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4月初,陈寅恪有一首七律《乙巳春夜忽闻风雨声,想园中杜鹃花零落尽矣,为赋一诗》:
绝艳植根千日久,繁枝转眼一时空。
认桃辨杏殊多事,张幕悬铃枉费工。
遥夜惊心听急雨,今年真负杜鹃红。
胡文辉虽然判断此诗“以花事喻人事”,但解为“政治甄别”和“备战备荒”,似与诗意较远。[31]我以为,此诗写陈序经。
陈寅恪晚年诗,如寻不出今典,只能由字面理解,如寻出今典,则全诗豁然开朗。陈寅恪晚年和黄萱讲过,诗要有两个以上的意思才好。
由诗题《乙巳春夜忽闻风雨声,想园中杜鹃花零落尽矣,为赋一诗》可以判断,此诗必有寓意。陈寅恪当时双目失明,与校园花开花落无关。
1964年6月5日,陈序经在暨南大学校长任上,突然接到国务院任命,调他为南开大学副校长。当时61岁的陈序经只好告别故土,无奈北上。陈序经是海南文昌人,眷恋故土,实在不愿离开广州。陈序经被从暨南大学校长任上突然调离,据说是因为他和陶铸的关系较好,有人为了打击陶铸,就拿陈序经开刀,其中一个说法是陈序经和“外面有关系”,以此证明陶铸用人不当。此事经陶铸再三解释,也无济于事,上面认定陈序经这样的人不能当正职。所谓和“外面有关系”,指陈序经在香港自印《扶南史初探》《猛族诸国初考》等书。其实此事由当时《大公报》驻广州办事处主任黄克夫经手,通过费彝民完成,是一件公开的事。[32]
“扶南”是古地名,包括今天柬埔寨全境等地。《扶南史初探》一书副题即是“古代柬埔寨与其有关的东南亚诸国史”。此书前后未见任何出版说明,只在封底注明“非卖品”。陈序经何以要在香港印学术著作?目前未见史料。可能是陈序经判断此类研究涉及外交关系,中国内地根本不可能出版。关于此事还有另外传说,但未见确切史料。可以证实的是陈序经离开广州确有隐情。
陈序经最爱杜鹃花,有中大学生回忆:“先生对母校康乐园有着深厚感情,对园内一草一木极为爱护,绝不许乱砍乱伐。先生极为喜爱红杜鹃,但当时康乐园内却无一株,他便设法从外地移植一批幼苗,亲自栽种于此。”[33]
陈序经是1964年9月离开广州前往南开的,陈诗作于1965年4月,时间地点均相合,二陈关系极好,向为人知,此不赘述。揆之常情,陈序经离开广州前,一定会与陈寅恪告别,这才有陈寅恪“忽闻风雨声,想园中杜鹃花零落尽矣”的感叹,此处杜鹃花借指陈序经极为恰适。
首联“寻诗岁月又春风,村市飞花处处同”,叙当时环境感受,容易理解。颔联“绝艳植根千日久,繁枝转眼一时空”是对陈序经在广州十多年经历的赞叹和不得不离开的感慨。“绝艳”“繁枝”在陈诗中多次出现,语出黄秋岳《大觉寺杏林》“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犹待后游人”两句中,陈寅恪深赏此联。吴宓在日记中说过“绝艳”指少数特殊天才,“繁枝”则指多数普通庸俗之人,此为陈寅恪研究的常识,此不备录。“认桃辨杏殊多事,张幕悬铃枉费工”,胡文辉已指出“认桃辨杏”出宋代石延年红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意谓胡乱猜测,指陈序经香港印书事。“张幕”“悬铃”二典,一出周密《乾淳起居注》,一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均有护花之意。我理解此处是指陶铸为陈序经说情而于事无补之意。尾联“遥夜惊心听急雨,今年真负杜鹃红”是陈寅恪得悉陈序经处境后的叹息,与诗题中“园中杜鹃花零落尽矣”相近。
【注释】
[1]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上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82页。
[2]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35页。
[3]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2页。
[4]详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83页。
[5]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235页。
[6]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51页。
[7]岑仲勉:《隋唐史》卷一,北京:商务印书馆,1954年,第92页。
[8]岑仲勉:《隋唐史》卷一,北京:商务印书馆,1954年,第68页。
[9]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十册,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第7173页。
[10]《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5页。(www.xing528.com)
[11]《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22页。
[12]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第4页。
[13]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第180页。
[14]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第92页。
[15]参见项念东:《20世纪诗学考据学之研究:以岑仲勉、陈寅恪为中心》,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57—61页。
[16]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第374页。
[17]岑仲勉:《隋唐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第264页。
[18]参见《陈寅恪集·诗集》,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78、87页。
[19]《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55、257页。
[20]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18页。
[21]参见许志杰:《陆侃如和冯沅君》,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93页。
[22]见《文史哲》1954年第7期。
[23]《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69页。
[24]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97页。
[25]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38页。
[26]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61页。
[27]冯友兰:《四十年的回顾》,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27页。
[28]《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57页。
[29]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85页。
[30]见《文史哲》1964年第1期。
[31]参见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78页。
[32]参见陈其津:《我的父亲陈序经》,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14、296页。
[33]胡晓曼:《杜鹃花开说杜鹃》,载《中山大学校刊》1984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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