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在其《性史(第一卷)》一书中提出了“压抑的假设”这一著名论断。他指出,多年以来,我们假定自然的性表达长期受到虚伪和沉默的政体的压抑;一种处于个人之外的清教主义社会使得自然的性欲望无论在实践还是在诚实直白的言说中都不可能得以表达。但是,压抑的假设本身就是大量语言倾诉的诱因,这些倾诉在为其各种实践采纳合适的社会学符码的同时对性进行无尽的谈论。把性置于体验中心的话语秩序是性学话语的基本要素,无论它可能出现在何处都是如此。自然的性由需求和欲望构成,受社会的影响,受自我约束的控制,是这种科学的研究对象。这一对象处于落后社会政体所赋予的虚伪禁忌的表层之下,等待被发现、被谈论。全国性调查研究组的带头人刘达临对这种情况做了简要的阐述。
从80年代开始,中国大刀阔斧地实行了改革、开放政策,西方文化和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进行了广泛交流,使人们耳目一新,视野大为开阔,思想、观念在不断发生变化;商品经济的发展,使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人际交往扩大了,从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需求。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从传统思想的禁锢中,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幻影里解脱出来,开始正视现实,追求并创造现实的生活幸福。真正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健康和谐的性生活,逐渐成为社会生活乐章中的一支重要旋律。青年人向往它,中、老年人也向往它,性神秘的帷幕逐渐被拉开了,“谈性色变”的现象逐渐地消除了。[81]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段落堪称经典的性学。性神秘一直存在着,它躲在帷幕之后,等待大众和科学去发现。在包括本段落的研究中,一个抽象(如果有时是“模糊”的)的客体正得到充分而客观的定性。创造这一客体的分裂和转化过程既在本段中被显著地阐明又在全文中被否认。换句话说,这一科学事实的社会性成果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一方面,激进的社会和文化的交流不断创造着新的需求。另一方面,满足这些需求是通向“现实主义”生活的真实道路。80年代以前的时代,虽然隐讳但千真万确是非现实主义的、非自然的、受限制的时代。但是,很显然,年轻人、中年人甚或是老年人对美好性生活的向往都是新生事物。同样是这群人在那个时代会由于向往的不同而显得不自然吗?这样大的群体在这么长的时期内——将近四十年——在自我和日常生活中否认本性,这是否可能呢?
“不食人间烟火”这句在英文中显得很蹩脚的话同样暗示了这个问题。这句话指的是随遇而安地生存,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奢求,随时寻求满足。在这种语境下,它是指那种对存在另外的、不切实际的生活方式的幻想所做的评价。作家们曾说,那时的人们食的是幻想的、意识形态的、超验的烟火。无论从那种生活中会得到什么满足(我已经说过有很多种满足),那种非凡的、集体主义的生活也无法像改革时代新兴的私人生活那样创造出性的满足(作者这样暗示)。人民曾经认为他们可以在革命完全胜利之后再享受个人生活,现在他们正如释重负地享受着“普通”生活的快乐。(www.xing528.com)
正如改革时代的故事所描述的那样——性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由于性依然是一个被约束的、混乱的范畴,所以人们要想领会它仍然需要一些帮助。(性学家们告诉我们)旧的恐惧可能会持续,同时人们可能会担心对性的谈论会释放其他社会破坏性力量,他们可能依然会“谈性色变”。当然,性科学必须坚持,这些恐惧是没有道理的。只有把自然的东西置入客观检验的光芒之下,只有运用所有现代的、世界主义的方法对性行为进行比较、概括,把它一般化和正常化,只有让全国的年轻人都真正明白什么是负责任的行为,只有通过谈论、写作、出版和教育的渠道才能使人们在政治上和个体上摆脱黑暗过去的想象,才能获得自由。
很明显,对现代色情作品的不正当喜好正开始向中国蔓延。正如福柯指出的那样,这些实践本身就起着色情艺术的作用。把关于性的各种可能性教给人们,这一点囊括在问卷调查和性教育文本之中,同时它鼓励人们挖掘言说和其他身体活动之间的新的联系——毕竟,谈性可能会鼓励淫欲——这些活动本身可能就是一种色情活动。无论在过去这些领域保持着多么沉默和神秘的特性,无论欲望、快乐和痛苦与何种刺激相关,它们现在都成了大众和科学话语的对象。
用仁慈的心阅读刘达临的那段话,欣赏它的人本主义精神,我们就可以发现,性话语的延展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实施更好的性教育,如果性专家能对中国的性生活有更加细致的理解,同时具有选择性地揭开性的面纱,那么人们就可以享受到更加“现实主义的生活快乐”,性也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指责。但是我对这一点仍然心存疑虑。再以我那位把因骑车访友而晚归作为一种调情手段的朋友为例,我怀疑性学对她会有什么帮助。一整套关于“什么是正常的性”的性学理论不会给她和她的家庭提供一套大房子,也不会给她和她丈夫繁忙的生活带来更多的空闲和独处的时间。但是,我却希望,我观察到的夫妻之间的幽默而特别的情感交流方式——在做饭时、在帮我学习语言时、在哄女儿玩耍时的交流——不会随着对色情观念的越来越狭义的理解而流逝。事实上,我认为全国上下对性产生的全新的关注风潮对我的这些朋友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他们的女儿,成长于与他们完全不同的环境,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在那些细微琐事中体会到的那种神秘的快乐。
说到细微琐事,似乎有必要再回想一下刘达临和他的性学研究小组成员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把提供权威性和具有完整知识体系的作品当作是永远追求的目标,甚至对性这样普通的事情也是如此。例如,他们在性调查报告的序言中所说的那些话。把他们的研究与金西报告相比,同时也预料到了专家的(也许是中国官方的)批评,他们谦虚地指出:“我们大量调查研究报告所表达的观点并非绝对真理;它们只是向真理的道路迈进的一些尝试性的足迹。”我喜欢足迹这个词。在性学家们破译了一个又一个刻写在足迹中的性行为和自然欲求之后,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想象那些留下了踪迹的、已经逃逸了的、无法言传的创造物(creatur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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