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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自创文体-当代学人精品·谢泳卷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陈寅恪以为,古往今来,有创造性的作家总是在追求文体的变革。陈寅恪元白诗研究中一个持续的判断是建立在“文备众体”,非此不足以显示“史才、诗笔、议论”。这个感慨说明陈寅恪晚年试图把自己所有才华集中在一部著作中体现,所以才有了《柳如是别传》这种独特的文体。

陈寅恪自创文体-当代学人精品·谢泳卷

陈寅恪是有创造性的史学家,既然对小说文体有如此清晰的认识,那么他会不会在自己的史学著作中尝试文体创新呢?我认为有这种可能。陈寅恪认为,唐代古文运动巨子,虽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但后来的公式文字,六朝以降,还是以骈体为正宗。可见文体变革之难。陈寅恪说:“惟就改革当时公式文字一端言,则昌黎失败,而微之成功,可无疑也。”[22]这个判断说明陈寅恪对小说文体适于产生更大的影响作出过自己的考虑。陈寅恪以为,古往今来,有创造性的作家总是在追求文体的变革。他曾指出,白居易的新乐府,虽然仍用毛诗、乐府古诗及杜诗体制改进当时的民间流行歌谣,实与贞元元和时代古文运动巨子如韩愈元稹太史公书、左氏春秋之文体试作《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莺莺传》等小说传奇,其所持的旨意及所用的方法适相符同。差异处,仅是一在文备众体小说之范围,一在纯粹诗歌领域。陈寅恪认为,白居易的新乐府,实是扩充当时古文运动而推及诗歌,白居易的追求是“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即‘古文运动’本由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成功之一事”[23]。陈寅恪的观察是“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实因为“古文乃最宜作小说”。[24]

陈寅恪晚年撰写的《柳如是别传》,一向被认为是陈寅恪晚年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但该书在文体上的变革似没有引起过研究者的特别注意。该书与一般的学术著作不同,明显特点是在著作中大量夹入陈寅恪自己的旧诗,而考证钱柳诗,时时不忘夹叙自己的经历和抒发自己的情感;甚至有些笔墨,我们可以判断为是陈寅恪以小说笔法虚构的细节,这可能就是陈寅恪自己所说的“忽庄忽谐,亦文亦史”。

陈寅恪元白诗研究中一个持续的判断是建立在“文备众体”,非此不足以显示“史才、诗笔、议论”。《柳如是别传》恰是这个思想延续的结果。陈寅恪说:“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元稹作莺莺传,李绅作莺莺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25]以陈寅恪研究元白诗时的心理推测,我们可以认为《柳如是别传》的文体正是陈寅恪“史才、诗笔、议论”三者合一的集中体现。“忽庄忽谐,亦文亦史”,中的“庄”是考证,“谐”是小说,“文”是自己的诗,“史”即是“议论”。

《柳如是别传》是以《咏红豆(并序)》开篇的。“红豆”是《柳如是别传》中故事推演的主要意象,类似于《红楼梦》中的“石头”,关于“红豆”,陈寅恪有这样一段叙述:

丁丑岁卢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稍愈之后,披览报纸广吿,见有鬻旧书者,驱车往观。鬻书主人出所藏书,实皆劣陋之本,无一可购者。当时主人接待殷勤,殊难酬其意,乃询之曰,此诸书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踌躇良久,应曰,曩岁旅居常白茆港钱氏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今尚在囊中,顾以此豆奉赠。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岁忽忽二十年,虽藏置箧笥,亦若存若亡,不复省视。然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藉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之处。[26]

考陈寅恪生平事迹,再细查陈寅恪关于“红豆”来历的叙述,我们虽不能说陈寅恪绝无此种经历,但如此巧合确实近于小说家笔法。当时陈寅恪一家匆忙离开北平,到昆明之后陈寅恪身体已大坏,以当时情景推测,陈寅恪似无此闲情“买旧书而得红豆”,如此有趣经历,我们也没有在陈家后人或当年与陈寅恪有交往的密友回忆中看到记载,判断为是陈寅恪用了小说笔法照应《柳如是别传》起始的《咏红豆》并以此寄寓自己的情感,似不无可能。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中曾述及自己的写作动机有“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这个感慨说明陈寅恪晚年试图把自己所有才华集中在一部著作中体现,所以才有了《柳如是别传》这种独特的文体。我个人以为《柳如是别传》是一部集诗、小说、传记和学术考证为一体的著作,它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处处体现了陈寅恪良苦用心,是陈寅恪晚年全部才华的集中表现,同时也开创了一种新文体。

2014年6月30日于厦门

【注释】

[1]见刘梦溪:《陈寅恪与红楼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29页。刘克敌:《陈寅恪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6—177页。谢泳:《陈寅恪与〈儿女英雄传〉》,载《文艺研究》2013年第11期。

[2]《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67页。

[3]《吴宓日记》第9册,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395页。

[4]《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54、55页。

[5]《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67页。

[6]《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67页。

[7]《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68页。

[8]《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03页。

[9]《陈寅恪集·柳如是别传》,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页。(www.xing528.com)

[10]《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26页。

[11]《陈寅恪集·柳如是别传》(上),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6页。

[12]顾农:《陈寅恪与鲁迅》,载《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

[13]《陈寅恪集·读书杂记二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77页。

[14]《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92页。

[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2页。

[16]《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96页。

[17]《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03页。

[18]《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19页。

[19]《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41页。

[20]《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页。

[21]《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20页。

[22]《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20页。

[23]《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20页。

[24]《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页。

[25]《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5页。

[26]《陈寅恪集·柳如是别传》(上),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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