草既不可见,生亦何为?君如怜妾,死葬阁之左近,妾瞑目也!”[6]
对于上面这段话,仁智互见,有着不同的理解。许多人仅从表面去意会,认为钱绣芸为“芸草”而去。
而事实上决非如此。芸草作为一种极普通的防蠹香草,很易得到,作为一个女藏书家,对历史上的有关芸草的文献记载,不会无知到一点不知。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来说,她嫁入范家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为了书。在这里,芸草已成了一种象征,它象征书。这与把藏书处称为芸台、芸阁,把读书人称为蠹鱼是一个道理。由于理解上的误会,人们错误地把芸草神化了。其实正:如史书所载,芸草只能“避”蠹,而不能杀蠹;天一阁的藏书也非传言的那样“三百年来不生蠹”,而是有较大的损坏。但芸草本身的避蠹功效还是应该肯定的。天一阁藏书后来生蠹,与范氏后人久未更换芸草,使之失效有很大的关系。自1975年以来,天一阁逐步恢复使用芸草,从1982年起更是大量应用,实践证明效果良好。
至于英石吸潮,其作用如何,尚不能确证。据本馆骆兆平先生考证,英石产于广东英德县,是一种石灰岩石块,并实验证明它并无吸潮作用。但笔者推测,作为石灰岩,如果干燥,应该具有吸潮功能,甚至具有防虫功能。由于年代久远,又置于十分潮湿的环境下,吸潮功能和防虫功能的丧失是必然的,这与芸草丧失避蠹功能的道理如出一辙。但在天一阁的早期历史阶段,尤其在范钦时代,吸潮防虫功能应该是存在的。后世的藏书家在橱下或橱顶撒石灰,或许正受了范钦的启发呢。
注释
[1]王英志校点《袁枚全集》(八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王英志校点《袁枚全集》(八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光绪慈溪县》卷八。
[4]郑伟章著《文献家通考》,中华书局1999年版。
[5]王英志校点《袁枚全集》(八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6]谢堃《春草堂集》,转引自冯孟《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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